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有個小小的、干癟的生物,坐在紐瓦克維夸希克區一所兩居室的前廳,讀著《猶太每日先驅報》。盡管我明白無論何時看見她,我都不得不親吻她,但這樣做依然令我畏縮。她的臉如此皺紋密布,她的皮膚如此殘忍地松弛。更糟的是她的味道——我很后來才認出來是樟腦的味道,她一定是把樟腦放在了衣柜抽屜里,經年累月滲入她衣服的質地中。這種氣味在我腦中與“祖母”的概念形影不離。
我記得,她對我幾乎沒有什么興趣。唯一一次她給我禮物,是一本二手或者三手的童書,本杰明·富蘭克林的傳記。我記得我把它從頭到尾讀了,我甚至還能回憶起其中一些章節。比如說,富蘭克林后來的妻子,在初次見到他時嘲笑他——那時他正夾著一個巨大的長棍面包走在費城大街上。書的封面是藍色的,里面有很多剪影插圖。那時候我一定只有七八歲。
父親去世后,我發現了一個大衣箱,那衣箱曾經屬于他母親,如今在屋子的地窖中。箱子鎖著,我決定用榔頭和螺絲起子把它撬開,其中或許會有一些被掩埋的秘密,一些失落已久的寶藏。當鐵扣落下、抬起箱蓋時,就在那兒,又一次地整個都是——那種味道,朝我飄來,直截了當的,容易察覺的,那味道仿佛就是我祖母本身。我感覺仿佛剛剛打開她的棺材。
箱子里沒什么有趣的東西:一套雕刻刀,一堆仿造的珠寶。還有一本硬塑料封面的口袋書,一個帶柄的八角形盒子。我把這東西給了丹尼爾,他立刻就把它當作一個移動車庫,來停放他那小卡車和小汽車組成的車隊。
父親一生都在努力工作。九歲時,他有了第一份工。十八歲時,他與一位兄弟一起做修理收音機的生意。除了受雇為托馬斯·愛迪生實驗室助理的短暫時期(次日他即被解雇,因為愛迪生知道了他是個猶太人),父親一直只為他自己工作。他是位非常苛刻的老板,遠比任何陌生人都苛刻。
收音機商店最終變成了一家小型電器店,隨后又變成一家大型家具店。從那兒起步他開始涉足房地產(比如,買了一棟房子供他母親居住),直到房地產漸漸取代商店成為他的首要關注點,房地產本身成了一樁生意。與兩位兄弟的合伙關系從一樣東西延續到下一樣。
每天早起晚歸,中間就是工作,只有工作。工作是他生活其中的國度之名,而他是它最偉大的愛國者之一。不過這并不是說,工作于他是一種樂趣。他努力工作是因為想賺取盡可能多的錢。工作是達到一種目的的手段——掙錢的手段。但那目的不是可以為他帶來樂趣的東西。一如年輕馬克思所寫[18]:“如果貨幣是把我同人的生活,把我同社會,把我同自然界和人們連接起來的紐帶,那么貨幣難道不是一切紐帶的紐帶嗎?它難道不能夠解開和系緊任何紐帶嗎?因此,它難道不也是普遍的離間手段嗎?”
整個一生他都夢想成為百萬富翁,成為世上最富有的人。他要的并不完全是金錢本身,而是它所代表的東西:不僅僅是世人眼中的成功,而且是一種令自己變得遙不可及的方式。擁有金錢不僅意味著有能力購買東西:它也意味著世俗的需求永遠不會影響你。于是,金錢作為保護,而非樂趣。他的童年一直沒有錢,因此在世界的反復無常間容易受傷,對于他,財富成為了逃避的同義詞:逃離傷害、苦難,不會成為受害人。他并不試圖購買快樂,而僅僅是不快樂的缺席。金錢是萬靈丹,是他身為人類最深最難以表達的欲望對象。他并不想花錢,他想擁有它,他想知道它在那兒。于是,金錢并非作為長生不老藥,而是作為解毒劑:當你進入叢林時口袋里隨身攜帶的一小瓶藥——只是以防你被毒蛇咬到。
有時候,他對于錢是如此吝嗇,幾乎成了一種病。他并未達到否認自己需要的程度(因為他的需要極少),而是更微妙地,每次當他不得不買東西的時候,他會選擇最便宜的。這是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討價還價。
暗含在這種態度里的是一種感知上的原始主義。一切差別都被消除,一切東西都被減至它們的最小公分母。肉就是肉,鞋就是鞋,筆就是筆。你能夠在牛肩肉和后段T骨牛排之間選擇變得無關緊要,三十九美分一支的一次性圓珠筆和可以用上二十年的五十美元水筆之間變得沒有差別。真正精細的物件幾乎受到憎惡:它意味著你要不得不支付額外的價錢,而這在道德上是錯的。在一個更寬泛的層面,這種狀況將其自身轉化為一種永久性的無感狀態:他對那么多東西視而不見,他否認自己與世界的形狀和質地的親密接觸,切斷了自己體驗美學愉悅的可能性。他眼中的世界是個實用之地。里面的每樣東西都有一個價值和一個價格,他的想法是對于需要的東西,盡可能支付一個最接近價值的價格。每樣東西都僅僅以其功能來理解,以它值多少錢來評判,而從不作為一個有它自身特性的、本質的物件。在某種意義上,我想這一定令他覺得這個世界索然無味。統一,乏味,沒有深度。如果你僅僅從金錢的角度看這世界,那么你最終根本就沒看到這世界。
作為一個孩子,有時在公眾場合我會真的為他尷尬。和店主討價還價,對高價大動干戈,據理力爭,就好像他那大丈夫氣概正受威脅似的。我清晰地記得一切如何在我內部枯萎,記得我希望能夠身處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除了我曾在的那兒。一樁和他一起去買棒球手套的事從記憶中跳出。有兩星期,我每天放學后會去那家商店,羨慕地看著那副我想要的手套。隨后,當某天傍晚父親帶我去那家商店買下它時,他對著銷售員大發脾氣,以至于我擔心他就要把他撕成碎片。震驚之余,我懷著受傷的心告訴他算了,我根本不想要那副手套。我們離開那家店時,他提出為我買個蛋筒冰激凌。反正那手套也不好,他說。下次我給你買一副更好的。
更好的,當然,意味著更糟。
長篇大論地批評家里開著太多的燈。他總是說要買低瓦數的燈泡。
他從不帶我們去看電影的借口:“為什么要出去花上一大筆錢呢?一兩年之后電視里會播的。”
偶爾在飯店里家庭聚餐:我們總是不得不點菜單上最便宜的東西。這成了一種慣例。是的,他會說,一邊點頭,那是個不錯的選擇。
數年之后,我和妻子住在紐約,他有時會帶我們出去吃飯。臺詞永遠一模一樣:當我們把最后一叉食物放進嘴的那刻,他會問,“好走了嗎?”甚至不可能再考慮甜品。
他總是非常不自在。他無法坐著不動,不會說客套話,不能“放輕松”。
和他在一起會讓你緊張。你會覺得他總像是馬上要走的樣子。
他喜歡那些聰明的小把戲,對能在自己的游戲里智取全世界的能力引以為豪。在生活最微小層面的小家子氣,既荒謬又令人沮喪。開車的時候,他總是把里程表斷開,偽造里程數以保證自己得到一個更好的賣價。在家里,他總會自己做修補工作,而不雇用專業人員。因為他對機械有一種天賦并知道事物運作的原理,他會走古怪的捷徑,使用在手頭的隨便什么材料,采用魯比·戈德堡[19]法解決機械和電路問題——而不是花錢用正確的方法去做。
他對永久性的解決方案從來不感興趣。他繼續東修西補,這兒一點,那兒一點,永不讓他的船沉沒,但也一直不給它機會浮起來。
他衣著風格:好像落后了時代二十年。從折扣店貨架上買來的人造革套裝;從地下室廉價品箱子里弄來的無盒裝的鞋。這不僅是他吝嗇的證據,漠視時尚也使他更像一個不怎么存在于這世界的人。他穿的衣服好像是孤獨的一種表達,一種確認缺席的具體方式。盡管他甚為富裕,有能力買他想要的東西,他看起來卻像一個窮人,一個剛從農場里出來的鄉巴佬。
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這稍微改變了一點點。重新成為單身漢很可能令他感到震驚:他意識到假如他想擁有任何形式的社交生活,他就不得不使自己像樣一些。并不是說他出門買了昂貴的衣服,但至少他衣櫥的基調改變了:沉悶的褐色和灰色由亮色所取代,過時的風格讓位于更艷麗更時髦的形象。格子長褲,白鞋,黃色高領毛衣,大搭扣的靴子。但盡管做出了這些努力,他穿這些衣服的時候看起來從不自然。它們不是他個性的組成部分。它令你想到由父母打扮的小男孩。
考慮到他與金錢的古怪關系(他對財富的渴望,對花錢的無能),他在窮人中謀生不知怎么倒也合適。與他們相比,他擁有巨大的財富。然而,在幾乎一無所有的人們中間過日子,他就能一直看到一幅世上他最害怕的圖景:沒有錢。這使他意識到錢的重要性。他不覺得自己吝嗇——而是敏感,一個知道美元價值的人。他不得不保持警覺。這是唯一一樣把他和貧窮的噩夢隔開的東西。
生意處于巔峰期時,他和兄弟們擁有近百棟房子。他們的地盤是北新澤西可怕的工業區——紐瓦克的澤西市——幾乎他們所有的租客都是黑人。有人說是“貧民窟房東”,但在這件事上這不是個準確或公平的描述。從任何意義上說,他都不是個缺席的房東。他在那兒,他投入的時間之多,哪怕最有原則的員工都會想去罷工。
這工作永遠需要同時應對諸多局面。有房屋的買賣,設備的購置和維修,好幾個修理團隊的管理,租借公寓,監督監管人,聽取租戶的投訴,處理房屋檢查員的來訪,與水電公司的經常聯絡,更不用說要經常去法庭——作為原告和被告都有——起訴欠租,回應違規。所有的事情總是同時發生,同一時間總會有來自十幾個不同方向的攻擊,而只有一個從容應付事務的人不可能搞得定。在任何一天,都不可能做完所有必須做的事。你并非因為完成了工作而回家,而僅僅因為時間已晚而你把時間都用完了。次日所有的麻煩會等著你——還會有些新麻煩。沒完沒了。十五年里,他只休過兩次假。
他對租戶們心腸很軟——允許他們遲付租金,送衣服給他們的孩子,幫助他們找工作——而他們信任他。老人們,因為害怕遭劫,會把他們最值錢的東西交給他,存在他辦公室的保險箱里。在所有的兄弟中,他是人們有麻煩就會去找的那個。沒有人叫他奧斯特先生。他一直是山姆先生。
在他死后我打掃屋子時,我在一個廚房抽屜底下碰巧找到了這封信。在我找到的所有東西里,我最高興的就是找回了這個。它以某種方式把賬做平了,在任何我的腦子偏離事實太遠的時候,它給了我活生生的證明。這封信是寫給“山姆先生”的,筆跡幾乎難以辨認。
1976年4月19日
親愛的山姆,
我知道你收到我的信會大吃一驚。或許首先我最好向你介紹一下我的自己[20]。我是納什夫人。我是阿爾伯特·格魯佛的嫂子——格魯佛夫人和阿爾伯特住在澤西市松樹街285號很久,班克斯夫人也是我的姐姐。無論,如何[21]。如果你記得。
你安排好為我的孩子們找一間公寓,我住在約翰斯頓大道327號,就在我姐姐格魯佛夫婦屋子的轉角邊。
不管怎樣我搬走的時候欠了四十美元的租金。這是在1964年但我沒有賺到我欠的這莊重的債[22]。所以現在,我來還你的錢。感謝你在那時候對我和我的孩子們這么好。我多么感激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希望你能夠回憶回[23]那個時候。所以我從來沒有忘記你。
大約三周之前,我打電話到辦公室但那時不在。希望上帝保佑你。我很少到澤西市來如果我來我會來看你。
不管怎樣我很高興現在來還這筆債。先這樣吧。
真誠地,
JB·納什夫人
還是孩子的時候,我有時會跟他一個個去收租。我太年幼以至于不能理解所看到的東西,但我記得它給我的印象,仿佛正因為我不理解,對這些經驗的原始感知直接進入了我,直到今天它們還在,就像扎入拇指的刺一樣直接。
木屋的過道陰暗而荒涼。每扇門背后,都有一群孩子在光禿禿的公寓里玩耍;都有一個母親在熨衣板前彎著腰,總是悶悶不樂,工作過度,疲倦不堪。最鮮活的是氣味,就好像貧窮不僅僅是缺少金錢,更是一種生理感覺,一種侵入你大腦的惡臭,令人無法思考。每次我和父親走進一幢房子,我都會屏住氣,不敢呼吸,就好像那氣味會來傷害我一樣。每個人總很高興遇見山姆先生的兒子。人們給了我不計其數的微笑,還有很多人會來拍拍我的頭。
有一次,當我稍微長大些時,我記得和他一同驅車在澤西市的一條街上,看見一個男孩穿著一件T恤,我幾個月前也穿過但現在穿不下了。這是件非常容易辨別的T恤,有特別的黃藍條紋,毫無疑問這件衣服曾經是我的。無法解釋地,我感到一種強烈的羞恥感。
更大些時,十三、十四或者十五歲時,有時候我會和他一起做木工、油漆、修理來掙些錢。有一次,在仲夏暴熱的一天,我被安排幫助一個人在屋頂上涂焦油。那人的名字叫喬·萊文(他是個黑人,為了對一位曾在年輕時幫助過他的猶太雜貨商表示感激,他把名字改成了萊文),他是我父親最信任最依賴的工匠。我們把五十多加侖的焦油桶搬上屋頂,并開始用掃帚把那東西涂在表面上。照射在黑色平頂上的陽光暴烈,大約半小時之后我覺得非常暈眩,我在一塊濕的焦油上滑倒摔了下來,碰巧撞在一個打開的桶上,焦油濺得我全身都是。
幾分鐘后當我回到辦公室,我父親被逗得哈哈大笑。我明白這場景很可笑,但我太窘迫了,無法一笑了之。值得慶幸的是,他沒有對我動怒或者取笑我。他大笑,但他大笑的方式也使我大笑。隨后他扔下了手頭的工作,帶我去街對面的伍爾沃斯[24],為我買了一些新衣服。我一下子覺得有可能與他親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