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玖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喝下了半碗甜米酒的她雙頰紅彤彤的,懷中揣著一包蟹殼黃燒餅,長街攘攘中辨不清楚方向,只聞遠方絲竹悅耳,耳邊晚風清涼,仰面便是幽深高遠的夜空,背后即是漫天連城的燈火。
墨衣的少年就跟在她身后,執著花燈,面容隱在絢爛燈火的光影里。
河上漂著五彩斑斕的河燈,一盞盞燭火搖曳撓得她心癢癢的。他便也買了幾只來,執筆在燈上寫著什么。她在一旁看得按捺不住,著急咽下一塊燒餅,抖了抖衣上的碎屑,便也提筆一筆一劃地寫起來。
可她寫了什么,他寫了什么,藍玖卻怎么也看不清。
而后他們到河邊去放。她閉著眼睛對著花燈許了個短短的愿,便將燈置于水上,輕輕推開。而少年就蹲在旁邊側著臉凝望她,忽然一聲輕笑,伸手從她的唇邊剝下一小塊燒餅碎屑來。
他的手指冰冰涼涼的,而她的臉滾燙如火,觸及的一瞬涼意惹得她輕輕一顫。
隨后心便加速跳動起來。河邊越漂越遠,她的心也越跳越快,輕快得好似要躍出。
她忙用手覆住臉龐,深吸入一口清涼的空氣,但還是逃不過呼吸里輕微的顫抖。
手心里出了涼涼的汗,漏過指間的風帶走了臉頰上的幾分熱度。她終于也側過臉去看他,起伏的聲音里多了一縷期盼。
“岳老二,”她頓了頓道,“今天你陪了我一整日,我就不與你計較了。但我的十五歲生辰在詭門的囚室里度過了,這事我怎么想都還是覺得不痛快。這樣吧,我明年的生辰,你必須要送我一件大禮。如何?”
她看見岳梓乘烏黑的眼眸里映出了自己的面容,然后看見他向上提起了嘴角。她聽見了自己胸膛里怦怦的心跳,以及腦海中她幻想的回答。
他說“好”。
他說了“好”。
像有煙火綻放在了心頭,芙蓉花競相盛放在心海彼岸,映入心底的是更勝眼前的滿目流彩,滿目鮮妍。
一切都燦爛到了極致,然而卻在到了極致的那一剎那化為了一張畫紙,被揉碎,被浸染,變破碎,變模糊。
恍惚之中她好像站起身來,眼前卻是一片迷霧,她在迷茫中向后栽倒了下去。
緊接著她就驚醒了。
天色尚黑,涼風入窗絲絲如縷,她的手心里也沁出了一層薄汗。
憶及夢境,竟恍若隔世。
而前塵往事,紛至沓來。
細想過往,自那夜之后,岳梓乘就再沒出現在她的記憶里。他到底,還是失約了。
但她已不是當年好爭勝又喜計較的小女孩了,這么些年過去,她早該釋懷了。
可為什么還是覺得心里缺了一塊兒呢?
頭有些隱隱作痛。起初藍玖以為是夜風吹到著了涼的緣故,可是很快便覺得不對。那是一片片細碎的記憶插入腦海的感覺。
令她倍感不安的是,那些碎片里分明都有她,可是卻陌生到毫無印象,并且破碎得連不成篇。她被這些紛亂無緒的碎片攪得只想蒙頭睡上一覺,盼著能一覺睡到天明便再無所擾。
卻不想這一醒便再無睡意。
檐上的雪化作水滴滴答答響了半夜,她就也闔著眼聽了半夜。
那些或許被丟下過而今重又拾起的,真的是她的記憶嗎?
好在之后的數個日夜再無夢境困擾,她的心緒也就日漸平復。
冬天很快過去。
聽老岳說,他去年在院子里栽下的桃樹起了花苞,她忽而就想起,她已經有多久沒有見過春天了呢,不知萬重崖上的桃花是否開得如同往年一樣好?
近日老岳外出得更頻繁了,白日里往往只有藍玖一個人。她于此也能理解,新的一年到來,該活絡的總要活絡起來,連她這樣的人都得為生計做打算,何況于他。
這日的清晨下起了雨絲,正是春日里的那種細密如牛毛花針般的雨。藍玖同往常一樣坐在院內的屋檐下搗藥,忽聽得院外傳來微弱的呼救聲。她循著聲拄拐尋去,便在院外的墻根處拾到了一位受傷的大漢。
她也說不清自己是費了多大的勁才把他扛進了屋里,想來自己若是還能看見鏡子的自己,此時定是狼狽難堪的。但好在她看不見,所以便更不需要顧忌這許多。
聽那耳畔微弱的氣息,以及觸手滿手的滑膩感,她無奈地一嘆,也不知此人是招惹上了什么仇家,才至于傷成這副模樣。
說來她一個盲了眼的醫宗弟子,躲在這鄉野間一年多,平日里最多也只為村里人切脈問診,醫些小病小痛而已。離江湖上的那些殺伐遠了,原也用不上多高明的醫術。
可如今的這位不速之客,倒是想要考驗她的師門功夫還剩幾成嗎?
醫宗嫡傳的治傷手法,她原已牢記于心,若是擱在從前她施用起來自然不在話下,可是現在她苦于看不見,而老岳又外出,身邊無人打下手,所以下手才著實困難了些。但她不能著急,因為越是此時越需要沉住氣,下手越要穩。
她先熬了一碗濃濃的湯藥給他灌下,再摸出治外傷的金瘡藥來尋到傷處敷上。這傷藥是醫宗的秘方,外人難得,尋常醫家恐也不識,她下山多日至今還未曾用過,現下取用的仍是在教中之時調配的,今日若非情勢所迫,她也不會輕易拿出。
藥物很快就起了作用,晌午時分,那躺在席上氣息奄奄的人就已逐漸地恢復了意識。當他剝開一雙渾濁的眼,模糊中映入眼底的卻是一個著淡綠衣裙的窈窕身影。
恍惚中他愣了一瞬,隨即閉上眼復又睜大。這次他看清了這位女子的面容——一張白白凈凈的臉,兩彎修長黛青的眉,不著粉飾卻依舊清麗出塵。不想在這鄉野之地竟還能有如此秀雅脫俗的女子,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那雙眼里缺失了明媚的光亮,太過空洞。
“是姑娘救了在下嗎?”他低聲道。
藍玖聽見動靜,踱至榻前,倒不回答他的疑問,只微笑道:“你醒了,那就好!看來性命是無礙了。”
那人很快就發現了她的異常之處,遲疑地問道:“姑娘……看不見?”
藍玖不予否認,只道:“你的外傷好醫,可內傷就沒有那么容易了。即便恢復了,日后也不便再與人動手了,你可知道?”
那人沉聲道:“知道……多謝姑娘相救之恩。”末了又忍不住問道:“姑娘也是江湖中人?”
藍玖搖了搖頭,道:“不算,至少現在不是。”
那人恍然一笑:“難怪,若是尋常人,哪能這般泰然。只是……你竟也不好奇我是誰,又是如何受的傷嗎?”
藍玖笑道:“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我只需要醫好你即可。說來我倒還想問,你怎么就那么巧,偏偏倒在了我的院子外面?”
那人道:“我重傷之時神智并不甚清晰,只依稀聽聞村西有位姑娘略懂醫術,便想來碰碰運氣,所以就一路向西摸索過來,直到聞見姑娘院子里的藥草香,而后便支持不住失了意識。現在想來他所言有虛,姑娘哪里是略懂醫術?”
藍玖正在桌邊挑揀著藥材,聞言不覺淺笑:“醫道之術廣博,我等也只勉強算得窺了門徑,不過憑借三分技藝,盡力為世人驅散幾分病痛罷了。”
這倒也不是自謙,確然是她看多了死生后所萌生的肺腑之言。這世上,多的是她拼了命也救不回的亡魂。
隨后兩人又有一茬沒一茬地閑聊了幾句,等到這一劑藥煎好時,恰好也正到了換藥的時分。藍玖緩慢而嫻熟地倒好藥汁端給榻上的人,又取了傷藥來,忽然就聽聞那人問道:“你與夏苡,是什么關系?”
她的心忽的就猛然顫了一下,如墜入深淵,如溺于汪洋。那個名字,是萬重崖上被風席卷摧殘后落了滿地的桃花,殷紅得刺目,是她懷念,又不敢讓人觸碰到的存在。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都帶著些許不可抑制的顫抖:“你……認得我師父?”
那人卻好似驚喜一般,道:“你竟是她的弟子!”又帶著企盼般小心翼翼地詢問道:“這些年,她……還好嗎?”
她還好嗎?藍玖搖一搖頭,凄然道:“那年七日戕蠱毒一案,她就已死在萬重崖上了。”
“什么……”
許久再未聞回音。藍玖雖然瞧不見,但料想他此刻的臉色也一定難看之極。
“那你與我師父又是什么關系?”她問道。
這些年她雖也算學會了迂回委婉,但那到底不是她的風格。她這個人,更多的時候還是喜歡開門見山。
那人輕嘆了一聲,緩緩道來:“二十余年前,我曾蒙尊師相救一命。如此恩情,未及相報,此后多年,念念不忘,直至今日。”
“那這二十多年,你們……就一直未曾再見?”
“是。但我記得當年傷藥的味道,與你給我用的一模一樣。”他低沉著嗓音回答,聲音聽上去也有些喑啞。
藍玖聽著有些觸動,卻也只能無奈道:“我并未聽先師言及此事,恐怕她早已忘懷。倒難得你,還能記得那么多年。”
“是啊,”那邊他不知是何神色,只聽他喃喃道,“夏苡姑娘寬和仁善,一生救過的人不計其數,哪里會記得其中的一個我呢?”
此后數日,藍玖為他治傷時,時而也會向他提起夏苡的生前舊事,而他大多時都是沉默不語。藍玖不知他們的過往前塵,也不知他們究竟是何情分,所以也不敢多置喙。不過從他偶爾的回應里,她倒是也知道了些許此人的來歷。
比如,他姓胡,他是個殺手。
這類人素來過的是在刀尖上舔血的生活,沒有人知道自己何時會身首異處。他們以取人性命來換取報酬,刀刃下是數不盡的亡魂,雙手上是洗不凈的鮮血。
他們做的是與她相反的事。若說唯一的相同,恐怕就只有他們都是看慣了生死的人吧。
所以藍玖也就漸漸地理解了,他與師父之間的微妙情誼。
到他可以離開的那日,藍玖送別他到院門口,叮囑道:“胡前輩,以你的情況確實不宜再舞刀弄槍了,日后……最好還是另謀生路吧。”
那人輕輕“嗯”了一聲,道:“二十多年了,我也確實是時候該換一種活法了,又或許……我早該那么做了。藍姑娘,多謝你告訴我有關她的消息,你與她確然有許多相似之處。愿你最后終能找到屬于你們的道。”
藍玖愣了一瞬,恍惚中似有所感,就聽那人道了聲“就此別過”,便蹣跚著走開了,邊走還邊吟誦道:“終是異路人,何必多牽念?”聲音越來越遠,直到最后消散在微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