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朗日當空,絢麗多彩,云蒸霞蔚。
她午睡醒來的時候,樹下的他正在一個人對弈,明媚如春光。
“姑娘醒了。”
“嗯。”
他揮手一笑,“一中午了,這局棋我實在解不開,姑娘替我來下如何?”
“嗯。”
她在石桌旁坐了下來。
黑白交鋒,已是殘局,于是他手執(zhí)黑子,“姑娘請。”
她拿起白子。
這一盤棋廝殺近尾聲,黑子明顯占盡上風,而白子困在局中,險象環(huán)生。
“容我想想。”
思忖片刻,她利落地落下白子,黑白交替,棋局或許已有變數(shù)。反正局終時黑方會給白方貼子,她不妨一試。當然只有打破常規(guī),另辟蹊徑才有一線生機。他落子很果斷,盡管她的路數(shù)千奇百怪,依然能掌控全局。不過,她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
“我就知道姑娘一旦執(zhí)棋,這白子就還有救,我還以為它輸定了。”
“誰說白子一定會輸。”
正當她在思考下一步棋,他便落下黑子,故意露出破綻。
“姑娘可有在山中見過訪仙問道,修長生之術(shù)者?”
“……”
她打量了他一眼,沒想到他會突然發(fā)問,不知這其中是否包括他自己,“神女峰渺無人煙,哪來的修仙者。”
白子沖鋒焰陣,黑子卻節(jié)節(jié)敗退。
“姑娘博覽群書,對永生可有狩獵?”
“雜書中記載,有海上蓬萊,善制仙丹,故而長生不老,世代不滅。但是書中的話不可全信?若人人都長生不老,豈非要亂了天地秩序?何來太平可言?”
“沒想到姑娘夙愿如此。”
“天下太平,算是吧!”
“幸而眼前齊越天下,四海升平,萬國來賀,如姑娘所愿。”
“你為何只提齊越,我記得你出身南嵇,怎么不關(guān)心自家天下?”
他搖了搖頭,坦誠說:“其實我對姑娘撒了慌。”
“何事?”
“許多。”
看他正左右為難,她的白子正在棋盤上圍攏,落定后大獲全勝。
“姑娘贏了。”
“承讓。”
她坦然一笑,早已看淡輸贏,“你還沒說撒了什么慌?”
“我并不懂醫(yī)術(shù),也不喜歡鉆研。”
“哦,看出來了,你擅長制毒。”
“姑娘怎么看出來的?”
“南嵇氣候潮濕,多生長毒物,你在迷霧中能讓毒物不近身,是因為身上熏過解藥。”
她站起來伸了伸攔腰,坐了這一會兒得活絡(luò)一下筋骨。一看他還在失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你怎么了?”
“姑娘不嫌棄我制毒?”
“制毒也好,學醫(yī)也罷,只要用于正途,又有何妨?況且許多人連一技之長都沒有,你無需妄自菲薄。”
“南嵇子民都說我是怪物。”
“流言蜚語,聽個響就行了。”
她說著撿起棋子,丟入棋笥,想起來問道他,“你制毒,也是為了長生之術(shù)?”
“是。”
“為何?”
“難道姑娘就沒有,沒有……”
“沒有什么?”
“姑娘就沒有珍惜的人或物?哪怕就是一點,一點點遺憾……,也足夠奢求去彌補分毫,即便永生永世償還,直到海枯死爛。”
“世上之事,哪能盡善盡美,我從未苛責自己,只求這一世安穩(wěn)。”
他黯然神傷,“偏偏有些缺憾,刻骨銘心,無法放下,亦無法原諒自己。”
“自傷無益,與其執(zhí)著于過往,不如往前看。亦或者,你可有想過,你所要彌補的缺憾,已無人在意。”
“……”
顯然他沒有聽進去。
“你看,開在眼前的寒櫻,秋風一過便已花落,可曾有缺憾?這些寒櫻走過春夏輪回,只為今秋一場花開,所以我并不為往秋心傷。”
他抬頭看看她,又看看花,“倘若來日我舍下這癡念,便無處可歸,姑娘可愿意收留我?”
“天地廣闊,處處不是風景綺麗,何必執(zhí)著于方寸之地。”
“姑娘,我……”
他還想說什么,她卻打斷了他,“聽聞,在北國雪山,極寒之處,有一冰雪消融,綠草如茵所在,唯有一株花,晶瑩明麗,終年不謝,是集天地之精華,采日月之靈氣而生,食之蕊有益身體,亦可解百毒。”
“……”
“服下劇毒,解開它,亦是眼前事。”
“我只是聽族中長者言,此毒中藏有延長壽數(shù)的秘密,才想親身一試。”
“那可有先例?”
“尚無先例。”
她不禁有些同情他,因為一句不實的言語,不惜以身試藥,不過他的話提醒了他,“適才所言海上蓬萊,希望你聽聽就忘了吧!以后別再犯傻了。”
“嗯。”
接下來,他卻舉起手結(jié)誓說:“在下姜離,自今日起,絕不再妄念長生,如有違背,天誅地滅。”
“……”
知己難得,知音難覓,人生一世得一知己,足以慰風塵。更何況眼前的他雖困在過往,心中卻仍有幾分純粹。處事雖比不上他的果決,他?不對,他是誰?她怎么會生出這些念頭?突然,她的腦海里閃現(xiàn)一個奇怪的畫面,有個人好像一直在叫她:“月兒,月兒……”,不過他好像態(tài)度很冷淡,就像那天晚上做的夢。夢中人神儀明秀,宛如謫仙一般,他的聲音好似金玉。
“姑娘在想什么?”
“沒有啊!”
這時耳畔又傳來他的聲音:“我有一些話,埋在心底已久,想說與姑娘聽。”
“嗯。”
她專注起來,不再去想剛才的事情,然后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
他莊重說:“君子本該謹言慎行,禮數(shù)周全,若有言語冒犯姑娘,還請姑娘不要怪罪。”
“無妨,你說吧!”
“我知姑娘只身世外,飄然出塵。更知姑娘性情灑脫,不拘小節(jié)。打攪姑娘多時,已是失禮之至。姑娘蕙質(zhì)蘭心,不棄在下鄙俗,不辭日夜辛勞,贈予妙方。此生感激不盡,無以為報,唯有以粗陋之殘身相許。他日若得茍活,定重歸于此,與姑娘終生相伴,矢志不渝。”
“……”
他字字懇切,句句沉重,就如山下那些虔誠的信徒。她從未想過要報答,更不曾想過他還愿意回來。他的目光灼熱,她自覺地避開了。這眼神是什么意思?算表達心意嗎?還是說心……,意?她的大腦有些跟不上節(jié)奏,只是尷尬地笑了。
“姑娘不信我?”
“你不必立誓。”
四周寂靜無聲,櫻花從他們的頭頂落了下來。其實,她的心里是愉快的,她習慣了有人作伴的神女峰。這是他給她的承諾,她只要在這里等他回來就好。正如她指尖的那片花瓣,雖然只是片刻停留,即便塵土才是它最終的歸宿,她也想在來年與它重逢。
“如果你在峰下放七束煙花,我就知道是你回來了,你不要忘了。”她說。
“好。”
他伸手撿去她頭上的花瓣,動作那么溫柔。她喜歡這種感覺,酥酥軟軟的,那么真實,又那么夢幻。她偷偷抓住他垂下的袖口,殊不知一顆春天的種子漸漸在心床萌芽,渾然不覺。突然,他用撿花瓣的手輕輕將她攬進了懷里,她聽見他的心跳聲,“怦,怦……”一聲,兩聲,漸漸越跳越快。他一定不知道,懷中的她臉上燒得熾烈,泛起微微的紅暈,同樣心跳加速。
“今日的陽光真好!”她說。
“嗯。”
一陣陣微風拂過樹梢,他們就像住在這花海一般,過往的風和著交響曲正在耳畔演奏,花瓣跟著旋律飛舞,他們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一切不言而喻。
“月,是我的名字。”
“我記住了。”
她與他相擁取暖,不知情愛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