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音樂大腦
- 音樂大腦
- (阿根廷)塞薩爾·艾拉
- 11727字
- 2019-09-17 14:47:17
那只有翅膀的侏儒,那只巨型蜻蜓,用她駭人的瘋狂拍翅在劇院領空上幾番穿越之后,開始加快速度,反復地撞向天花板和墻壁,她也朝舞臺入口猛沖而去……所有那些被拋棄的場景都轟然倒塌。
音樂大腦
我那時還小——大概只有四五歲。那是在我老家,普林格萊斯上校城,大概五十年代初。一天晚上,應該是個周六,我們去一家酒店吃飯;我們不常出去吃,并不是因為我們有多窮,雖然我們過得好像真的很窮,而只是因為我父親簡樸的生活習性,加上我母親對任何不是自己親手做的食物都疑神疑鬼的態度。總之是各種模糊因素混合在一起,把我們那晚帶到了一家酒店的豪華餐廳,讓我們不舒服地正襟危坐在一張鋪著白布的圓桌前,桌上擺滿了銀色餐具、高腳酒杯,和盛放在金邊瓷盤里的美食。跟其他客人一樣,我們都穿得漂漂亮亮。相對來說,那個年代的穿衣法則更為嚴格。
我記得來來去去地不停有人站起來,把裝滿書的盒子拿到房間盡頭一張像祭壇般的小桌子上。它們大部分是紙板盒,不過也有木盒,有的甚至上過顏色或清漆。坐在桌子后面的是個小婦人,她穿件亮藍色的連衣裙,戴著條珍珠項鏈,臉上涂著脂粉,一頭白發梳成毛茸茸的蛋形。那是薩莉塔·索博凱撒,后來,我在老家的整個期間,她一直都是當地的中學校長。她接過那些盒子,查看它們的內容,然后寫在一本記錄簿上。我無比熱切地關注著所有這些舉動。有些盒子滿得快合不上,有些卻是半空的,只有幾本書在里面晃蕩,發出一種不祥的聲響。不過決定盒子價值的并非書的數量,雖然數量也有關系,而更多是看書的品種。最理想的是盒子里所有書都不重樣;最糟的是(而大部分都是這種情況),盒子里裝的都是同一本書,別無其他。我不知道這種規則是誰跟我說的,也許不過是我自己的猜測和幻想。那是常有的事:為了解釋我搞不懂的狀況——我幾乎什么都搞不懂——我總會編出各種故事和計謀。否則,那種說法又能從何而來?我父母不怎么說話,我又不識字,沒有電視,而社區里我那幫小伙伴都跟我一樣無知。
回憶起來,那幅場景有點夢一般的感覺:一盒盒的書,我們像要拍照留影似的盛裝打扮。但我相信確有其事,一如我所描述的那樣。這些年我不斷地回想起那幅場景,最終得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那時人們正在為建立普林格萊斯公共圖書館進行各種籌劃,一定是有人在酒店老板的支持下組織了一次捐書活動:“書本換晚餐”,或者諸如此類的名稱。至少這可以說得通。而且據我幾個月前最近一次去普林格萊斯所證實的,圖書館確實成立于那段時間。此外,薩莉塔·索博凱撒正是第一任圖書館館長。在我青少年期間,我是圖書館最勤快的光顧者之一,可能比任何人都勤快:平均每天都要借一兩本。而給我填借書卡的總是薩莉塔。結果在我上中學后,這成了關鍵因素,因為薩莉塔正是中學校長。她宣稱我盡管年紀不大,但卻是普林格萊斯最求知若渴的讀者,這奠定了我作為神童的名聲,并極大地簡化了我的生活:根本不用學習,我就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了。
最近一次回普林格萊斯,我想要證實自己的記憶,就問母親薩莉塔·索博凱撒是不是還活著。她大笑起來。“她好多好多年前就死了!”母親說,“你出生之前她就死了。我是小女孩時她就已經很老了……”
“那不可能!”我叫道,“我對她記得很清楚。在圖書館,在學校……”
“是的,她在圖書館和中學工作過,但是在我結婚之前。你一定搞混了,你記著的那些都是我告訴你的。”
那就是我從她那里得到的全部。她確定無疑的態度讓我不安,尤其是因為她的記性,不像我的,是絕對可靠的。每次我們對過去發生的事情有分歧,結果總是她對。但這件事她怎么可能對呢?或許我記住的是薩莉塔·索博凱撒的女兒,一個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繼承了她事業的女兒。但那也不可能。薩莉塔一生未嫁,是那種典型的未婚婦女,是鎮上有名的老姑娘:穿戴總是一絲不茍;冷漠而清高,一副毫無生氣的樣子。對此,我非常肯定。
回到酒店那一幕。餐廳里人們從餐桌到堆著盒子的小祭壇之間的走動并不順暢。每個人和其他人都互相認識——在普林格萊斯就是這樣——所以當人們從桌邊站起來把他們的盒子拿到房間另一端的時候,他們中途會在別的桌子邊停下來,跟熟人打招呼并聊上幾句。那些熟人會小心地不說太多話,禮貌地假設停下的那個人手里盒子有相當的分量(就算實際上里面內容少得可憐)。而反過來,那個捧著盒子的,則更禮貌地予以回應,站在那兒繼續寒暄,以表明對話的樂趣完全抵消了負重的費力。這些小小的交流——它們無不透出一種對別人生活誠摯的好奇,而這對普林格萊斯的居民來說很正常——最后導致了信息十分靈通,因此我們才得知“音樂大腦”正在隔壁西班牙劇院的大廳里展出。否則的話,我們可能根本就不知道,然后便草草回家睡覺。這一新聞也是離開宴會的好借口,大家都覺得這頓飯實在無聊。
“音樂大腦”是不久前來到鎮上的,由一個非正式的居民協會掌管。最初的計劃是把它短期地租借給私人家庭,跟那些各種各樣的圣母奇跡圖遵循同樣的借用程序。但對圣母圖有需求的都是些有病或有家庭問題的人,而借用這種新型魔法裝置卻只是出于純粹的好奇(雖然可能也有那么一點迷信)。這一協會沒有宗教體系,也缺乏控制流轉的權威,因而事情不可能按計劃進行。一方面,有些人第一晚之后就竭力要除掉它,理由是音樂聲讓他們睡不著;另一方面,有人則給它做了精致的壁龕和底座,然后試圖以這些花費為借口無止境地延長租期。很快,“音樂大腦”就不知所終。所以那些從沒見過它的人,比如我們,就開始懷疑這整件事情都是個騙局。那就是為什么當大家發現它就在隔壁展出時,都變得迫不及待。
父親要求結賬,賬單送到時他手伸進口袋,掏出他那只著名的錢包,對我來說,那是世界上最迷人的物品。那是只很大的綠色真皮錢包,上面雕著美妙而繁復的阿拉伯花紋,前后都飾有小玻璃珠,組成色彩斑斕的圖案。它曾屬于普希金,根據傳說,他被殺的那天身上就帶著它。父親的一個舅舅做過駐俄羅斯大使,世紀初的時候在那邊買了許多藝術品、古玩和奇珍異品,在他死后這些東西都由他遺孀分給了她的侄子和侄女們,因為他們自己沒有孩子。
西班牙劇院是屬于西班牙互助會的一組建筑群的一部分,緊靠在酒店邊上。但我們并沒有直接過去。我們穿過馬路走到停車的地方,繞車走了一圈,然后再穿回去。這樣繞彎子是為了我母親考慮:她不想酒店里的人——萬一他們看出窗外并且又能看清楚——以為她是要去劇院。
我們走進劇院大廳,一眼就看到了它。它擺在一只箱子上,就是那種普通的木箱,被奇雷塞托(劇院的經理)用撕成細條的白紙裝飾過,就是用來包東西的那種紙。其效果相當好:就像個大鳥巢,同時表明了蛋的脆弱和包裝的精心。這著名的“音樂大腦”是用硬紙板做的,尺寸跟只大箱子差不多。它在外形上跟大腦頗為接近,但顏色不像,因為它被涂成了發出磷光的粉紅色,上面縱橫交錯著藍色的紋路。
我們圍成一個半圓。它屬于那種會讓你瞠目結舌的東西。最后是母親的聲音打斷了我們入迷的沉思。
“音樂在哪兒?”她問。
“對,當然!”父親說,“音樂……”他皺著眉頭探過身去。
“也許開關關上了?”
“不,它是永遠開著的,那正是它的奇特之處。”
他身子探得更近了一點,近得我覺得都快掉進“大腦”里了,然后他突然停下來,轉身看著我們,臉上帶著詭秘的笑容。
妹妹跟我也靠過去。母親大叫道:“不許碰!”
我感到一股想觸碰它的強烈欲望,哪怕只是用手指頭碰一下。而且我完全可以那樣做。大廳里除了我們空無一人。售票員和門衛肯定都在里面看戲,演出好像已接近尾聲。
“這么吵你怎么聽得到!”母親說。
“簡直就是竊竊私語。想想那些說音樂太煩,把它還回去的家伙!真丟人!”
母親點點頭,但她在想的是另一種丟人。父親已經被“音樂大腦”迷住了——唯有他能聽到它的音樂——而母親則東張西望,似乎對劇場里發生了什么更感興趣。雷鳴般的笑聲從里面傳出來,整幢建筑都在隨之搖晃。里面一定爆滿。利奧諾·里納爾迪、托馬斯·西馬里和他們的劇團正在里面演出那些粗俗滑稽的喜劇,它們過去曾在外省連續不斷地巡演多年。人們對其似乎永不生厭,永遠報以大笑。而據稱發自“大腦”的那種秘密、顫動的音樂,根本比不過里面那些狂笑聲和跺腳聲。
我母親,自豪地作為一連串精致音樂愛好者、歌詠者及悲劇作家的后裔,對那種以利奧諾·里納爾迪為代表的流行品味不屑一顧。事實上,她對它們進行了積極的抵制。劇院,對她來說,是一片有爭議的領地,一個戰場,因為正是在那里,普林格萊斯的各階層展開了他們的文化之戰。她哥哥控制著一個叫“雙面具”的業余戲劇協會,致力于嚴肅戲劇;而鎮上的另一家俱樂部,由伊索里納·瑪麗安妮控制,則專注于風俗喜劇。所有瑪麗安妮的信徒那晚想必都擠在劇場前排,如饑似渴地學習并欣賞著利奧諾·里納爾迪那富有煽動性的表演,汲取著她那如提神糖漿般的舞臺風格。
母親對他們厭惡至極,以至于有幾次,當某個流行劇團來到鎮上,她會讓我們早早吃好晚飯,然后開車帶我們來到劇院,讓車靠近入口(但不會太近,她會選一個藏在陰影中的位置),那時演出正要開場,于是她就可以查看有誰進去看。通常,結果都不出意料:觀眾大多是些來自鄉下的窮人,用母親常用的稱呼,就是“那些了不起的無知者”,幾乎不值一提:“對那些愚昧的蠢貨,你還能指望什么?”
但他們當中偶爾也會有個別“體面”人士,這時她就變得很激動。她感覺自己的間諜活動沒有白費,從此要對付那些文化偽君子她就會“心中有底”。有一次,她甚至跳下車,對一位有教養的牙醫——他正領著女兒們走上劇院臺階——橫加指責。她告訴對方看見他這樣有文化的人出現在那兒是多么令人失望。支持那種庸俗的東西,他不覺得羞恥嗎?還帶著女兒!那就是他的教育方式嗎?幸好,他沒有跟她較真。他帶著一絲微笑回答說,對他而言,劇院是神圣的,哪怕是以最低賤的方式,而且他的主要目的是向女兒們粗略地展現一下流行文化,好讓她們對此有所認識。不用說,他的狡辯對母親毫無作用。
不管怎樣,讓我們回到與“音樂大腦”相遇的那個難忘之夜。我們走回車上,離開了劇院。我們有輛黃色的伊卡牌皮卡。雖然前面駕駛室我們四個人也坐得下,但我經常還是坐在后面,坐在露天,一部分原因是我喜歡,另外也是為了保持安靜——我老是會跟妹妹吵鬧爭斗——但主要是這樣我就可以跟自己的好朋友、我們家的大狗杰尼爾在一起。杰尼爾是只體形很大的白狗,血統不明,頭很大(就像杰尼爾廣告中的那個男人,它的名字由此而來)。我們不能把它單獨留在家,因為它會不停嚎叫,動靜大到讓鄰居抱怨,但跟在皮卡后面時它卻很乖。
我喜歡坐在后面還有個更秘密的原因:因為我聽不到他們在前面說什么,那就意味著我不知道我們會去哪兒,于是旅程便染上了一絲不可預測的冒險色彩。我知道我們要出發去哪兒,如果我沒走神的話,可一旦母親上了車,她就會無法遏制地突發好奇心,要求父親繞過一條又一條街,去看一座房子、一家店鋪、一棵樹,或一個標記。父親已經習慣了遷就她,也就是說,本來直線距離只要走幾百碼,結果卻經常開了五公里——沿著一條曲折的、迷宮般的路線。對從未離開過普林格萊斯的母親來說,那是一種從內部擴展我們小鎮的方式。那晚,我們原本只要轉個彎再開三條街就能到家。但我們走了另一個方向,對此,我并不吃驚。天很冷,但沒有風。十字路口的街燈——懸在連接到角落電線桿的四條交叉電線上——靜止不動。而在我們上方,銀河全被點亮了,閃閃爍爍。我讓杰尼爾趴到我腿上,把它抱在胸口。它沒有反抗。它那雪白的絨毛反射著星光。我們一路筆直開向廣場,然后進入一條林蔭道。背靠駕駛室坐在那兒,我能看見廣場上市政廳的塔樓漸漸消失在遠處,我以為我們要去火車站,以滿足母親的又一個突發奇想。火車站路很遠,僅僅是推想我們要去那兒就讓我昏昏欲睡。杰尼爾已經睡著了。沿著林蔭道過了幾條街,建筑開始變得稀疏,取而代之的是被錦葵和薊草占據的大片空地。那些神秘的地塊不屬于任何人。我的眼睛開始合上了……
突然,杰尼爾抖了抖身子,從我腿上一躍而起,奔到皮卡的一側咆哮起來。它的騷動讓我既驚訝又迷惑。掙脫了瞌睡的迷糊,我也看過去,立刻明白了為什么我們要繞遠路,為什么父親現在放慢了速度,幾乎讓車停止不動:我們正在經過一個馬戲團。妹妹從前面車窗里斜探出來,用她那吐字不清的方式大叫著:“塞薩爾!馬戲團!馬戲團!”當然,我知道鎮上來了個馬戲團;我已經見過他們在街上游行,父母也已經答應第二天會帶我們去。我瞪大眼睛,看得入了迷。明亮彩燈組成的點和線勾勒出整個帆布大帳篷,它看上去大得像一座山,而且整座山都被內部的燈光映亮了。演出正在進行:我們可以聽見刺耳的音樂和觀眾的叫喊。讓杰尼爾躁動的是那些動物的氣味。在帳篷后面,在黑暗中,我覺得我能看見大象和駱駝的輪廓在貨車間走動。
多年以后,我離開了普林格萊斯,一如那些有志于藝術或文學的年輕人,他們總想著離開小鎮,對大城市所許諾的文化盛宴充滿渴望。而如今,在那次遷徙之后很多年,我震驚地意識到,我也許被一種幻象誘騙了,因為童年時在普林格萊斯的那些夜晚又重回記憶,它們全都如此生動而多姿多彩,以至于我不禁懷疑自己并沒有用豐富替換貧乏。我描述的那個夜晚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一次捐書會,一場劇院演出,一個馬戲團,全都在同一時間。有一系列的選項可選,你必須選一個。然而還是到處人滿為患。馬戲團也不例外。我們開車經過入口時,短暫地瞥了一眼里面,擠滿家庭的包廂,站臺在觀眾的重壓下發出呻吟。在環形表演場里,小丑們搭成了一座人體金字塔,然后翻滾著坍塌下來,引起雷鳴般的哄笑。幾乎所有人都來馬戲團了。普林格萊斯的居民一定認為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這里需要解釋一下。馬戲團三天前來到鎮上,但幾乎立刻就被卷入了一則驚人的丑聞。馬戲團的噱頭之一是三個侏儒。兩個是男人:一對雙胞胎兄弟。第三個,一個女侏儒,嫁給了雙胞胎中的其中一個。這種怪異的三角關系顯然存在著某種缺陷,從而搖搖欲墜,并最終導致了發生在普林格萊斯的那場危機。那個女侏儒和她小叔子是情人,出于某種原因,他們選擇了在我們鎮一起私奔,并帶走了她那傻老公的所有積蓄。我們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這段離奇的三角戀,如果不是因為以下事實:在那對情人失蹤幾小時后,那個侏儒丈夫也失蹤了,帶著一把9毫米口徑的手槍和一盒子彈,它們本屬于那個馬戲團的老板。他的意圖再明顯不過了。為了阻止悲劇發生,馬戲團的人決定立即報警。目擊者們(小丑們、高空秋千演員,以及馴獸師)一致表示,侏儒丈夫發現自己被騙時無比憤怒,并無比堅定地宣稱要實施一場血腥復仇。他的威脅可不是兒戲,因為他是個狂暴的小人兒,以破壞性的火暴脾氣而著稱。他偷走的武器射程遠,足可致命,而且用法極其簡單。警方調動了所有可能的人力,盡管馬戲團的管理層強烈要求保密,消息還是傳開了。那是不可避免的,因為無論那些逃亡者——那對情人和他們的追捕者——去了哪兒,都只能依靠公眾的幫助才能找到。一開始,那似乎很簡單,鎮子很小,要找的人很容易描述清楚,只要簡單地用一個詞——“侏儒”。警察被安置在火車站、長途汽車站,以及在鎮子相對兩端的兩個交叉路口,通向外面的公路從那兒分岔(那時還沒封道)。而這些措施起到的唯一作用就是證實那幾個侏儒還在普林格萊斯。
毫不意外,他們是人們談論的唯一話題。又是開玩笑,又是打賭,又是集體出動搜尋空地和空房子,最初的主導情緒不是歡樂的興奮就是美妙的懸疑。但二十四小時后,氣氛變了。兩種恐懼開始悄然滋生,一種是模糊而非理性的,另一種則非常真實。第一種恐懼源自始終沒有破案這個令人困惑的事實。普林格萊斯的居民有充足的理由認為,他們的小鎮在社交和地理上都是透明的。像三個侏儒這樣醒目的東西,怎么可能在一個小玻璃盒子里無影無蹤?并且他們還不是抱成一團,而是分成躲藏的一對和一個追捕他們的第三者,要依次躲過政府的搜索。事件開始帶上了一絲超自然色彩。結果侏儒的尺寸成了一個謎題,至少是在不安的公眾印象中。也許他們應該翻動石頭,查看樹葉底下,窺探蠶繭內部?母親們開始檢查她們孩子的床底,孩子們把玩具扯開看里面有沒有東西。
但還有一種更現實的恐懼。或者如果說那還不是完全的現實恐懼,至少它的出現足以讓前一種恐懼,那種無名的恐懼,顯得合理了。就在外面的某處,有一把致命的上膛手槍,在一個絕望的男人手里。沒人在意他要展開的復仇計劃(我們不該因此而責怪說普林格萊斯的居民有特殊偏見;被一片共同恐慌所籠罩,他們將侏儒視為一個不同的物種,其生死問題應該由他們自行解決,跟鎮子無關),但槍擊并非總能命中目標,在某一特定時刻,任何人都可能碰巧與子彈迎面遇上。真的是任何人,因為沒人知道侏儒們在哪兒,更別說他們會在哪兒狹路相逢。而焦慮的來源與其說是侏儒丈夫的復仇行動,不如說是那對情人難以捉摸的微小體形。導致搜索失敗的,同樣是這種神奇的縮小術,它讓人們不禁覺得每一槍都注定要射偏。他怎么可能擊中一個隱藏的原子,或者兩個?任何人,或者他們所愛的人,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突然被一陣打偏的彈雨擊倒。
又過了二十四小時,這兩種恐懼已經緊緊交織在一起,整個鎮子都陷入一種受迫害的激烈妄想中。沒人在家里感到安全,在街上就更不行。但人多的公眾場所卻有某種令人心安之處,人越多越好:其他人會成為人體盾牌,而且因為良心上的顧忌會在恐怖降臨時被拋諸腦后,所以沒人去管誰會被子彈打得千瘡百孔。那一定就是為什么我們會去參加晚宴,平常我們幾乎從不在外面吃飯。而在另一個層面的動機上,從魔幻思維的角度,那一定也是為什么父親會帶上著名的普希金錢包,它一般都留待特殊場合才用。你也許還記得,普希金就是被射中心臟而死的。
現在我要結束這段插入性的解釋,回到故事本身。但就在這樣做的時候,我注意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劇院大廳里的場景在繼續,這意味著沿著林蔭道開車經過馬戲團應該發生在那之前,在我們去酒店的路上。事實上,當我更仔細地回想時,好像市政廳和馬戲團上方的天空并不是全黑的:那是“幽藍時分”,還有些暗粉色的余暉,沿著西邊天際是一層發出磷光的白。星光閃爍的黑色夜空一定是某種記憶篡改,源自隨后那出驚心動魄的鬧劇——發生在劇院屋頂上。我的混淆也許部分是由于這個故事獨特的奇異性:雖然各個事件的先后次序有強烈的邏輯性,但它們同時也獨立存在,就像天穹上的星星,那最后一幕的唯一目擊者,因此,這些事件構成的景象似乎更多是來自幻想,而非現實。
事情大致是這樣的:滿足了對“音樂大腦”的好奇之后,我父母便向外面的街上走去,這部分是因為沒什么好再看的,部分也是為了要趁觀眾開始散場前趕緊消失。表演應該就快結束了;掌聲還沒停,但不會持續太久,母親可不想被看見跟那些“了不起的無知者”一起離開。不知情的人說不定會以為她已經陷入了庇隆主義者的文化深淵。
她轉身開始往外走,其步態是如此果斷,讓我覺得時機到了:現在我可以安全地滿足自己的欲望,去摸一下那個大大的粉色物體。我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我右手食指的指尖觸及“大腦”表面大概只有一秒鐘。而出于即將說明的原因,這一瞬間的接觸將讓我永生難忘。
我的頑皮逃過了父母的注意——他們在繼續向大廳出口走去——但沒逃過我妹妹的眼睛,她那時兩三歲,我做什么她都要模仿。被我的勇敢所激勵,她也想去摸一下“大腦”。然而,這個笨拙的小魔鬼,她把一切都弄砸了。對她來說,根本不存在指尖這種東西。把身子拉得挺直——她大概只有放“大腦”的木箱那么高——她舉起兩只小胳膊用全部力氣撲上去。預感到將要發生什么,她屏住呼吸,然后當“大腦”開始晃動時,她尖叫一聲放開了它。我父母停下來,轉過身,我想他們朝我們跨了一兩步。對我來說,那一場景帶有一種夢幻般的精確感,就像一出排練過上千次的戲劇。“音樂大腦”重重地滑出木箱的邊緣,掉到地上,摔破了。
妹妹大哭起來,但這更多是出于內疚和對懲罰的恐懼,而不是因為顯露在我們眼前的景象——那或許超過了她的理解能力。而我,雖已經長大到足以憑直覺猜到發生的事情,但依舊感到自己正在一種恐怖的迷惑中苦苦掙扎,想必我父母也有同感。
“音樂大腦”的粉色表皮已經在撞擊下碎裂,這說明了它的精巧,因為它不過掉落了幾英尺。它里面是一團實心的、玻璃般的物質,就像凝膠,被外殼完美地包裹成形。那團東西有點被撞平了,而且似乎還在余震中微微顫動(雖然這可能是我想象的),這表明它的材料并不堅固。它的顏色非常明確。那是一團半凝結的血塊,而且不難推斷出它的來源——事實上,有兩個來源,因為有兩具尸體懸浮在那團東西中間,從頭到腳,以一種胎兒的姿勢:是那兩個男侏儒,那對雙胞胎。他們就像撲克牌上的圖案,穿著小號黑西裝,臉和手白如瓷器;色彩對比讓他們在暗紅的血塊中顯而易見,那些血來自兩個人各自喉嚨上的傷口——它們就像張開在尖叫的大嘴。
我說過,我看到的這幅場景有著某種超自然的清晰,但那是我現在所看到的。我現在所看到的比當時更多。就仿佛我看到的是整個故事本身,但不是作為一部電影或一系列畫面,而是作為一幅單獨的圖像,其演變是通過反復的定格而不是連續運動。不過還是有大量運動:一堆荒謬原子的漩渦和深淵。
我母親——她已經接近歇斯底里——開始尖叫起來,但她的叫聲被劇院內部一陣突然的喧囂淹沒了。
發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偉大的利奧諾·里納爾迪已經領受了對她的鼓掌歡呼,全體演員已經七次謝幕。演員們正準備在最后鞠躬后離場,而觀眾們已經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就在那一刻,角色感開始從演員們的皮膚上漸漸褪去,他們集體在舞臺上站成一排,每個人的面孔和身體都作為剛才喜劇的一部分而仍然依稀可辨,而那出喜劇的情節,連同它的驚奇和失誤,都被胡亂塞進了那排微笑鞠躬的人物中,仿佛現在一切都交由觀眾決定,當他們拍手,視線掃過舞臺,以便重構剛才的故事,并對面前的虛構告別時,連同那假造的起居室、扶手椅、假樓梯、畫出的窗和門(它們在一連串的喜劇轉折中開開關關),以及所有其他布景……就在這時,就在慶典快要結束時,那尊巨大的胡安·帕斯庫爾·普林格萊斯的石膏像——裝飾在舞臺拱形框架的頂部——突然裂開了。我們建國之父的面部像一顆白堊新星般炸開來,在原先雕像的位置,驚訝的觀眾目睹了有史以來戲劇神力所制造的最為奇特的物種:那名女侏儒。那就是她的藏身之處,在那兒永遠沒人會找到她。這一切看似偶然:也許是鼓掌和叫好聲引起了震動,讓石膏頭像老化的分子松動了;但這種假設很快就被否定了,因為很顯然,石膏像的爆裂是由內部原因導致的——具體說,是因為女侏儒身體尺寸的增大。一旦懷孕,這殺手蛹便躲進了這個安全的藏身地,任由自然規律(畢竟,怪物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來安排一切。而巧的是,這一過程恰好在演員準備退場時達到了終點;再遲幾分鐘,那個怪物就會浮現在一個黑暗、空蕩的劇場。
于是,這就促成了某種空前絕后、從未有人見過的節目加演。兩千雙眼睛看著一只大頭出現在那個凹洞里,那只頭沒有眼睛、鼻子或嘴巴,但卻布滿金色的卷毛,然后是兩只圓滾滾的胳膊,末端兩只爪子,以及一對豐滿的粉紅色乳房,本該是乳頭的地方長著兩只眼睛。這個怪物不停地擠出來,正面朝外,已經快碰到屋頂,就像只滴水獸石雕……直到終于,發出一陣痙攣般的戰栗,她展開了翅膀,開始是一只,接著另一只——巨大的彩虹色膈膜,拍打時發出硬紙板似的聲響——然后騰空而起。她的身體后部是一個臃腫的皮囊,上面覆蓋著黑色羽毛。一開始,她看上去像要跌入樂隊的樂池,但接著她用一連串快速的翅膀扇動,把自己穩定在一個中等高度,并開始左沖右突地四處亂飛。
恐怖爆發。就算失火也不會像這只會飛的變種怪物那樣引發如此恐慌:誰也說不準她會干什么。過道擠滿了,出口堵住了;人們跳上座位;媽媽在找孩子,丈夫在找妻子,大家都在尖叫。受到騷亂的驚嚇,那只飛行侏儒盲目地上下拍翅;她也在尋找出路。當她飛低了,前排座位的尖叫聲就驟然加劇,而當她又升高了,最響的叫喊則來自包廂,那里的觀眾被困在堵塞的樓梯上。絕望中,有人爬上了舞臺,演員們早已不見身影。有些前排包廂的逃難者也爬下來,越過圍成半圓形的腳燈跳上舞臺。看到這種情況,那些一直在過道上推推搡搡的其他觀眾,發現已經不可能突破前方混亂的人潮,便轉過身,發狂地奔向后面,也都跳上了舞臺。那就像打破了一個禁忌:侵入虛構的空間,而他們付錢正是為了不讓它發生;但求生的本能戰勝了一切。
至于那只有翅膀的侏儒,那只巨型蜻蜓,用她駭人的瘋狂拍翅在劇院領空上幾番穿越之后,開始加快速度,反復地撞向天花板和墻壁,她也朝舞臺入口猛沖而去,畢竟,那才是最明智的做法。她被利奧諾·里納爾迪那資產階級情調的舞臺布景吞沒了,所有那些被拋棄的場景都轟然倒塌。
觀眾們最終逃出了劇院,但很自然沒人想要回家。斯蒂格曼街上一片人聲鼎沸。食客們跑出酒店的餐廳,有些衣領上還塞著餐巾,很多人還手握刀叉。消息已經傳遍全城;一個非官方的信使已經將消息帶到馬戲團大篷,他去時表演剛好正要結束,于是看馬戲的觀眾也全體轉移過來。當警察到達時,警笛聲大作,但他們費了好大勁才穿過人群,還有醫院來的救護車、消防車也一樣,他們都是自發趕來的。
從劇院大廳傾瀉而出,發狂的人群不假思索地踐踏過地上那個“音樂血球”。當馬戲團的老板前來收尸時,給他的只有兩片皺巴巴的剪影,小丑們互相傳遞著查看了一番,確認那就是侏儒兄弟。根本沒時間讓小丑們——或任何其他馬戲團演員——更換表演服。騎師、高空秋千演員、托缽僧和利奧諾·里納爾迪劇團的演員們摩肩接踵,還有托馬斯·西馬里和里納爾迪自己,全都跟混雜的觀眾混在一起,更別提那些好奇的看客、鄰居,以及各色夜貓子。從未有過像這樣的情景,連狂歡節也無法相比。
對劇院的第一輪搜尋,由一幫拔出槍的警察,在奇雷塞托的帶領下(只有他知道所有的出入口)進行,但最終無功而返。那個怪物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有傳言說她已經找到一個出口飛走了。這一假設本應令人寬慰,但實際上大家卻感到失望。事到如今,大家都在期待著一場表演,都想要看到更多。一個意料之外的事件再次點燃了人們的希望:從壯觀的劇院大廈中,無數蝙蝠和鴿子向四面八方飛出去。因為鴿子很少在夜間飛行,它們賦予了這場大逃亡一種奇妙的轉折效果。這些小動物顯然感覺到了一種惡魔般的存在,才驚慌地傾巢而出。
先是片刻的懸疑,接著一聲叫喊,一只手指向上方。所有人都向后仰頭,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劇院頂部那偽哥特式的鋸齒狀垛口上。就在那兒,那個怪物,蹲伏在兩個角樓之間,雙翅展開,身體發出一陣戰栗——即使從遠處也看得很清楚。消防車的強力聚光燈照亮了她。下方的街道上,兩個小丑——身穿五顏六色的小丑服,臉上畫著笑容——爬上汽車引擎蓋,在頭頂揮舞著那對侏儒兄弟被碾平的尸體,就像那是兩面旗幟。
雖然普林格萊斯的居民從未見過這類變種生物,但他們大多是鄉下百姓,對生育原理都很熟悉。不管那個大自然的怪物采取何種怪異的方式,對他們來說,生命的基本機制都是相同的。所以事情很快就變得很明顯:那個侏儒快要“生蛋”了。所有的跡象都指向這一生殖過程:性接觸,一段隱居期用來變形,犯罪,腹部的巨囊,選擇一處難以接近的地點,以及此刻那弓背的姿態,那全神貫注的感覺,那顫抖。無法預測的是她會生下一個蛋還是兩個蛋,或好幾個蛋,或好幾百萬個蛋。最后的假設似乎最有可能,因為她在形態上最接近的同類物種是昆蟲。然而,當那長滿羽毛的光滑皮囊開始扯裂時,出現的是一只單獨的、白色的、尖尖的蛋,大小跟西瓜差不多。一陣響亮的、表示驚奇的“哦啊……”掠過人群。也許是因為所有的視線都聚焦在那個慢慢擠出的奇幻珍珠上,當另一個身影出現在那個有翼侏儒旁邊時,大家的驚詫就顯得更為強烈:慢慢地,它走進聚光燈的光圈,等那只蛋已經完全顯現,并朝上平衡著立在令人暈眩的檐口上,它才變得完全可見。那是薩莉塔·索博凱撒:她那巨大的蜂窩式發型,她那淡紅色的、涂滿脂粉的面孔,她那藍色的連衣裙,以及她那小小的高跟鞋。她是怎么上去的?她想要干嗎?她離那個怪物只有幾英寸,后者現在已經完成了她的工作,她把自己沒有眼睛的臉部轉過來,看著——如果可以這么說——薩莉塔。她們同樣高度,同樣都帶有某種超自然的堅定氣質。一場對決似乎在所難免,或許甚至一場惡斗。整個鎮子都屏住呼吸。但截然不同的事情發生了。那個怪物抖了抖身體,仿佛從夢中醒來,她盡可能遠地伸展開翅膀,然后,拍打了一下,將自己提到幾碼高的空中。她一振翅轉過身去,再一振翅,她開始加速,接著她就飛起來,就像一只翼龍,飛向群星,而與之相對應,那晚星光閃爍如瘋狂的鉆石。她消失在星座之間,如此而已。直到這時,大家的視線才回到劇院屋頂上。
薩莉塔·索博凱撒對怪物的離去無動于衷。現在只有她和那只蛋了。她舉起一只胳膊,動作極其緩慢。她手里握著什么東西。一把斧頭。互相矛盾的叫喊聲從人群中升起:不!不要!對!劈開它!顯然,意見不統一。沒人知道打破它會生出什么可怕的東西,會導致怎樣的后果,沒人愿意讓我們這個潘帕斯草原上的安靜小鎮承擔那種風險,而且僅僅是蛋易碎的屬性就有令人產生某種珍貴感。但另一方面,放棄這一千載難逢的機會似乎又顯得可惜。
然而當薩莉塔胳膊的動作讓斧頭清楚地進入大家的視野,人們發現那不是一把斧頭,而是一本書。她的目的不是要打破那個蛋,而是要將那本書精巧地、平衡地放到它頂上。在普林格萊斯的傳奇歷史中,由此產生的奇妙圖案最終成為市立圖書館創立的象征。
2004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