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佳妍又遲到了，而且是在周一的例行班會上。

徐春蘭本就一肚子火。因為我和張小遷打架的事情，優秀班級的流動紅旗此刻正高高懸掛在隔壁三班的教室里。如果換成其他任何一個班級，徐春蘭都不會覺得氣憤和難堪。但偏偏是三班，她就有點兒窩火了。

三班班主任董艷玲和徐春蘭都是物理組的，為了當那個沒什么實權的組長，兩人沒少明爭暗斗。董艷玲年輕，學歷又高，徐春蘭資歷深且教學經驗豐富，校領導為了組長一事沒少研討權衡，但始終沒有個滿意的結果。為此，徐春蘭和董艷玲倆人私下里一直在較勁兒。要么你當，要么我當，要么兩人誰也別當！

徐春蘭不服董艷玲，處處都要比個高低。這次的優秀班級落入她手，徐春蘭自然咽不下這口氣。

偏偏唐佳妍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遲到，我真擔心她在徐春蘭的毒舌下會死得很難看。

唐佳妍氣喘吁吁地出現在教室門口，她懷里抱著的那頂暗紅色頭盔隨著她的呼吸有節律地起伏著，我似乎看到靠著那個帥氣男生的脊背，臉上綻放出甜蜜的微笑。

唐佳妍緊緊地抱著頭盔，像抱著一個無價之寶。我心里沒來由地生出些酸酸的味道。也許那個帥氣的男生在唐佳妍的眼里就是無價之寶。

果然，徐春蘭找到了發泄的對象，用了二十分鐘的時間對唐佳妍極盡挖苦。她指責唐佳妍的穿著不倫不類，嚴重影響校園風氣，并警告唐佳妍不要把在別校養成的惡行帶到二中來、帶到我們四班來。我能猜到徐春蘭說的“惡行”一定是與唐佳妍打胎的傳言有關，這一刻，我發自心底地對徐春蘭產生了厭惡。

萬惡的批判時間終于結束，唐佳妍抱著頭盔回到座位上。她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好像這場批判不是針對她而是一個與她毫不相干的人。

她輕盈地在我身邊坐下，小心翼翼地將頭盔放在靠近我這邊的桌角。我盯著頭盔看了半天，它像有萬道光芒，刺得我眼睛有流淚的感覺。

不是所有東西都值得珍愛，而是因為喜歡一個人，連帶她的所有都是值得愛的。

在我發呆的這段時間，唐佳妍已經把作業抄完。她推開作業本如釋重負地長吁一口氣，歪著腦袋看我。

我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尤其她那雙烏黑的眼眸，好像看穿了我全部的心思。

“你真的認為學習很重要？”她這樣問。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但還是點點頭。

她笑，隨性且認真。讓我覺得自己的回答在她那里竟是超級可笑的笑話。

笑過之后，她向我搖搖手指：“No！除了學習我們可以做的太多了。談過戀愛嗎？Kiss過嗎？跟十幾個人火并過嗎？吃過西餐、喝得爛醉如泥過嗎？”

我聽著這些與我生活相差十萬八千里的事情，覺得眼前的女孩兒像是來自遙遠的外星球。她在說這些的時候，臉上是明媚的，甚至還帶有小小的自豪感，好像這些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算了，你是不會懂的，人生苦短，要及時行樂！”唐佳妍說完這句話，人已經趴在桌面上開始自言自語，“昨晚沒睡好，補下覺……”

昨晚沒睡好？我立刻想到那個帥氣的男生，難道昨晚他們在一起？這個念頭一經產生，我馬上覺得自己跟徐春蘭沒什么兩樣。

下午最后一節課結束后，同學們三三兩兩涌出教室。我沒有急著離開，打算把這一天的課重新梳理一遍。因為今天的聽課狀態非常差，滿腦子想的都是唐佳妍和那個帥氣的男生，以至于老師講的什么我根本就不知道。

我很快進入了狀態，自學一向是我的強項，這一點初中那會兒就已經得到了驗證。

一旦進入學習狀態，我好像可以與周遭的一切隔絕，唐佳妍是什么時候站到我身邊的，我一點兒都沒有察覺到。直到她的笑聲沖擊到我的耳膜，我才從忘我的狀態里抽離出來。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像一匹受驚的馬，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她見我如此慌張，笑意就更明顯，好像她的出現比那些解題更讓我興奮。她什么都不說，隨手合上書本，拉著我就往外走。

我的身體不受支配地跟在她后面，直到下了教學樓，我才支支吾吾地問了一句：“你帶我去哪兒？”

“跟我走吧！”唐佳妍語氣柔和得不容我拒絕。

我們穿過操場，朝圖書館后面的小徑走去。這條小徑是通往一千米之外的宿舍樓唯一的一條路。住校生每天來往不疲，沿途有些食雜店以供學生們消費。

快到宿舍樓的時候，一輛轎車從另一側的路口駛過來。唐佳妍一招手，轎車停了下來。

唐佳妍依然拉著我的手，直到轎車的門打開，那個帥氣男生溫暖和煦的笑容出現在我眼前時，唐佳妍才甩開我的手。

我愣怔地看著兩人像久別的情侶站在車邊纏綿細語，不多時，唐佳妍朝我招招手，我有些尷尬，有些膽怯，但還是朝兩人走去。

帥氣的男生高大挺拔，透著一股成年已久的熟男味道。他的眼睛會笑，嘴角揚起的弧度是自信、是從容，站在他身邊我才覺得自己以往的優秀全都可以忽略不計。他邁開大步，動作優雅地打開轎車后備廂，輕盈地將一只大皮箱拎了出來。

帥氣的男生沖我點點頭，示意這只皮箱接下來將由我負責。

唐佳妍從副駕駛位置上取出零碎包裹，然后不容我拒絕地將其塞入我的懷里。她挽著帥氣男生送他上車，并依依不舍地將腦袋探進車里。兩人簡短地接吻之后，轎車開走了。唐佳妍這才轉過身對我莞爾一笑：“走吧！送我去宿舍，從今天起，我也是住校生了！”

我懷里抱著大大小小的包根本騰不出手再拉皮箱，她走了幾步見我呆愣在原地，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大意。她搖著頭笑出了聲，好像我原地不動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你真是書呆子，拿不了怎么不和我說啊！”她埋怨得理直氣壯。

我傻傻一笑，看著她動作麻利地解除我的束縛。

我們并肩朝宿舍樓走去，我鼓起勇氣問她：“他是你男朋友？”

“嗯！”她漫不經心地回答。

我又想到徐春蘭的警告，看來說唐佳妍早戀并不是惡意的誹謗。

唐佳妍好像看出我的心思，于是說：“我們是光著屁股一塊兒長大的，屬于青梅竹馬吧！徐老太太一定跟你說了我很多的壞話，我不想找麻煩，所以才讓他送到這兒的。”

“你就不怕同學們誤會我倆……”我脫口而出，話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我倆？”她詫異地反問，好像這個問題有多不可思議一樣，“怎么可能，咱倆充其量就是同桌，同桌之間相互幫助純屬友誼。”

她的回答讓我無言以對，純屬友誼，誰說不是呢？我為自己不單純的想法感到臉紅。

到了宿舍樓，在宿管老師那兒登了記，領了床單被罩，宿管老師讓我送唐佳妍到三樓305宿舍。好人做到底，即使宿管老師沒吩咐，我也會親自送唐佳妍上去的。

我送唐佳妍的舉動引來了很多同學的注目，尤其張小遷更是一副人至賤則無敵的樣子，扯著嗓子在我和唐佳妍身后喊：“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張小遷這樣一喊，很多同學都圍過來看熱鬧，我和唐佳妍立刻像被曝光的偷情男女般被人指指點點。我心中有些竊喜，甚至希望這種誤解越多越好。唐佳妍則顯得無所謂，大概讓同學們誤會我倆總比被撞見她和陌生男人在一起要安全得多。就像她說的那樣，同桌之間相互幫助純屬友誼，僅此而已。

當天晚上，在宿舍樓前面的草坪上，唐佳妍將一支派克牌的鋼筆遞到我的手上，她說：“我不喜歡欠人情，這支筆就算答謝你幫我搬行李吧，反正我懶得寫字。”

我糾結著是要還是不要，這人情她還了，我和她就僅僅是同學關系。

不容我說話，唐佳妍轉身走掉了，她干脆地將我們的關系界定在同學的范圍之內。

我一宿都沒怎么睡，那支鋼筆冰冷地躺在我的枕邊，戳痛了我的心。半夜，楊禹起床小便，回來后看我瞪著眼睛看頭上的床板便好奇地湊到我床邊，說了一句：“看你那眼神，一定是得相思病了。”

不愧是情場高手，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被他洞悉出跟感情有關。

見我沒吱聲，他又說：“你得讓對方想你想得心癢癢，不然，沒戲。光你自個兒在這兒哀怨惆悵，沒用的。”

他說的有道理，但我不愿和他同流合污，迷迷糊糊中，我竟也睡著了。

唐佳妍送我的那支鋼筆我一直都沒舍得用過，至今仍然像收藏一件稀世珍品般將它小心翼翼地珍藏著，我怕任何墨水對它都是一種污染，它本該是無比潔凈的才對。

收到鋼筆之后的幾天我一直思考，唐佳妍送我筆是不想我們的關系除了同學還會延展到其他層面上，她這么做無疑更加確定了她和那個帥氣男生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情誼。但鬼使神差般地，我居然去商場買了一條質地柔軟、色彩明艷的絲巾，還讓售貨員精心包裝了一番，準備送給唐佳妍。

這條絲巾花了我一個月的伙食費，大概接下來的一個月里，我只能到食雜店去吃泡面而且是記賬的那種。一塊五一包的方便面用開水一泡，連湯帶面也能挨過四節課。這在當時看來經濟實惠且能解決溫飽。

我拿著包裝好的絲巾，心里莫名地有些小激動，同時還有些忐忑不安。我總該找個送禮物的理由吧！這么堂而皇之地送給她，萬一被拒絕我豈不是很沒面子？不管了，憑著當時年少輕狂，我一咬牙，在下課鈴聲剛響起的時候，以最快的速度將包裝精美的絲巾塞進她的手里。

唐佳妍先是一愣，接著便問：“送我的？”

我的臉紅得跟猴屁股沒什么兩樣，第一次送女生禮物，心里的小沖動竟是如此令人亢奮。

“不會是絲巾吧！我最討厭戴這個了，太累贅！”

即使她話說得很輕，卻還是猶如千斤鐵錘砸擊著我的心臟。我尷尬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滿是求她接受的誠懇。

唐佳妍瞥了我一眼，然后漫不經心地撕開包裝，立刻，一條我自認非常漂亮的絲巾呈現在眼前。她輕輕抖動了一下，絲巾像微風拂過的湖面般蕩漾著柔軟的波紋。

“趙波兒，你看看喜歡嗎？”唐佳妍突然舉著絲巾朝前桌的趙波兒喊，“這是周一權買給你的，他不好意思給你，叫我轉交。”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亂作一團，緊接著，聽到唐佳妍喊叫的同學們齊刷刷地朝我投來詫異且佩服的眼神。

趙波兒不明所以地接過唐佳妍手里的絲巾，眼神充滿了懷疑和不安。

“他要追你，這可是定情信物，你收好啊！”唐佳妍調侃著，似真似假難以判斷。

趙波兒羞紅了臉，顯得局促不安。大概這是她第一次經歷如此尷尬的事情。她不知道該如何處置手中的絲巾，但她明白馬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才不至于讓自己的處境更加窘迫。于是，她扔下絲巾慌張地跑出教室。

幾個和趙波兒要好的女同學也跟著追出去，教室里突然喧嘩起來，大概都在議論我的“壯舉”。

唐佳妍沖我詭異地一笑，我覺得自己就像被人拿來取悅的小丑，尤其在唐佳妍眼里，我僅僅是個笑話而已。

“你太過分了！”我終于忍不住發起火來，“就算你不接受也不至于開這種玩笑吧！我不是你的玩具！”

唐佳妍笑得前仰后合，她用這種小小的惡作劇滿足了她追求刺激的心理，她把捉弄人當成生活的調味劑，難怪她能上徐春蘭的黑名單，這大概就是她成為問題少女的原因之一吧。

我又氣又躁，之前對她的好印象在她不羈的笑聲中消失殆盡，我頹然地離開教室。

在樓梯口碰上了趙波兒，她好似哭過，眼睛紅腫。我想跟她解釋這一切都是唐佳妍的惡作劇，但趙波兒沒有給我解釋的機會，扭頭走掉了。

趙波兒是我們班的語文課代表，性情孤傲，脾氣倔強，是典型的氣質女生。她對這件事能有如此反應，我不奇怪，我更介意的是以后同在一班該如何消除彼此的尷尬和誤解。

這件事還是傳到了徐春蘭那里，她把我叫到校園一側的丁香花圃邊，一開口就是嚴厲的指責：“我沒讓你當班干部，就是想讓你把心思全部用在學習上，可你呢？竟把心思用在搞對象上，這是你應該做的嗎？你太讓我失望了！”

“我沒有！”我倔強地回答。

“沒有？這是什么？”徐春蘭竟然從兜里掏出那條絲巾，一揚手，絲巾隨風飄揚。

在“罪證”面前我羞愧難當，即便我再怎么解釋，以徐春蘭教書育人這么多年的品性，我也難逃觸犯校規的罪責。

“男孩子送女孩兒這個，這不是搞對象難道是你錢多燒的？”徐春蘭瞪著眼睛，一副要吃人的樣子，“這件事在我這兒打住，萬一被校長知道了，我想袒護你都不成啊！你好自為之吧！”

徐春蘭的語氣像是要放棄我，讓我自生自滅。我有一刻甚至感到追悔莫及，但很快就清醒過來。男女同學在徐春蘭這樣的老師眼里好像除了搞對象就沒有別的了，這種偏見扼殺了多少純潔的友誼。我不服氣，我不服氣！

晚自習我沒去，一個人躲在宿舍抽張小遷掉落在床上的半包紅塔山。第一次抽煙，我幾乎暈掉，那濃烈的煙草味道穿過喉嚨灌進胃里，又從胃里翻騰出來。這樣的循環交替讓我猶如騰云駕霧一般，直到有了嘔吐的感覺，我才沖出宿舍到空曠的草坪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

我攤開四肢躺在草坪上，滿天繁星像細碎的金沙，數不清也望不到邊。唐佳妍的面孔交疊著出現在天幕之上，我真想伸手將她攬下來，問問她為什么要這樣捉弄我。

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仰望著星空，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叫我。我想，現在連徐春蘭都要放棄我了，我只不過是成千上萬名高中生中的一個而已。我不想背負著好學生的頭銜，將自己內心最真實的部分摒棄掉，我想自由自在，我想飛翔在漫天繁星的夜空而非深奧玄妙的題海之中。

我聽到呼喚我的那個聲音越來越近，我猛然睜開眼睛，發現一雙澄凈透亮的眼睛正在俯視著我。

唐佳妍？我的身體就像安裝了彈簧，一下子彈了起來。

“干嗎？我又不是鬼，看把你嚇的！”

我的意識清醒了，我怎么會在這兒睡著了？看著她像個沒事人一樣，我真的對她無可奈何了。

“聽說老太太找你談話？真對不起，害你平白無故挨老太太的罵。”她賠禮道歉的樣子倒很真誠。

我也想過，這件事根本賴不到任何人，壓根兒就是我太沖動，想法太簡單。如今弄成這種局面，我應該負主要責任。

唐佳妍見我沒說話，捋了捋裙角席地而坐。她抱著雙膝，臉成四十五度角仰望夜空。她束著馬尾，額前一縷不經意垂下的發絲增添了她臉部輪廓的柔美。她的皮膚白皙有光澤，睫毛上翹的弧度讓她頗有些俏皮和可愛。

我喜歡看她現在的樣子，她就這樣安靜地坐著，渾身散發著青春少女特有的恬靜和溫暖。倘若她一直保持這樣的恬靜，我一定會找徐春蘭對峙，憑什么說唐佳妍是問題少女？這分明就是誹謗！

“我第一次覺得星空這么美。我從未像今天這樣仰望過它，一直認為只有愛做夢的小女生才會這么矯揉造作對著天空發呆。”

“你也是小女生，別忘了你還只是個高中生而已，這個年紀都應該做夢。”我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的鼻翼和豐潤鮮紅的嘴唇，這該是最動人的側影，像精巧細致的剪影。

良久，她轉向我，微瞇的眼睛透著些許不明的無奈。我突然覺得這種眼神不應該是她這種年紀的女生該有的。

“我從小就很獨立，家庭環境迫使我比同齡人早熟。其實，我一點兒也不快樂，我討厭回家，討厭大人們之間的利益爭斗，所以我用叛逆來懲罰他們，誰叫他們忽略了我的成長！”唐佳妍的語氣倏地變得冷冷的，我能捕捉到她眼角一閃而過的淚光。

我安靜地聽她述說，腦海里勾勒出一幅叛逆少女挑戰家長忍耐極限的畫面。這不是個別現象，應該是我們所有青春期同齡人都曾經歷過的掙扎。

“我爸很有錢，我每次惹禍他總是拿錢擺平，他掏錢越是慷慨，我的錯犯得就越大。我只想證明給他看，不是所有東西都能靠錢解決，我要讓他知道，是他的錢毀了我的人生。”

我一直以為有錢的生活是幸福的，沒想到錢也可以讓一個人如此仇視。唐佳妍不會了解，像我這樣勉強能上得起學、能吃得起食堂、能忍受饑餓給女生買條絲巾的人，內心是無比自卑和彷徨的。假如我有一個像唐佳妍那樣的家庭，我一定會更加刻苦地學習，讓擁有的財富得到本該有的價值。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多，她的家庭，我的家庭，彼此推心置腹，彼此關懷慰藉，像多年的朋友，無所保留。但唯獨對那個帥氣男生我只字未提，我怕一提到他，我所有的理想頃刻幻滅。哪怕在心里僅存一絲希望，我都覺得接下來的日子才更有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