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冒險者公會大廳里的人逐漸變少，服務點前的隊伍逐漸變短，終于排到最尾的勒伊辦理手續的時候，道路之上已經沒有了行人。一改白日的嘈雜，窗外寂靜無聲。

追逐太陽的城市，終于在明月升上正空之時，恬然入睡了。

勒伊毫無睡意。不需要諸如茶與咖啡之類的飲品來提神，在主動減少了使人困倦的【褪黑激素】的分泌之后，他完全可以把夜晚當成白天來過。這一切只需要他作出“不想睡”這一個念頭就足以辦到。

不過，這并不意味著他每天都能比別人多上那么一段時間。休息是必要的。在長時間不進行睡眠的情況下，大腦會主動地將人體昏厥掉為自己放假。勒伊的身體構造雖然獨特，在這一點上也不例外。

事實上，連傳說中的龍族都得遵守這樣的原則。

糸拉依已經從身后摟緊了勒伊的腰，掛在父親的身上悄悄睡著了。勒伊想要將她放到不遠處的長椅上，但一旦掰開握在一起的手指就會將她弄醒。無奈之下，他只有頂著別人異樣的目光，像掛著一條尾巴似得站在那里。

不過，這條尾巴還長著一條更長的尾巴。糸拉依的雙腳已經懸空，細長的分叉龍尾卻還拖在地上。勒伊只好系腰帶似地將長尾纏在自己的腰間。

【我現在的構圖恐怕像是被異形寄生了一樣吧?！?

勒伊苦笑著。

“請問您要辦理怎樣的手續呢？”

外表大約二十多歲，面容姣好的精靈族女接待員問道。她前一會剛剛跟疲倦不堪的人族接待員換了班，尚顯得很有活力。

“那個。我是...新來的人?！?

“是要進行冒險者資格注冊嗎？”

“對?！?

“稍等一下?！?

她反身從背后的幾個抽屜里翻找著。

相鄰的柜臺已經沒有人在用了。那邊的接待員也就坐在椅子上低垂著腦袋，趁機打著盹兒。

勒伊百無聊賴的扭頭看了看，斜立著的任務板上整整齊齊地貼滿了寫著大字的紙張。

【外勤·紫蕪菁農場野牙豬退治！】

【納尼納尼鎮→逐日城，黑鉚釘鐵匠鋪貨物押運！】

【銀月大街一〇八號公寓民宅蟑螂退治！】

【時限·吼載萊旅館黑鱸魚20條募集（已過期）】

【瓦蘭德公園北側下水道垃圾退治！】

【緊急·西城區霍克·勃蘭登出軌信息募集！】

【南城區蒲公英小巷十三號建筑工地磚頭搬運！】

諸如此類的任務數不勝數。

【什么下水道垃圾退治...干脆說清潔工不就好了。而且抓第三者插足這種私人偵探的工作也有嗎?！?

勒伊腹誹著。

深夜來接發任務的人并不多，公會里顯得冷冷清清的。有一半的柜臺已經關閉，掛在頭頂的吊燈卻一盞也沒有熄，大廳明亮地等待著隨時可能到來的任務。

【24小時營業的冒險者公會，這倒是很有在線社交游戲的范兒...不，應該說是敬業精神嗎?！?

勒伊看著遠處柜臺里那閑得一手托腮、翻著白眼呆呆盯著天花板的男接待員。

【這可比起游戲中一成不變的臉孔和姿勢要活泛了不少?！?

他想著。

【說到底是神做的游戲嗎。】

無需吝于成本和工時，也不會受到技術條件的制約。神可以創造出一個無限接近于真實存在的世界...不如說，在多數神話里現實世界本身就是神所創造出來的。

精靈女業務員已經找到了想要的東西，纖細的手指在木桌柜上輕輕滑動，將一張表格推到了勒伊面前。

技術所限，表格的紙張算不上有多細致，粗糙的纖維間還雜著一些針尖大的孔隙。

【不過，以現在所處的時代而言已經算得上不錯的了?！?

勒伊并不在這種小事上挑剔。

“請填寫一下您的信息。”

“啊，好的。”

說著，她又把一根寬大的羽毛遞給了勒伊。

【...是筆吧？】

根部便有小指粗細，長約四十厘米左右。坐著書寫的話，羽尾幾乎能搔得到勒伊的耳朵?，F實中用鵝毛制成的羽毛筆可沒有這么長。至于這到底是從什么鳥兒身上拔下來的...

【反正又是什么古代生物吧?！?

勒伊已經見怪不怪了。

他開始書寫起來。首先是名字的一欄。

“勒，勒伊...”

像個提筆忘字的老頭兒一樣念叨著。

長時間不動筆寫字的話，乍一握起筆來總會有些不習慣。而勒伊上一次書寫...也已經是上輩子的事兒了。直到現在連物種都已經改變了好幾次，獲得真正意義上長著五根指頭的手，也不過短短兩天而已。更何況，此刻他寫下的又是從未學習過的異世界語言...

“哇啊。”

紙上出現了不方不圓的鬼畫符。

這么多的失敗原因之下，他倒也沒理由寫得出正常的文字了。

“△◇┰∑”

端正坐在柜臺后、注視著表格的女接待員被嚇到了。

連勒伊自己也一臉愕然。

這種字體恐怕連醫生開的藥單上都不會出現。

“誒？”

“恩？”

勒伊與女接待員目目相覷。

“額...哈哈?！?

干笑。

“呵呵。”

微笑。

“需要再幫您拿一張嗎？”

“麻煩您了?！?

不一會，又是一張表格被放在了桌子上。

“謝謝。”

“不客氣?！?

勒伊鄭重地拿起了筆。這一次，絕對不允許失敗。

文字。從上古時代結繩記事開始，文字作為溝通的紐帶，超越了時空聯結了人與人的靈魂，使得知識和技術可以傳承下來，成為文明。如此看來，就算將文字稱為人類文明的起源也不為過。

任誰也不能輕視如此崇高之物。

勒伊此刻肩負了歷史的使命。用顫抖的手握住了無比沉重的筆，謹慎而又不失果決的寫了下去——

“┽┲┭┓∏~↑↓⊙！”

比剛才還要慘烈。就算當做外星遺跡的符號語言也不奇怪了。

因為緊張而抖得太厲害了。超丟臉。

“需要我來代寫嗎？您只要口授就可以了?！?

“誒？可以的嗎？”

“沒關系的。”

女招待員的臉上帶著業務式的微笑。

“像您這樣不擅長讀寫標準語的冒險者也有很多。之后如果要接受任務的話，只要提前向柜臺確認一下任務信息就好了?！?

“真是不好意思。”

被分類到文盲的行列之中，勒伊總感覺有些不是滋味。不過，實際情況倒也的確如此。

“姓名是？”

“勒伊·蘇爾蓋特。”

“...leyi·suergaite，恩...好了?！?

女接待員皺著眉頭苦思冥想了一會兒，猶猶豫豫地寫了出來。

【是在考慮拼寫的問題吧...真是為難她了。不過連這么奇怪的名字也能接受的話，可見這里果然是很有包容性的。】

事實上在半獸人和其他異文化種族中，有著特殊發音的名字也很多見。將這些名字翻譯成艾布里德標準語文字也是冒險者公會接待員的必修課之一。

不過，勒伊有種不祥的預感。

“那個，能不能稍微讓我看一下？”

“啊？恩。當然?！?

女接待員不明就里，把單子轉過來給他看。

“樂益·酥兒鈣特”

...

雖然是表音文字，但這名字莫名地有一股進口幼用鈣片的感覺。

“怎么了嗎？”

接待員對于不識字人士的閱讀要求十分困惑。

“不，沒什么。就這樣吧?！?

【應該只是錯覺而已?！?

樂益·酥兒鈣特先生自我安慰著。

單子被收了回去。

“您的年齡是？”

“0...不對?！?

真要算起來的話出生還沒到滿月，不過可不能就這么說出來。就算不是嬰兒，這也絕不算是一個正背著女兒的父親該有的年齡。

“0到6歲...也不是?！?

【耍什么寶。真的是哪兒的幼兒補鈣沖劑不成。】

“十...八。十八歲。恩，這樣比較合適?！?

勒伊單憑外表是很難推算自己的年齡的。不過，高于一般意義上的成年線的話，從各種情況來說都比較方便。比如分級制度之類的。

“十八歲嗎？”

“對。”

“好的?！?

寫上了瞎編的年齡。從今以后，這是一張虛偽的表格了。

“種族呢？”

“人類?！?

謊言就像是洗不掉的污垢一樣的東西。一旦撒了謊，人生就再也回不到白紙一張。

【既然如此就可以不用顧忌了?！?

某只變形生物為環境所迫，放棄了自己或許存在的道德操守。

【只要不被發現就好?！?

他的功利主義精神如是說。

“性別...男。對吧？”

“恩?！?

至少這副身體是這樣。

“出身是哪里？”

勒伊猶豫了一下。

“...奧爾鎮?！?

非要具體來說的話是亞吉斯山脈東側的奧爾塔森林，但無論怎么想那都不像是有住著人的地方。如果在現實社會中自稱來自喜馬拉雅山脈或神農架林區的話，不僅要被人質疑精神問題，說不定還會被未確認生物調查組織或三流獵奇雜志之類的怪東西纏上。

“奧爾...鎮。好了。不過先生，請問奧爾鎮是在哪里呢？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城鎮呢?！?

女接待員將發梢整齊的金色中短發捋到耳后，以溫和的態度表達了自己的好奇心。不過，在勒伊看來就沒這么簡單了。

他就像是個正受到拷問的間諜一樣，仔細斟酌著每一次提問，生怕哪個答案會不經意間露出馬腳。本是順便一問，在他心里也像是“啪”地一聲抽在牢籠上的皮鞭一樣。

神經過敏倒也情有可原。要想讓他放松地在陌生人面前胡說八道，可真難為了這個缺乏適應能力、也就能在森林里對付一下飛禽走獸的石頭腦袋。

他緊張地思考著。

【被發現了嗎？】

他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

【奧爾鎮其實不在王國境內嗎？】

他第一時間質疑起自己的記憶來。

【難道是...！】

他又開始懷疑嘉蘭布莉安騙了自己。

【無論如何，該怎么辦？】

直面現實了。

【死馬當活馬醫吧?！?

演完了內心戲，鼓起勇氣實話實說。

“在王國西方邊境那里?！?

他不敢多講，生怕露怯。

“邊境的話，很遠的吧？”

女接待員對自己祖國的版圖沒什么概念。在這樣的時代，一份比例合適的地圖并不是什么常見的東西。一般人對于世界的認知也只會局限在自己周圍的小圈子里。

“坐馬車兩天的路程吧?！?

“兩天~？那可真是不得了...”

看著接待員驚訝的表情，勒伊總算是放松了警惕。

逃過一劫（被害妄想）。

“原來如此，難怪你寫字會有困難。那么偏遠的地方通用語肯定還沒有普及吧?！?

她打開了話匣子，閑談起來。語氣也變得平易近人。

“啊，對。是這樣的?！?

沾了光的文盲勒伊就坡下驢。

回想起來的話，勒伊也確實記得鎮子里的人都說著他聽不懂的語言?？磥砑幢闶欠g魔法，也沒方便到對任何語言都通用。

“然后，你有什么特長嗎？手藝或技術之類的，擅長戰斗也可以。”

“特長...”

他一時想不到自己有什么特長。

前世那模糊的記憶已經派不上用場了，只有關于【游戲】的事情還記得清楚一些。但把玩游戲說成特長什么的...雖然只是冒險者注冊，但寫上這種東西的求職簡歷是毫無疑問會被斃掉的。連笑話都算不上。

如果是貼在他身后呼呼大睡的糸拉依，還勉強可以把自己的尾巴說成是特長。當然，這也冷得讓人笑不出來。

而自我變形...他也無法確認對方能否理解這樣的能力。不如說，她理解得了反而會有麻煩。

“捕獵動物我應該還是比較擅長的。還有就是身體素質還算不錯，力量足夠干體力活。視力也還可以。非要說的話，其實也挺結實抗揍的。”

他像是一個求職新手似得絞盡腦汁羅列著自己為數不多的，能夠被稱得上優點的特征。

“捕獵...你是游俠嗎？還是說獵人呢？”

“...應該算是獵人。”

【雖然在捕獵的時候我還不是“人”就是了?！?

無意義的自我吐槽。

“真厲害。我很憧憬狩獵生活的，但是從沒見過真正的獵人。”

女接待員“啪”地一合掌，興奮得兩眼放光。

“哈哈哈?！?

勒伊羞澀地摸摸腦袋。

“那么這身衣服，也是獵人裝束嗎？”

“...也算吧?！?

【用來掩飾捕獵者真實身份、使之看起來像個人類的裝束。簡稱獵人裝束也沒什么問題?！?

勒伊自欺欺人。

“哦哦~”

女接待員的眸子幾乎要變成星形。

“哈，哈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那么，接下來呢？”

勒伊有些無地自容，干笑兩聲轉移了話題。

“已經完成了，只剩下提交手續費了。我們會在一天之內建立好檔案，最晚后天早上就可以來接受任務了?！?

女接待員稍稍擺正了姿態。

“手續費有多少？”

也算是意料之中。雖然多數人在沒有預先付費辦理業務之前總會抱有“免費”的僥幸，但結果往往會讓他們失望。

“一枚銀幣。哦，對了。還要加上十銅幣的額外成本費。”

她指了指桌子上畫著【勒伊語】的廢紙。

勒伊·蘇爾蓋特先生因為企圖創造屬于自己的語言而付出了代價。

這就是沒文化的可怕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