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驟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打斷美夢,慕梔暖嚶嚀一聲,略帶起床氣地翻了個身,露出一截又白又嫩的肌膚,她迷糊地睜開惺忪的睡眼,睡意朦朧地從枕頭邊上的玩偶底下摸出手機。
無法睡到自然醒,簡直是人生的一大痛苦。
她盯著屏幕上一串熟悉的電話號碼看了幾秒后,那點殘留的困意瞬間被驅散得一干二凈。
是李珍。
慕梔暖思忖須臾,而后如燙手山芋般將手機扔到枕頭上,對李珍的執著無動于衷。
她還沒有做好面對李珍的準備。
“小暖,睡醒了沒有?”
“剛睡醒。”
“醒了就下樓,梁婷阿姨給你做了你愛吃的雞蛋餅?!蹦經錾缴硢≈泄鼟吨鴾厝岬纳ひ魟偮湎拢^而一道與之有著天差地別的小奶嗓在門外響起:“姐姐,小寶刷完牙啦,我們在飯廳等你一起吃哦?!?
慕梔暖學著慕小寶的奶音回了一聲好后,便豎起耳朵安靜地聽著門外兩人漸行漸遠的對話,如畫般漂亮的眉眼透著幾分笑意。
她走到窗臺前,將窗簾拉到半開,霎時,清晨的陽光緩緩灑落,隔著一層薄薄的玻璃都能感覺到身上被照得暖烘烘的。
又是陽光明媚的一天,真好!
餐桌前,慕梔暖和慕小寶兩人吃得津津有味,腮幫子被撐得圓鼓鼓的,像極了兩只可愛的小倉鼠。
梁婷從紙盒里抽出一張紙巾,輕輕擦掉慕小寶下巴沾到的醬汁,轉頭問慕梔暖:“小暖,今天的雞蛋餅會不會太咸了?”
慕梔暖搖頭,眼尾微翹,聲音含糊地說:“不會,味道剛好。”說完,她將嘴里的雞蛋餅咽了下去,抬眼對上梁婷期待的目光時,繼而笑著說:“梁婷阿姨,你廚藝這么好,我最近都被你養胖了好幾斤了?!?
梁婷聞言,囅然而笑:“瞧你這孩子說的,哪有這么夸張!要是我真能把你給養胖了,你爸爸估計得高興壞了?!?
慕涼山喝了一口熱咖啡,笑著搭上一句話:“小暖被你養胖,我高興。你廚藝得到肯定,我也高興?!?
慕小寶一臉認真地看著三個大人有說有笑的,而后低頭捏了捏肚子上的肉肉,笑著說:“媽媽,小寶也胖了?!?
“你這小鬼,平日里吃得那么多,不胖才奇怪?!?
慕小寶癟了癟嘴,自以為不動聲色地伸出稚嫩的小手,從餐盤里又拿了一根烤腸。
正當她沾沾自喜之際,到手的烤腸卻被梁婷搶了去?!澳氵@小肚子怎么這么能裝?”
慕小寶聞言,瞬間不樂意了:“我才吃了一根。”
梁婷拿起刀子將烤腸切成兩截,表情略顯夸張地笑她:“一根烤腸,一個三明治,半個雞蛋餅,你還不飽哪?”
慕小寶奶兇奶兇地哼了一聲,雙手抱在身前,生氣地說:“我是小孩,不吃多點會影響發育的!”
慕涼山一臉寵溺地捏了捏她氣鼓鼓的小臉,而后拿起叉子從梁婷的餐盤里插起較短的一截烤腸遞給她,語氣放得很輕地說:“爸爸給你申請半根烤腸,吃完了就不能再吃了哦。”
慕小寶笑瞇瞇地點頭,圓溜溜的雙眼直勾勾盯著手里的烤腸,得到滿足后,兩條小短腿開心地晃來晃去。
“你呀,都要把她給慣壞了。”
“小孩子嘛,正是愛吃的年紀。”
“...”
餐桌上其樂融融的畫面,在許多年后,仍舊讓慕梔暖記憶猶新。是只要一想起,就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緊攥著心臟,遺憾也好,悲痛也罷,在那一刻,都顯得十分無力和蒼白。
毫無征兆的手機鈴聲驟然響起,慕梔暖心臟一顫。
“怎么不接電話?”
“是你媽媽?”
慕梔暖溫軟地嗯了一聲,正欲掛斷電話的時候,卻被慕涼山抬手阻止了。
“接吧。你媽媽能主動找你,想必是有話要跟你說。她要是愿意,就讓她過來一趟。有些話,終究是要說清楚的。”
慕梔暖臉色蒼白地點頭,緊攥著手機的手指稍稍松動,按下接聽鍵。
“小暖,媽媽是不是吵醒你了?”
“沒有?!?
“今天天氣不錯,你有沒有時間?媽媽想跟你聊會天?!?
“媽媽,要不你來家里吧?!?
“小暖,我跟你爸爸已經離婚了,我現在過去多少有些不合適。而且,你爸爸和他太太應該是不愿意看見我的?!?
“你過來吧,他們現在不在家?!?
“這樣啊,那好吧,我現在過去。”
掛斷電話后,慕梔暖心情復雜地垂眸,她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竟有一天會對親生母親心生戒備。
此時,城市的另一個角落,李珍看著飯桌上淡而無味的清粥榨菜,眼睛泛酸,食不下咽。
此生,她做過最后悔的決定,便是跟慕涼山離婚。以前,她一直埋怨慕涼山,埋怨他心里只有工作沒有家,直至后來有了對比后,方才真正明白他有多好。
至少,慕涼山有事業心,并且潔身自好。
他拼了命地工作,也不過是為了讓她們母女倆能夠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
只可惜,當時鬼迷心竅的她卻被蒙蔽了雙眼。在那段每天醒來就會被無止盡的不安、敏感、多疑、焦慮和寂寞緊緊包裹著每一口呼吸的日子里,有個男人闖進了她的生活。
那個男人,滿足了她對理想伴侶所有的美好想象。很快,她便沉淪于他的甜言蜜語和溫柔體貼之中。在愛情的世界里,人一旦開始接受一個人,便會逐漸將另一個人從心底驅逐出去。
為了逃離在對慕涼山日積月累的失望和埋怨下而滋生的痛苦,她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向她的救贖。那時,欣喜的她自以為抓住了生命里的一道光,卻不曾想那才是她人生中遇見的真正的萬丈深淵。
李珍內心萬分感慨地仔細打量著這個曾生活過的地方,那些本以為被遺忘在歲月長河里的記憶,如今竟洶涌而又清晰地沖擊著她的每一根神經。
她眼底氤氳,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家里的陳設還是和記憶里的沒什么兩樣。
“涼山,你為什么會對我這么好?”
“你是我的妻子,我不對你好,還能對誰好?”
“女兒會叫爸爸,卻還不會叫媽媽,她是不是不喜歡我?”
“肯定是因為這幾天晚上我在她耳邊說了上百遍‘爸爸’,她怕了煩了就先學會叫我了,
要不今晚你也試試?”
“涼山,小暖發燒了,你什么時候回來?”
“我正準備登機,我現在打電話叫司機送你們去醫院?!?
“涼山,你愛我嗎?”
“愛?!?
“既然你愛我,為什么卻不愿意回家?”
“傻瓜,我怎么可能不愿意回家?等手上這個項目完成了,我就給自己休一個月的假期,天天在家陪你跟小暖,好不好?”
“我昨天找你,為什么是個女人接的電話?”
“昨天開完會,我手機落會議室了,接電話的是我的秘書?!?
“我不喜歡她,你換個男秘書好不好?”
“這是工作,不是過家家,你別鬧?!?
“慕涼山,我真是受不了你媽了!”
“你們又怎么了?”
“她就是看我不順眼,天天對我陰陽怪氣的!剛還在傭人面前說我好吃懶做什么的,我不就是起晚了點,她至于嘛?”
“涼山,我累了。”
“這些藥太苦了,對我一點幫助都沒有。”
李珍緩緩閉上雙眼,深呼吸了一口氣,試圖將自己從那些突然被喚醒的記憶中抽離開來。
“媽媽,你怎么了?”慕梔暖站在李珍身后,察覺出她的情緒不太對勁,不禁開口問。
李珍臉上掛著一抹淡淡的苦笑,她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絲試探的意味握住了慕梔暖的雙手,感嘆:“媽媽是真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個家還是原來的那個樣子?!?
慕梔暖眉眼低垂,而后佯裝不經意地將雙手從李珍手里抽了出來。是啊,這個家還是原來的樣子,可人卻不是。
李珍在她三歲的時候就離開了,她對李珍又能有多少回憶呢?
父親說她是李珍十月懷胎生出來的寶貝,李珍很愛她,而李珍之所以離開這個家是因為有著不得已的原因。她信了,她相信李珍是愛她的,為此,她還善解人意地為李珍這些年來從未回來見她這件事找了一大堆極具說服力的理由;莫白哥哥說他的母親是一個溫柔善良的人,她想,或許天底下的母親都一樣,李珍也是一個溫柔善良的母親;每當回想起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學校門口,望著別的小孩被父母溫柔而又寵溺地擁入懷中的場景時,她曾無數次幻想過自己被母親緊緊擁抱著,而后牽起她的小手一同回家的幸福畫面。
她對李珍的印象,是由一個個自欺欺人的幻想拼湊而成的,連同著那份根本就不存在的母愛。
“你爸爸跟他現在的太太出去了?”
“嗯?!?
“他那個太太對你好嗎?有沒有欺負你?”
慕梔暖搖頭,唇瓣輕抿,說:“沒有,她對我很好。”
得知自己的女兒對梁婷沒有隔閡,李珍臉上的笑容稍顯僵硬。
“小暖,這些年,你過得怎么樣?你應該很討厭媽媽吧?怨恨媽媽為什么不回來看你?!?
慕梔暖眼尾低垂,視線略顯閃躲地落在地上,雙手緊攥著衣擺,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輕聲問:“那你為什么不回來?”
“小暖,媽媽希望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當媽的是不愛自己的孩子的。我有我迫不得已的原因...”
慕梔暖泛紅的眼尾微顫,她抬頭直視著李珍,打斷了她的話。“什么原因?”
這些用來搪塞她的,敷衍她的說辭,她早就聽膩了。
“你出生后,你爸爸因為忙于工作,對家里的大事小事關心極少。你奶奶不喜歡我,我們只要待在一起,就會有矛盾,我經常打電話跟你爸爸發牢騷,我就想他能站在我這邊,但是他沒有,一次也沒有站在我這邊。我跟你爸爸之間好像總是存在著時差,他沒辦法共情我的痛苦,我也沒辦法共情他口中的所謂忙碌。那時我得了抑郁癥,很嚴重,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跟舉動。我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怨他心里沒有我,沒有這個家。直到有一天,有個男人闖入了我的生活,他給予了我我一直渴望的被愛和溫暖,然后,我一時鬼迷心竅地便出了軌。你爸爸發現我背叛了他以后,一怒之下對我拳腳打踢了一頓。這段婚姻從一開始就是錯的,注定走不到終點。你的爺爺奶奶很疼你,離婚后,我沒有選擇帶你走,是因為我覺得老人家在天之靈,一定是希望自己的孫女能夠生活在他們生活過的這片土地上。小暖,把這個他們生活了一輩子的老房子留給你,也是他們的遺愿。你爸爸失去了爺爺奶奶,我不能那么殘忍,還要把你從他身邊帶走。”
慕梔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睜了睜濕潤的雙眼,而后遞給李珍一張紙巾,故作淡定地繼而問:“這跟你回來看我,并不矛盾,不是嗎?如果你心里有我,就不會在丟下我之后,一直對我不管不問。這些年來,你就沒想過要回來找我,哪怕只有一次,你都沒有?!?
李珍眼淚決堤,聲音顫抖地說:“離婚后,我的抑郁癥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愈發嚴重。那個男人帶我出國治療,我們在國外治療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直到去年,醫生說我的病情已經穩定下來了,所以我就回來了。”
李珍說完后,閉上了雙眼,有些東西一旦開口便總是沉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