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鈴音
- 誰與乘瀾歸
- 霜沚
- 4171字
- 2019-09-16 10:28:13
送走胡前輩后的第三日,老岳回來了。他這次去的比往日久一些,但在回來時給她捎了一串風鈴和一包蟹殼黃燒餅。
藍玖先是笑著嫌棄道:“你給我帶這個回來,是嫌我夜里睡得還不夠淺嗎?”一面又趕忙讓老岳幫她把鈴鐺懸在檐下。而后又拆開燒餅的包裹,笑問道:“你怎知我喜歡吃這個?”
老岳道:“上回你聞見這個燒餅的味道,險些連道兒都走不動,難道我還瞧不出來嗎?不過這家店里的蟹殼黃燒餅雖然香,但比起徽州城里的還是差些。”
藍玖本想問:“你也去過徽州?”但轉念想到他常常外出,就算去過徽州也不足為奇,于是便沒問出口。
老岳卻問道:“你這幾日過得好嗎?我瞧你似乎是瘦了些。”
藍玖笑道:“春日里清減些也沒什么。不過我前幾日救了個人,也確實勞神了。”又道:“現下我的藥材有些短缺,正好你回來了,不如明日陪我上山采些吧?”
老岳同往常般沒猶豫地就答應了。一直以來,他都是如此。
許是陪她采藥看診多了,老岳對藥材的識別能力愈加見長,這無疑讓藍玖輕松了許多,到了晌午時分已有頗多收獲。眼下正該到休憩的時刻,老岳扶了藍玖到樹下歇息,柔聲道:“我去摘些果子到溪水里洗凈了拿來,你在這里等我片刻。”
藍玖點了點頭,便托著腮坐在樹根上等著,聽風拂過新葉落下的簌簌聲,聽頭頂的鳥雀從這一頭竄到了那一頭。
一會兒功夫,忽聽聞身后不遠處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傳來,那腳步聲并不是老岳的,而且她很快辨別出不止一人。
她立刻收斂了呼吸,靜聽那腳步聲走近,并隱約伴隨著交談的聲音。
“四哥,前面有個石墩,我們就在那里休息一會兒吧。”
另一人道:“好。”便聽他們窸窣走到了不遠處,聽聲似乎是已坐下了。
靜默了一會兒,就聽那人先道:“老五,你說最近這山頭有齊云派的弟子出沒,此話可當真?”
另一人道:“自然是真的,我還瞧見他們在這山下的村落附近徘徊,就是不知做些什么。”
“那可奇了,雖說這里距齊云山不遠,可也不算近,地方偏僻,人煙又稀少,他們來這里干什么?”
“誰知道呢?我們只要遵從主上的令,探查齊云派弟子的行蹤即可,其余的不用管。”
另一人頓了一頓,道:“行,我知道了。說來我近日也有在這附近看到掌天教的弟子,雖不知他們究竟有何企圖,但看模樣倒似是在尋人。”
“是嗎?聽聞六年前那一役掌天教元氣大傷,這幾年都沒在江湖上走動了,怎么忽然又出來了?莫非真是尋人,可會是什么人有這般重要?”
“哎,管他呢,我們該去與老大他們匯合了。不過說實話,這個地方還真沒有我們開始想的那么簡單呢!”
兩人邊說邊起身走遠,而后說的話藍玖便聽不真切了,但就這幾句話卻總是反反復復地在她耳邊回旋著,聽得她的心也隨之愈發不安了起來。
她不認識這兩個人,也不想知道他們與其口中的主上是誰,是出于什么目的追蹤的齊云派。而齊云派又如何如何,她更加不甚在意。真正令她感到警惕的,是他們隨后提到的掌天教。
當年她離教前,與教中的各位宗主長老鬧得很不愉快,如今脫身出來了,原是發過誓再不理會這江湖紛爭的。這個把年下來,她也確實如是做了,但這回不知為何,他們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雖然她也不確定那幾人是不是沖她而來,但如若教他們知道自己在這里,終歸不是什么好事情。
可自己在這兒住得好好的,沒有半點要搬走的意思,卻忽然說要走,她該怎么和老岳解釋呢?
而且想到就要和他告別,心底似乎還真有些舍不得。想來以后便吃不到他做的飯,也嘗不到他釀的桂花蜜了吧?那也不會有人帶她出游,去江灘上聽雪,給她念最時新的話本子,捎來熱乎的蟹殼黃燒餅了。
原來自己竟已那么留戀與他居于一個屋檐下的生活了嗎?
而這種朦朧的又在逐漸變明朗的感覺難道是——喜歡?
原來自己竟已喜歡他了嗎?
可是這已太遲了。
即便預料會有與他分別的一日,可卻不曾想這一日竟會來得如此快而毫無征兆,以致她的后知后覺竟來不及予她說出口的機會。
但又好在她還沒有說出口,所以在轉身的時候還能少一點留戀。
只是從此少了能陪伴她的人,日后漫漫長路暗無邊際,又得她獨自一人走了。
她本不是害怕孤單的人,但這一刻,她竟感到從所未有的孤獨。
藍玖越想越是出神,竟連老岳回來了都沒有發覺。還是老岳彈了彈她的額頭,笑道:“想什么呢,這么入神?”
藍玖“哎呦”一聲回過神來,揉了揉額頭,道:“沒事,就是太無聊,發了會兒呆。”
老岳笑道:“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還和小孩子一樣?”說著從懷中遞了枚果子到她手里,道:“喏,這兒的果子都挺甜的,你嘗嘗。”
藍玖默然接過,塞到嘴里咬了一口,卻怎么都咽不下去。
傍晚依舊是老岳做飯。他今日似乎興致很高,做了一大桌子菜,其中有不少是藍玖素日喜歡的,還笑言要把她近日里瘦下去的補回來。藍玖不忍掃了他的興,便強提起興致多吃了幾口,還一反常態地主動要求陪他喝上兩杯。
只是兩杯而已,不會醉的。畢竟錯過了今日,日后恐怕再無機會了。
兩三杯熱酒下肚,神智果然開始飄忽起來。她晃著酒杯,不禁覺得有些難過——若是時光就此停滯,該有多好?
要不……就不和他說了吧。但是不告而別,真的好嗎?
正當她躊躇之際,老岳卻忽然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道:“藍姑娘,我有件事兒想與你說。”
藍玖嚇了一跳,卻仍故作泰然,甚至還端起酒杯飲了一口,這才問道:“什么事?”
他遲疑了一下,方道:“我要走了,離開這里……但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
似乎對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有所預感,藍玖的心忽而就狂跳起來,如履夢境般恍惚地等待著。
只聽他的聲音清泠而又溫柔,如綿綿春雨般滴落在她的心坎之上:“玖玖,這幾日里我心中總有一個愿想。我想……我想和你一起去踏遍這大河山川,走過大漠草原,一路吃,一路玩,直到每處風景都鐫刻上我們的足跡。”
末了他停頓了一瞬,接著聲音里摻上了幾分小心翼翼:“所以,你……愿意嗎?愿意……和我一起嗎?”
如被一道驚雷劈在身上,藍玖整個人都已僵在了原地,耳邊也開始嗡嗡作響。
他說他想和她同行,去踏遍山川萬里,走遍大山大河。他說希望從此他走過的地方,也能留下她的痕跡。
難道上天終于舍得予她一次眷顧,讓她從此可以不再孤身一人了嗎?
“你——可是你真的了解我嗎,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嗎,就敢和我一起走?”
縱使心亂如麻,但好在她端著茶杯的手很穩,表面上竟也看不出多少失態的痕跡,因而也就還能容她佯裝鎮定地問出這一連串話來。
這既是在問他,也是在問自己。
“我是不知道。又或許我們彼此缺席的過去里確實有過諸多遺憾,但我更愿余生里的每一場遠游,身旁都能有你。我不想再錯過。”他認真地回答道。
她忽而就愣了。那話語里凝結著的是獨屬于他的最溫柔的鄭重,更是那種少年人才會擁有的不懼一切以及敢于賭上一生的意氣和勇氣。
而這不正也是她的答案嗎?
然后她答應了。因為她根本沒想過拒絕。
夜里她開始收拾行囊,檐下的鈴鐺隨著風兒叮當作響。她從未覺得有種聲音可以如此清脆悅耳,美妙得她不知不覺和著鈴音哼唱起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忽然想起這個時節,萬重崖上的桃花也快要謝了吧?
也罷,花開花落終有時,既已留不住的,那便隨著師父的歌謠一同逝去吧。
她的行裝本就不多,這一年下來也沒有多少積攢,所以也不會花費太多的時間。何況她最想要帶走的人都已經帶走了,又何必太計較其余物什的去留?
眼見將要收拾妥當了,于是她拾掇出來時的包裹,準備一一分裝好,卻忽然聽得啪嗒一聲,竟是有物件從包裹中跌落,掉在了地上。
她忙蹲下身去尋找,摸到的卻是一只木匣,匣中空空如也。
“奇怪,這匣中原來裝的是什么?”她拾起木匣撣了撣灰塵,腦海中細細回憶著這只匣子的來歷,可一時半會兒竟也想不起來,頭還有些扎扎的疼。
時隔多日,她再次做了個夢。這回的夢境是延續上一回的,但場景又不大相同。
夏久瀾翻了翻手中的幾頁畫紙,卻越翻臉越是陰沉。
“岳老二,這就是你給我準備的生辰賀禮?”
旁邊的少年還笑得一臉燦爛,竟似沒看見她的臉色一般:“是啊,我畫了好幾日,手都畫抽筋了呢,才終于趕得及畫了你的畫像送你!這里面的每一筆可都是我親自畫的,怎么樣,夠有誠意了吧?”
久瀾忍了又忍,終于還是忍不住,朝他連聲吼道:“誠意個鬼!你這……你這鬼畫符,哪里有本姑娘的半分神韻?”
岳梓乘連忙捂住耳朵,同時卻還不忘一臉無辜地道:“不會吧,我覺得還挺像的啊!”
久瀾氣得就差一個拳頭砸到他的面上,揍到他滿地滿地找牙:“岳梓乘,你皮癢了是吧!”
岳梓乘慌忙擺手道:“姑奶奶別啊,這可是屋頂,掉下去不死也得折條腿!”
久瀾憤憤地嘟囔道:“掉下去也是你活該!”一面倒也確實收了手,還將他往里頭拽了拽。
岳梓乘忙笑嘻嘻地賠禮道:“好久久,你別生氣了,我帶你去吃好吃的!蟹殼黃燒餅怎么樣?”
久瀾“哼”了一聲別過頭去以示不屑,右手卻伸出兩根手指,道:“要兩包!”
岳梓乘哇的一聲叫出來,嚷道:“兩包,你吃的完嗎?”
久瀾氣鼓鼓地道:“你管我,反正你請客!”
岳梓乘嘿嘿一笑,握住了久瀾的手,附到她耳邊道:“好,我請客。那你就跟我走吧!”
久瀾尚未回味過來,就已被他牽住了手,一躍跳下了屋頂。而后兩人于老街小巷中肆意穿梭,一路斗著嘴,嬉笑玩鬧,一路吃吃喝喝,將整條街道都席卷了一番。到后來玩得累了,二人就并肩坐在河邊。久瀾攤開燒餅的包裹,低頭細細地嚼著,岳梓乘則咽下一顆顆圓滾的裹著晶亮糖衣的山楂,眼里閃著熠熠的星光。
兩人靜靜聽著背后的熙攘聲,誰都沒有說話,仿佛將那人間煙火都隔絕身外。直到岳梓乘吞下了最后一顆山楂后,眼里忽而閃過不明意味的一笑,接著他喚了久瀾一聲。
久瀾疑惑地抬起頭來,卻忽然聽見從自己頭頂傳來的清脆鈴音。她怔了一怔,就見岳梓乘正端詳她的臉龐,滿意地笑道:“好看!”
她忙伸手摸了摸發髻上鈴音傳來的地方,又低頭一瞥,正好瞧見水面上倒影出的自己的容顏,而一支墜著兩個小鈴鐺的白碧桃發簪,不知何時插到了自己的發間。
“這是——”
“本來想選桃花的,但想你平日衣著多喜青碧色,用粉色未免俗氣了些,所以就用了白碧桃。而且這花也襯你,白玉無瑕。”岳梓乘合上手里那只原來裝著發簪的木匣,笑道,“你可喜歡嗎?”
“我……“
對上他期待的目光,久瀾只覺心忽然又跳動得好厲害,臉也熱熱的,竟攪得她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她忙用手捂住胸口,緩了又緩,才道:“我很喜歡。謝謝你,梓乘。”
似乎是很滿足于她的回答,眼前的少年眉眼彎彎,朝她粲然一笑,貼在她耳邊一字一頓地說道:“久久,十六歲生辰快樂!”
耳邊又飄過陣陣宛轉鈴音,驚得藍玖從夢境中悠悠醒轉,這才發覺那鈴音卻是從檐下的風鈴處傳來的。
原來……他沒有失約呀!
可是為什么自己會想不起來?
那支白碧桃發簪呢?它又去了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