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醫院的內科、外科、腦神經科等多個科室的專家對林兮進行了會診，進一步確認了檢查結果：
脾臟包膜下出血、左側橈骨和尺骨骨折、左右兩側脛骨和腓骨骨折、右肋第三、四根骨折、鎖骨骨折、嚴重腦震蕩。
“萬幸，都是些外傷。只要好好休息，配合治療，你很快就能康復。”大可俯身看著林兮安慰道。
林兮好像沒有聽見似的，怔怔地有些發呆，一種不祥的感覺始終盤繞著心頭，令她不得安寧。她看著大可，眼神里充滿了痛苦和掙扎。大可看著她微腫的雙眼，輕輕地嘆了口氣，安慰著：“安心養傷，健康的身體才能應付生活中的一切意外?！彼檬种甘崂碇念^發，柔聲說，“林兮，從今后，我會永遠陪在你的身邊，再也不會離開你了。無論發生什么意外，我和你在一起，我們一起面對，一起戰勝。”林兮看著他，認真地看著他——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在他身上投下了一道明亮的光，光線里飛舞著銀色的灰塵。他那依然消瘦的臉龐顯得立體而棱角分明，那雙依然憂傷的眼睛里沉淀著一份堅定，舉手頭足間散發著一種從容不迫的自信。她突然感覺他們中間隔著的九年仿佛不存在似的，雖然是久別重逢，卻好像從未分離。
……
黃昏時分，林兮從昏沉中醒來，坐在病床邊的小付阿姨，湊到她的面前，低聲說：“醒了，喝水嗎？”
“餓嗎？我去飯廳給你們打點飯回來吧?！备栋⒁逃值吐曊f道。然后對著病床的另一邊抬了抬下巴。林兮順著她的指點看過去，發現大可躺在一張折疊的帆布躺椅上，身上蓋著一個薄薄的毯子，睡得正香。“累壞了?！备栋⒁逃智穆暤卣f：“我讓他回賓館休息，他就是不肯。這幾天，他就一直守在這兒?！?
“他是怎樣找到我的？”林兮悄聲問。
“你出事以后，我從你的車里，拿出你的包。和小江、那得一起，把你們送到醫院。這期間，我發現你的電話一直在不斷地響。非常時期，我就大著膽子替你接了。電話里一個叫威爾特的人說，他是美國的什么專家，說是為醫院引進什么試管項目的事，找你聯系的，很急。還說是原來醫院的董主任要找你的。我就說，對不起，林醫生住院了，出了點意外，暫時不能工作了，請你們另作安排吧。他就急了眼似的，問在哪個醫院。我沒有多說，就把電話給掛了。誰知，過了兩個多小時，人家自己找了過來?！备栋⒁虊旱蜕ぷ诱f。
“我沒有說謊，我的英文名就叫威爾特，也的確是為了你們醫院引進試管嬰兒項目的事回國的，我是美方的代表。”不知何時，大可醒了，他接著剛才的話茬說：“我不那么說，付阿姨可能連這點信息，也不會透露給我。當然，我是用了點手段?！彼麖奶梢紊掀鹕恚似饋?，轉動著脖子，伸了個懶腰，臉上露出了些許得意，接著說，“我去公安局報了警，說我的愛人突然在路上發病了，被送到了醫院，目前聯系不上了，也不知是在哪家醫院。我作為與你們醫院合作的美方代表，你們院長對我還是很重視的，他親自陪我去了趟公安局證明、申報。公安局這才運用他們先進的專業手段，通過我提供的電話查到了你的位置。就這樣，我找到你了?！彼钋榈乜粗仲獾难劬Γ瑖@了口氣，“這也算，因禍得福吧。林兮，你還記得嗎？當時，在醫院的電梯口，我們一閃而錯過。雖然，當時我沒有看清楚，也不能確定是你，但是，既然你當時穿著白大褂，就可能是那個醫院的醫生，我少不得要留心查找。巧的是和我們對接的科室，正是你所在的婦產科。雖然，你換了電話號碼，但是，董主任還和保持著業務對接，找到你的電話并不難?！彼刂氐貒@了囗氣，感慨地說，“實際上，這幾年我一直沒有停止過、對你的尋找?？磥?，如今能和你重逢，既是我無窮大的心愿，又是上天的指引，命運的安排。”
“那什么，我去打飯了。”付阿姨看著對視的兩個人，低聲地咕嚕著，一溜煙地走了。
大可親手喂林兮吃完晚飯。付阿姨端來一盆溫水，替林兮擦拭了一番。然后，對大可說：“龍先生，這幾天你一直守在這里，太辛苦了。要不，今晚你就回賓館好好休息一下，我來守著好了，你就放心吧?！?
大可微微一笑，抬起一只手說：“謝謝付阿姨了，還是我在這里守著好。我也是醫生，有些情況也能應付。再說，就是回賓館，我也睡不好?！?
付阿姨看著林兮，林兮輕輕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好吧，那就辛苦你了。我就在外面的套間休息，有事隨時叫我好了?！备栋⒁陶f。
“那就謝謝付阿姨了。明天早上，麻煩你給林兮弄個滋補湯吧。”大可說。
“沒問題。”付阿姨答應著，又對林兮說“對了，這幾天，那得和小江一直輪流守著外邊，他倆好像很自責?！?
“你去跟他們說，這事純屬意外，跟他們沒關系。讓他們先找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吧?！绷仲庹f。
“好的?！备栋⒁厅c頭應承著，轉身關了屋里的大燈，只留著病床邊上了一盞小壁燈。她知道，林兮晚上不喜歡開太亮的燈。然后，才關門出去了。
大可把那張折疊躺椅挪了挪，挨著林兮的病床邊放好，自己坐在上面，拉著林兮的手，關切地說：“林子，現在，感覺怎么樣？好一些了嗎？”
林兮苦笑了一下，翻了個白眼，“我這都脫胎換骨了，能好得那么快嗎？凈說傻話?！?
“是是是，我是傻，在自己的愛人面前，凈說這么白癡的話。不過，你現在需要充分休息，千萬別再勞神了?！贝罂煽粗f。
“我睡不著?！绷仲忄止局?。
“要不，這樣，你閉目養養神，我關了燈，陪你說說話。好嗎？我知道，你喜歡關著燈說話。”大可撫摸著她的額頭和頭發說。
林兮點點頭。
今晚，沒有月光，窗外不遠處閃爍的燈光，在黑暗中不安地一眨一眨的，空氣中有些沉重、凝澀的味道。兩人各自沉吟著，想著心事，一時，不知如何開口，但他們都清楚，在這樣的一個夜晚，根本無法安然入眠。大可仰在躺椅上，雙手枕在腦后，半晌才遲疑著說：“林子，你看，生活中意外好像會隨時發生。我深深地愛著你，從來不曾改變。可是，沒想到，我們會那樣的狀態離別，也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重逢。”
“大可，”林兮并沒有答話，只是，輕聲地叫著他的名字，聲音里充滿了沉痛與哀傷，“大可，請你給我說實話，我的父母怎么樣了？我一直有種不好的感覺。我發覺，每當我問起父母的情況時，你們都怪怪地敷衍。說吧，大可，告訴我實情，我有心理準備，能承受，相信我，說實話吧。”
黑暗中，大可從躺椅上，又挺身坐了起來，他雙手抓著林兮的一只手，輕柔地來回撫摸著，還不安地把她冰涼的手指放在自己的唇邊，輕輕地吻著。半晌無語。
“說吧，求你，告訴我實情，我能承受?！绷仲庠俅伟笾?。
“林子，我親愛的，要知道，生離死別是我們，必須面對和承受的。無論早晚，它總會光顧我們每個人，無論高低貴賤，無人例外。”大可的語氣有些慌亂。
“不是講道理的時候。你這么說，是不是～？”林兮急躁地打斷了他的話。。
“是的，是的，林兮，對不起，對不起，回天無力了。”大可的雙手緊緊攥著林兮的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額頭上，聲音低微而痛苦地說。
一陣沉默——死寂般的沉默像烏云一樣在黑暗中蔓延，讓人感到窒息。
“呵呵……”林兮竟然笑了，笑聲在這黑暗的寂靜中，顯得有十分悲慘——“呵呵呵……我明白、明白?！庇质且魂嚳植蓝瘋男β?。停頓了一下，她語無倫次地說：“我是醫生，而且是婦產科的醫生，早已比常人更明白生命的艱難、喜悅，死亡和無奈。我以為，我早己經擁有了對待生死的智慧和能力。只是，這種智慧和能力，在親人面前，有時也不管用?！彼嘈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當初，媽媽心臟病發作的時候，醫院也下了病危通知書。我嚇壞了，凌亂了，覺得天上都沒太陽了。后來，媽媽好轉了。有一次，媽媽對我說：這人啊，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一切皆有定數，無法改變。死亡是所有生命的終極歸宿。媽媽還說：林兮，你知道嗎？其實，死亡和生命一樣，也有他的秘密。生命始終就是一個閉合的圓——從生到死，互為起點和終點。生死相依，是生命的奇跡與慈悲，是上蒼給我們每一個人的平等。假使有一天，媽媽真的死了、亡了，你千萬不要悲傷，更不要消沉。佛說：‘無有一眾生實滅度者’。實際上，沒有任何生命，可以真正地消亡的。我會通過死亡，投身于另一個載體，在另一個空間，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繼續關注著、愛護著你——我的女兒。媽媽說，你是我在這個人世間，血肉生命的延續，能量的承載。我們怎么會斷離呢，即使死亡也不能讓我們斷離，死亡只是讓我們換了一種形式相守。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我們的生命始終是連帶的、不可分割的、一衣帶水的?！彼难劬χ敝钡囟⒅旎ò澹袷窃趦A訴，又像是自言自語。語調中沒有起伏，沒有感情，像是小學生在背課文，而且，越說越快，“春去春又來，花謝花再開，一切生命都只不過是一個無法抗拒的自然過程。生死也只不過是生命的一個自然的輪回。我爸也說過，死亡并沒有那么神秘、恐懼。古代的一些文人雅士，常常會在逝去的親人或朋友的墳前彈琴高歌，那是對生命的禮贊。只要我們認真地活過，努力地活過，善良地活過，就賦予了生命與意義和能量?！都t樓夢》里不是說——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所以，如若有一天，我真的死了，那一定是——好了。既然一切都在‘好了’之中結束，還有什么值得悲傷的呢？”她一口氣地說著，像是空氣里充滿著靜電，發出的“啪啪”的聲響，急促而迫切。直到，她自己說得倒不過氣來，身體劇烈地起伏著，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陣陣的干咳。然后，她又像受傷的動物一樣，發出了一聲、壓抑的不可名狀的悲鳴……
大可彎著腰，俯身面對著她，用力地抓著她的兩個胳膊，大聲地說著：“林子，你聽我說，聽我說。我懂你的感受，我懂！當年，我猝遭驚變，母親以我無法面對的方式走了；父親又多次地差點死在我的面前；和我心愛的人，又被迫分離。那種生離死別的蝕骨之痛，我懂，也經歷過。可是，既然我們還活著，就一定還有活下去的意義。還有其它的難以割舍的、難以放棄的東西——比如希望、比如未來、比如責任等等，所以，我們還得挺住，挺著活下去。不能辜負了父母，千辛萬苦給予我們的生命?！?
林兮像突然被噎住了似的，一下子住了聲。她躺在那里面無表情，閉著眼睛，一臉慘白。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一下子干癟了下去
大可撫摸著她的頭發，叫著：“林子、林子，你聽到了嗎？”
“噓～龍大可，噓～安靜，安靜一下?！卑肷?，林兮虛脫了似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