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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建主義、法律傳統、文化民族

——淺論德意志民族國家建構的歷史根基與敘事結構

李矛寧[1]

一 歷史的復調:德意志民族建構再認識

歷史關乎毀滅與新生。歐洲封建主義在中世紀末期的血雨腥風中坍塌為一片廢墟,民族國家體系卻從瓦礫中脫胎。利維坦不再是基督教封建世界上空盤旋著的幽靈,而是借助主權國家這一全新法權憲制結構的外殼,在歷史的分娩劇痛中,以民族這一全新的想象共同體,在基督的精神王國中實實在在地建立起自己專屬的統治秩序。近代世界由此拉開序幕,人類進入一個變動不居的激蕩的新時代。

在這一時代大戲中,我們見證了民族國家的建構浪潮:英吉利、美利堅、法蘭西、德意志等一個又一個民族接連誕生;更是見證了這一浪潮在世界范圍的傳播——我們至今仍然生活在其余波中。在這一歷史進程中,我們大致可以分辨出幾種不同的民族建構類型——盎格魯-撒克遜模式、法國模式、德國模式,其分別代表截然不同的歷史路徑。而在這些類型中,德國民族建構模式的展開最為曲折,最為沉重而慘烈,甚至將全人類卷入世界大戰的漩渦中。

毫無疑問的是,相較于英國、法國,德國民族建構背后的歷史線索更為復雜。然而,其歷史過程卻往往被簡單化處理。這種簡單化體現于一些常見的觀點,例如,德意志統一于第二帝國,意味著普魯士王國的絕對主義擴展至全德國,納粹極權的興起與普魯士軍國主義一脈相承;而第二帝國是集權且專制的,帝國憲法甚至被形容為“圍繞普魯士國王和首相設計的”。[2]

這種觀點頗具代表性,那么為何說其過于簡單化呢?下文將會具體說明,像這類觀點,盡管具有相當的合理性,卻難以掩蓋其根本缺陷:在考察政體變化時,它沒有以一種歷史連續性的視角,將其置于社會歷史形態即政治社會學意義的演進脈絡中加以處理。或許是受到通常的啟蒙主義敘事的影響,對政治史的探究有時會容易脫離政治社會學的語境,而在德國問題上,這一點可能尤為嚴重。

再如,“文化民族主義”這一概念被用來描述德意志的民族建構路徑。這無疑是準確的。以此來解釋德國歷史上畸形的民族主義與納粹主義等歷史悲劇的關聯也是合理的。但諸多解釋尚未深入觸及文化民族主義作為一種民族敘事的內在機理,而探究其內在機理即敘事結構的工作,勢必是要在政治哲學的層次上進行的。

正是為了克服上述關于德國民族建構歷史的簡單化理解,本文試圖重新梳理其背后的諸多歷史線索,并發現新的研究面相。本文的工作是,一方面,引入政治社會學的維度,考察德意志民族建構背后的歷史根基,然后探討封建主義向主權民族國家轉型這一歷史過程的發生學機制;而本文認為,上述歷史根基正是封建主義,而“法治國”(Rechtsstaat)傳統是理解德國向主權民族國家轉型過程最關鍵的制度要件,由此引出關于德國法律傳統的討論。另一方面,本文要考察文化民族主義的敘事結構,而其中要特別挖掘的就是這樣一種民族敘事與上述德國法律傳統之間的內在聯系,可以說,法律傳統構成理解其民族敘事邏輯的很重要的面相,但目前對它的探究卻相對較少。

因此,對于德意志民族建構這一問題域,本文的研究對象主要有兩個,即歷史根基與民族敘事結構,這二者將被分別置于政治社會學和政治哲學的分析層次加以處理;而封建主義、法律傳統、文化民族構成考察上述問題的三重相互交織的線索。最后還要強調的是,本文對德國的考察將在與法、英兩國進行比較的框架下進行。

二 封建主義:德意志民族國家的歷史形態母體

把握德意志民族建構的特點,不可能脫離對封建主義這一宏觀歷史背景的探討。原因首先就在于,封建主義構成歐洲所有民族國家形成的共同社會歷史前提,盡管從前者向后者的過渡轉化方式存在結構性差異。而更重要的原因便事關這種差異,即德意志民族建構的歷史起點與英國、法國大不相同,這一工作是在一個相當完整的封建體系基礎上直接進行的:法國在大革命建立共和國以前的近代早期就已然是高度中央集權的絕對主義君主國,既有封建結構基本上已被摧毀殆盡;英國的中央集權進程更早,在諾曼征服之后的中世紀中早期便與歐陸封建體系分道揚鑣,其獨特的封建體系通過普通法這一特殊途徑演化為自己的主權與民族。英、法的情況都與德意志世界形成鮮明反差——后者仍然是大小邦國林立、領地法團交叉縱橫、自由城市穿插其中的傳統封建格局,而這也在相當程度上奠定了德意志民族歷史發展的路徑依賴。

封建體系實質上是一個巨大的契約網絡。契約具有私法性質而非公法性質,各等級身份團體是契約網絡中的基本單位。契約的私法性質決定了政治關系以司法方式調節,而缺少中心化的立法—官僚機構自上而下地執行貫徹規范;同時,各主體在契約框架下形成了自身特殊的權力形態,發育為各政治實體,例如以特許狀和憲法性自治章程為法律基礎而具有法人人格的自由市鎮,如漢堡、呂貝克、不來梅、法蘭克福。

也就是說,在封建體系下,現代意義上的公法性主權是模糊的,即基本上不存在一個中央集權性質的、完全基于領土地域、具有排他性管轄權并通過壟斷暴力實施規范的中心化實體;權力不是單一均質化的,由中央單方面自上而下地授予地方,而是高度異質多元,處于分立、競爭的去中心化狀態,繼承自歷史性的橫向契約體系。

上述封建性特點即使在形式上統一的主權民族國家——德意志第二帝國也體現得十分明顯:帝國的政治實體高度多元,各主體之間的特殊契約關系使其基于特殊的歷史性契約法權擁有各自特殊的憲法地位,外化為第二帝國混合憲制與邦聯性色彩鮮明的憲法結構。像漢堡這樣的漢薩同盟成員是作為自由市鎮這一特殊契約主體與普魯士王國締結軍事保護關系的;而北德新教邦國和南德天主教邦國與普魯士又有著極為不同的契約關系。前者與普魯士的關系以由關稅同盟發展而來的北德意志邦聯這一經濟共同市場為基礎;而后者像巴伐利亞一樣,與普魯士的關系相當疏遠,仍然擁有部分獨立的外交權和獨立武裝力量,其與普魯士王國之間為軍事同盟關系,其軍隊在戰爭時期根據同盟義務接受普魯士的統一指揮部署。

帝國層面的政治機構,如聯邦議會,與其說是內政機構,不如說是邦國間的外交機構。可以說,帝國的權力恰恰很小,主權仍然在各邦國。這還有其他體現,例如,帝國無法直接向人民征稅,只能要求各邦國分稅。可見第二帝國的主權色彩仍然較弱,封建邦聯性較強。

因此前文提到的那種常見觀點,即第二帝國等同于由普魯士專制擴展而成的集權帝國,可以說缺乏依據。的確,這種暗示了德國可以從一個長期分裂渙散的馬賽克化的封建政治空間,在普魯士軍國的刺刀下被“格式化”,而短時間內變為整齊劃一單元的觀點,可以說是完全忽視了德國這一政體演化的歷史根基,以及由這一歷史基礎所決定的路徑依賴。

況且,德國統一于第二帝國,作為政治變革,其從根本上區別于以法國大革命為代表的、以自下而上的社會革命方式實現的政治創世紀一般的變革,而是以王朝戰爭、現實外交這種自上而下的方式完成的變革,政治法統在此過程中并未中斷,歷史連續性很強。因此,上述這種認為德國因統一而產生根本性變化的觀點難以成立。而這也從反面證明了對變革的歷史形態學基礎進行政治社會學考察的必要。

接下來,我們將在比較社會歷史的框架下分析從封建主義向民族國家轉變,其發生學的某些一般性機理是什么;德國的歷史轉型相較于英、法而言,又呈現何種獨特性;而其路徑的歷史邏輯展開,通向了何種現實。

三 主權民族國家的制度要件發育:德式“法治國”

德國歷史的復雜性就在于,一方面其繼承的是封建邦國體系,另一方面它卻在主權民族國家所需要的制度要件方面高度發育。后者便體現在其“法治國”的法律傳統上。

在封建時代,契約權利依托于具體的身份,在主權國家下脫離身份對權利的普遍保護管轄并不存在。這一轉變很關鍵:利維坦,必定要將傳統紐帶拆解并斬斷,從而使國家建立在原子化個體的基礎之上。國家以強力制造出獨立而平等的同質化個體公民,使之擺脫傳統義務的束縛而獲得自由。這樣的自由通過一套普遍的規范,即高度發達的形式理性法律得以提煉,通過羅馬法意義上的權利和義務獲得具體規定性,進而表達為獨立平等法律主體間的自由契約關系。而這就意味著具體的、人格化的身份性契約權利轉化為抽象的自然權利,以及在公民這一全新而抽象的自然權利法律主體基礎上產生抽象的社會契約。這一社會契約的法律屬性便是公法意義上的主權,由它締造出利維坦這一全新政治共同體——民族國家作為認同和效忠對象。

我們看到,這一歷史邏輯推演的終點便是誕生于法國大革命的法蘭西共和國——人類歷史上最早的標準民族國家。英國則屬于另一歷史演化分支,其主權是通過普通法擴張的司法中心主義方式建立的,其普通法保留了大量日耳曼封建習慣法成分,典型性遠遜于法國。像英國這樣通過司法演化出的、以普通法的統一程序和正義規則為載體,而實體性內容卻高度多元、高度地方性的半封建混合憲制主權結構是一個罕見的歷史特例。以法國為代表的一般情況便是,以立法—行政中心主義方式構建主權的社會契約,而契約以羅馬法體系為載體,外化為一套普遍的一元化實體性規范進行社會有機整合,如《拿破侖法典》。

另一方面,這套規范非人格化的抽象性和超越地方性的普遍性的內在屬性,決定了其由主權國家而不是傳統共同體來提供并以暴力壟斷實施第三方強制。這樣主權國家的法理基礎從根本上被理解為“自由契約的匯聚”、“普遍的社會性聯合”[3]或涂爾干意義上的“有機團結”,即個體自由通過契約性質的社會規范與國家主權相統一。這樣二者便成為同義重復,即同一個硬幣的兩面。

在德國,上述這點便體現于其“法治國”傳統:國家不被視為自由的障礙,而是自由賴以生長的保障和源泉;法律就是其實現途徑。[4]而這一“國家主義”傳統在黑格爾的法哲學中亦得到呼應:國家被看成絕對精神展開過程中的倫理環節,從而獲得神圣性。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法治國”的國家主義傳統不同于盎格魯-撒克遜的“法治”傳統,因為后者保留了更多的封建性——國家與社會的關系更加緊張,社會通過普通法憲政的方式自下而上地“馴化”國家,即實現“社會權力對國家的滲透和改造”,[5]而不是國家以羅馬法的方式自上而下地規訓社會。

的確,羅馬法傳統構成民族國家形塑過程中最重要的法律工具。可以說,在羅馬法瓦解封建法這一點上,德國和法國是類似的,與英國對比鮮明。例如,德意志最重要的邦國——絕對主義的普魯士王國,便以羅馬法為基礎建立了最符合韋伯描述的極為發達的理性官僚制——法理型統治,在歐洲政治軍事角逐中脫穎而出,成為德意志邦國中的模范小民族國家,為日后成為德國統一領導者奠定了堅實的物質基礎。而自19世紀以來,在德國統一運動的最高潮,最強大的呼聲便是編纂一部統一的德國民法典。

因此,盡管“法治國”被看作極富德國特色的傳統,但事實上,其背后所反映的卻是從封建主義瓦解到民族國家興起過程中相當具有一般性的發生學邏輯。另一方面,德國與法國的情況又有著非常顯著的差異。羅馬法傳統作為德意志民族建構當中最重要的歷史資源,其所發揮的作用與法國不盡相同。而這又必須聯系德意志文化民族主義的民族敘事加以把握。

四 歐陸羅馬法傳統下的兩種民族敘事:德意志文化民族與法蘭西政治民族

在封建社會中,政治認同形式是基督教認同,即文明認同而非民族認同。這一認同區別于民族認同的地方特殊主義。德意志帝國的前身神圣羅馬帝國便是一個基督教文明共同體而非民族共同體。

然而,民族國家這一認同形式卻并非基于天然的共同體紐帶,而是主觀、武斷、抽象地劃定而成,正如安德森所說,民族是“想象的共同體”,是一種社會心理實體。這就是為何談論民族國家形成時所使用的動詞是“建構”,因為它并非天然存在,而是人為虛擬創制的產物。而我們將看到,德意志“文化民族”的“建構”色彩恰恰最為濃重。

如上文所說,羅馬法是德意志民族建構最核心的原材料。由于神圣羅馬帝國繼承了羅馬帝國的衣缽,德國的羅馬法傳統根基牢固,自中世紀以來就是羅馬法復興的重鎮。而毫無爭議的是,今天在大陸法系中,在羅馬法基礎上發展而來的德國法又是所有國家中體系化程度最高、最發達且最嚴密的法律。

在德國和法國的民族建構中,羅馬法都起到了關鍵作用,但其作用方式有著根本上的不同。概括起來,羅馬法在法國基本上發揮的是政治整合的工具性功能;而在德國,羅馬法除了相似的功能性作用外,更是被賦予神圣的精神文化價值——它被視為特殊的德意志“民族精神”的歷史文化載體。這便進而反映出德國與法國本質上屬于兩種迥異的民族:德國屬于“文化民族”,而法國則是“政治民族”。

上述分類得到廣泛認可。但應指出的是,這并不是說法蘭西民族敘事就沒有屬于作為自身民族文化靈魂的民族精神——任何民族敘事都圍繞自己獨特的民族精神展開,成為民族認同的來源,根本上區別于基督教文明認同;換句話說,任何民族都是廣義上的“文化民族”。法國的民族精神便是世俗啟蒙理性主義,凝練為“自由、平等、博愛”的理念。這里,普遍性與特殊性以奇異的方式結合在一起。一方面,啟蒙理性主義被認為是人類進步共同方向的指引;另一方面,法蘭西民族特殊的存在意義并不在于其自身的某些神秘的文化特質,而是在于其作為現代文明擔綱者和歷史進步的急先鋒角色,通過建立現代政治共同體的方式將啟蒙理性轉化為現實。可以看出,法蘭西實現民族整合的方式是政治上的,本質上不是憑依文化特殊性。

然而,德國的“民族精神”(Volksgeist;本文中,一般意義上的民族精神不加引號,而加引號的“民族精神”特指德國的民族精神)的含義卻大為不同,這一源自德國浪漫主義運動的概念,假定日耳曼民族是一個特殊的精神、文化、歷史實體。

眾所周知,德意志民族敘事正是依托于這一日耳曼“民族精神”。不像法國在革命前已然通過絕對主義王權實現了政治的高度統合從而為法蘭西共和國提供了現實條件,德國一直是政治上四分五裂的封建邦國體系,政治碎片化程度高。因此,不難理解在德國先有觀念上的統一民族,而后才有現實中政治上的統一民族。也就是說,觀念建構色彩更加明顯的“文化民族”先于“政治民族”培育并鎖定了其民族建構的路徑,而這一特殊民族文化的內核,就是德意志特有的“民族精神”。

德國“民族精神”的特點在于其不可分解、還原為簡單機械的理性教條,如法國啟蒙哲人的歷史信條;它是一個特定的先驗而神秘的實體性存在,本質上,它就是德意志的全部歷史。這里我們發現德國與法國民族精神的差異:德國“民族精神”被看作一個特殊的歷史實體,它就是其特殊歷史本身;而法國的民族精神則是理性教義,某種程度上,理性教義的實現恰恰就建立在與自身歷史決裂的基礎上,因此法國的民族精神具有超歷史性。

羅馬法在德意志民族建構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只有通過這種“民族精神”才能得到更深層次的理解。而羅馬法傳統與“民族精神”的關聯在德國歷史法學派當中得以彰顯。德國歷史法學派的代表、普魯士王國法學家薩維尼正是在二者之間建立聯系的關鍵人物。

薩維尼認為,德國歷史悠久、底蘊深厚的羅馬法傳統正是“民族精神”的核心組成部分。一種法律傳統被提升至如此高度,原因在于它是一個社會內生的有機組成部分,而“民族精神”恰恰就是要在“社會有機體”的層次上尋找其自身的歷史載體。因此,如上文所提到的,“民族精神”不可能像被還原為法國啟蒙主義的若干干癟空洞的超歷史教條那樣膚淺,其載體必然是一個在民族歷史中自發生長出的、與整個民族文化交織融合的有機社會傳統——正如羅馬法的特點是理性演繹,而德國人將其發揮至其他任何國家都難以企及的水平,這極大地塑造了德國民族文化性格中嚴謹精確、富于邏輯的特點。而韋伯從德國發達的法律傳統中抽象出“法理型支配”,以這一社會學理想類型把握整個近代西方世界的“理性化”主線,更是反映了德國法律傳統在社會有機體中的“靈魂地位”。

德國的法律傳統更是與德國文化民族主義的源泉——德國古典哲學緊密交織在一起,并在黑格爾的法哲學中得到升華:“民族精神”被整合進宏大的辯證法體系,法律傳統在“絕對精神”的自我演繹當中找到了自身的歷史哲學本體。

五 特殊主義民族敘事的兩種形式:羅馬法傳統與普通法傳統下的民族精神

根據上文描述,或許我們可以認為,羅馬法傳統之于德國人,正如普通法傳統之于英國人。的確,像德國這種法律傳統承載民族精神、二者互為表里的特殊關系在法國并不存在,而在世界范圍內,民族敘事為法律傳統所證成,可能只有在英國才能找到最佳對應物,如輝格史觀所展示的那樣。然而,在這一點上,德國與英國又有著根本差異。

英國思想家伯克曾說,他不知道“人的權利”,他只知道“英國人的權利”。而“英國人的權利”正是來自英國普通法。伯克所言完美地反映了普通法與英國民族性的內在聯系:英國的民族敘事,與法國民族敘事的啟蒙理性主義取向不同,它具有非常鮮明的地方性、高度的歷史性,孕育出這種高度特殊主義的民族精神,而其母體正是英國的普通法法律傳統這樣一套獨特的規范生成機制。正如前文所講,德國“民族精神”的取向同樣是特殊主義。然而,承載德國“民族精神”的德國羅馬法傳統與英國普通法傳統,是對立的兩極。

我們知道,普通法是對日耳曼封建習慣法體系的發展和完善。與歐陸羅馬法的建構理性主義體系相異,地方性習慣,即經驗習俗和慣例才是普通法規范的源頭。從法律屬性來看,羅馬法本質上是行為規制性法律,依賴于中心化的立法—行政機構實施,其創制基于理性的邏輯演繹;普通法本質上則是救濟性法律,不預設行為模式,受司法調節,從互動博弈中自發產生,其創制基于經驗性歸納,即體現為判例。[6]“經驗—習俗主義”進路可以描述普通法規范的核心特征。

普通法正是從權力結構松散、社會組成多元、高度去中心化的封建體系中發展出的一套發達而完備的法律技術,即規范生成機制。它所追求的不是法律實體內容的統一而是程序上的統一,在此基礎上將紛繁的地方性習俗慣例有機整合為法律規范,即“英國人的權利”。普通法植根于多元的地方性經驗,這也構成英國民族精神特殊主義的內生條件。

換言之,英國民族精神之所以天然是特殊主義取向的,是因為英國普通法的基石本身是經驗性的習俗和慣例,而經驗天然不具有普遍性,其天然屬性就是地方特殊性及開放性,因為經驗演化是向社會歷史開放的,而不是理念范疇內的思維閉環。但羅馬法并不具有經驗主義性質,相反,它是一套抽象的理性體系。因此,在羅馬法傳統(以及更高層次的德國古典哲學傳統)下詮釋德意志文化民族“民族精神”的特殊性,只能以先驗而抽象的、建構理性的思辨方式,而不像在普通法傳統下,民族精神根植于表現為習俗慣例的開放經驗載體,最終錨定于超越性的基督教神意秩序,民族敘事展開為一套去實體化的程序性規則,在大英帝國全球經略中外化為一套普遍而包容的抽象的法權結構,如蘇格蘭啟蒙思想家所描述。[7]

可以說,這里便埋著日后德國政治悲劇的種子。納粹極權主義居然是在一個法律的國度發跡,而令韋伯贊嘆不已、倍感自豪的發達的“法理型統治”對阻止其興起竟然無能為力。事實上,這絕不僅僅是技術性原因如魏瑪憲制可以解釋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上文所述的羅馬法傳統下以先驗建構理性的思辨方式把握“民族精神”的內生性質:封閉性和武斷性。一方面,“民族精神”封閉于理念世界,本質上隔離于開放的經驗世界;另一方面,對“民族精神”的詮釋又是高度武斷而任意的,因為其詮釋高度取決于理性特定的抽象演繹方式。

我們看到,在德意志歷史上,“民族精神”的封閉性在將法律傳統本體化的黑格爾法哲學歷史辯證法那里達到頂點:法律傳統、“民族精神”都被看作先驗的抽象的精神實體嚴格按照目的論公式展開的自我演繹;按照沃格林的描述,這一過程即“謀殺上帝”,是典型的“靈知主義”,歷史通過切斷與經驗世界、超驗世界的關聯,即封閉化,從而實現自我神圣化,使“民族精神”徹底實體化、排他化。[8]以這種方式完成的德意志民族特殊性論證,其邏輯終點是狹隘的德意志民族主義;與國家主義傳統一經結合,孕育出納粹這個惡魔便順理成章。的確,極權悲劇絕非德國歷史中從天而降的意外片斷,而是上述德意志特殊主義民族敘事的自然產物。

武斷性更是在納粹黨“桂冠法學家”施密特的憲法學說“決斷論”那里體現得淋漓盡致:民族的“主權者”可以實施“決斷”,以清除共同體內部的“敵對異己”力量,捍衛民族共同體的純潔性。那么,誰是德意志民族的“主權者”?以何種名義實施“決斷”?誰又是“異己”?施密特的答案分別是納粹黨、德意志民族的名義、劣等民族。盡管他的論證極盡理性之能事,以地道德國法學家的嚴密和周全完成了法理上的推演,然而,人類見證了猶太人等少數族群被以最有組織、最高效、最符合韋伯所定義的工具理性的方式,遭到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系統性屠殺,歷史以其殘酷最終證明,不論這種理性論證看上去多么符合邏輯,它仍是武斷而毫無依據的,這種民族性的自我論證是不可理喻的。

當然,有必要指出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通過設立德國聯邦憲法法院行使憲法審查權的途徑,普通法判例傳統被引入德國,使這個羅馬法傳統最為發達的大陸法國家打開了普通法傳統的缺口。[9]這樣,在另一種法律傳統的制衡下,羅馬法傳統的上述弊病得到相當程度的克服。


[1] 李矛寧,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2016級碩士研究生。

[2] 泮偉江:《民族與憲政的雙重變奏——以德國憲政的生成與法治為例》,《學海》2013年第6期,第98頁。

[3] 李猛:《“社會”的構成:自然法與現代社會理論的基礎》,《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10期,第89—91頁。

[4] 勞東燕:《自由的危機:德國“法治國”的內在機理與運作邏輯》,《北大法律評論》2005年第1期,第541—563頁。

[5] 泮偉江:《英格蘭憲政與現代理性官僚制問題——重訪韋伯的“英國法問題”》,《天府新論》2013年第5期,第10—13頁。

[6] 李紅海:《普通法的歷史解讀——從梅特蘭開始》,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第347—375頁。

[7] 施展:《邁斯特政治哲學研究——鮮血、大地與主權》,法律出版社,2012,第180—196頁。

[8] 施展:《邁斯特政治哲學研究——鮮血、大地與主權》,第204—207頁。

[9] 駱正言:《德國的“馬伯里訴麥迪遜案”的啟示》,《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2期,第145—15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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