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尋安沿著樓梯緩緩走下一樓,柜臺上的黑影似乎察覺到有人,立馬停止了游蕩。
莊尋安屏氣凝神,一步步走近,他的影子也逐漸靠近那黑影。
黑影一動不動,待莊尋安走過扶梯,發現眼前是一扇緊閉的門,再看柜臺,發覺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人影子。
而他的影子竟也和黑影一樣,被折成了十分詭異的形狀,映在柜臺上,仿佛他就是那個黑影,剛剛不過是魂魄游離,現在回歸了本體。
莊尋安摸摸左手的扳指,他可以肯定,剛才一定有人站在他這個位置,可為什么突然消失了?
他下意識看向那扇幽暗的門,一般按照客棧的布局,柜臺旁的門會是什么,廚房,后院?
不,他在三樓觀察過半步多,確實有個院子,但不在這里,那么會是廚房嗎?
莊尋安輕吐一口氣,快步走向門前,緩緩抬起手,剛放在門上,門“吱”的一聲打開了,而里面一片漆黑,根本看不見有什么東西。
回顧那桌上的蠟燭,燭光似乎照不進這里,門里門外,宛如兩個世界。
莊尋安運起功力,靜靜感受著門內,他發覺了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那就是屋里沒有活物。
他沒有感受到任何活物的氣息,那也就是說,剛剛看見的那個黑影……不是人?
如果說黑影不是人,那么它沒必要躲進屋里,可如果是人,那么又躲到哪里去了呢。
他糾結了一下,決定進去一探究竟。
也就在這時,他的余光感受到身后的燭光晃了晃,他立馬回身,只見桌上的燭火還在輕微晃動,客棧里的門窗是關好的,不可能有風,所以,是有人來了,或者,來的不是人。
他警惕地掃視周圍,步步向蠟燭靠近,只聽“砰”的一聲,身后那扇門竟然關上了,莊尋安回頭的同時,屋里的蠟燭也熄了,他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他呼吸略一停頓,再呼氣時,放松下來,不再像先前那樣緊張,整個人進入了一種很輕松,很自在的狀態。
他感到身后一陣涼風吹過,那扇關上的門再次打開,莊尋安幾乎在它打開的那一瞬間,像離弦之箭沖了過去,右手微抬,以應對突發狀況。
可等他停下來,眼前的景象讓他傻眼了,他竟然站在了一條街道上,半步多客棧那扇門竟然是街門?
莊尋安回頭,眼前哪有什么門窗,不過是一堵墻而已,月亮被烏云半遮,喑啞的光照在街道上,有些發瘆。
深夜的小鎮一片死寂,夜色裹著他,仿佛凝固住了,莊尋安環顧四周,并不見可疑跡象,他索性順著這道墻走,邊走邊留意周圍。
從剛剛穿過半步多客棧時,他隱約覺得,這不是真實的,可他又想不通,難不成又中了那香味的毒,產生幻覺?
他沒有聞到那香味,又是如何產生幻覺的呢,如果不是幻覺,那眼前的一切怎么解釋呢。
“月光光,心慌慌,娘親哄著孩兒郎,孩兒微笑睡得香……”
一陣明朗的歌聲傳來,莊尋安一驚,眼前的路上緩緩走過一個白衣女子,那女子披頭散發,直直的向前走著,口中在唱著這首歌謠。
莊尋安忙追了過去,可那女子又不見了,這時歌聲又唱道:“大郎溺死在井下,二郎倒掛上房梁,娘親哭喊把兒救,跌向刀鋒脖頸涼……”
歌聲嗚嗚咽咽,帶著哭腔,深夜中聽來令人頭皮發麻,莊尋安鬼使神差地看向身后,只見那懸著銅鐘的高臺上,坐著一個白衣女子,衣發隨風飄蕩,莊尋安只覺得喉嚨發緊,暗暗祈禱這是幻覺。
歌謠唱了兩遍后,女子自高臺跳下,莊尋安沒有追過去,因為他感到后頸被人呵了一口涼氣,像那歌謠中的郎君,跌向刀鋒脖頸涼。
不管對方是人是鬼,莊尋安運功于掌,猛地回頭,一掌擊出……
他坐在客棧里的床上,后背已經汗濕,喘了幾口氣,開始思索。
莊尋安極少做惡夢,有生以來,有印象的,也不過一二次,沒想到來這個小鎮的第一晚,竟然做了這樣一個夢。
他覺得這不是偶然,這個小鎮來對了。
他掀開被子重新躺下,讓精神放松下來,很快便再次睡著,直到光明驅散小鎮的黑暗,照進這間屋子。
第二天,小鎮的人們如往常一樣,開始了悠閑的生活。
莊尋安昨日所見種種,此刻好像與小鎮絲毫不相干,白天和黑夜,本就是兩個世界。
他想著黃文韜留下了二龍鎮的線索,而他的好友白卿衣,在給他的回信中,也提到了湘西,所以高玉兒和黃文韜很可能就在二龍鎮,最起碼也來過。
可問題是,去哪找到他們呢?
小鎮兩千戶居民,難道一家一家去問?
即便莊尋安不怕麻煩不怕累,又有幾個小鎮居民會對兩個外地人有印象呢,所以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可如果不這樣,又該怎么找他們呢。
莊尋安苦笑,起床吃了點早飯,就在小鎮逛了起來。
昨天他曾閑逛過一次,但那次他是初到小鎮,帶著新奇的心情去逛,現在不同了,他經歷了小鎮的不平凡,心情由新奇變成了探索。
他最先去了那座掛有銅鐘的高臺。
高臺位于半步多客棧背后,當莊尋安走到客棧背后時,留意了一下附近,發現這里就是他昨夜做噩夢所到之處。
眼前的確是一堵墻,并無門窗,鐘依然掛在那里,上面當然也沒有坐著一個白衣女人。
莊尋安又想起了昨夜夢中聽見的歌謠:“月光光,心慌慌,娘親哄著孩兒郎,孩兒微笑睡得香……大郎溺死在井下,二郎倒掛上房梁,娘親哭喊把兒救,跌向刀鋒脖頸涼?!?
他細琢磨這歌謠,孩子明明已經睡了,怎么還會大郎溺死在井下,二郎倒掛上房梁呢。
越想越覺得離奇,大白天竟感到一陣不寒而栗。
不知不覺,他走到了小鎮的最北方,往前是一處山坳,隱約可見一條山路蜿蜒開去,而那山路的盡頭,是一座大山。
莊尋安一凜,那山不就是他走近小鎮時看見的山嗎?
山被云煙籠罩,意勢縹緲,令人無法看清廬山真面目。
莊尋安覺得這座山好像在哪見過,他從來沒來過這,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
他又想到了那個很多人都有過的,奇怪的感覺,那就是有時候你去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卻總覺得這個地方你來過,甚至煞有其事地說出這個地方有哪些東西。
他在這里逗留了一陣,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又折回小鎮。
不過半天時間,就把小鎮逛了個遍,卻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他試探性問了幾個人,有關于黃文韜和高玉兒,可得到的答復和預想一樣:不知道。
就這樣,他懶懶地在街上走著,走累了便找了個十分簡陋的小茶館,坐下歇歇。
偶然間,他聽到身后兩個人在討論著搬家的事情。
這本是極為尋常的事情,莊尋安坐了片刻就走,路過一家門前時,往里瞟了一眼,發現這家人在屋里屋外的忙活,像在收拾東西,他略微停頓,發現這家人像是在搬家。
莊尋安馬上想到了剛剛聽到的那兩個人的對話,搬家?
不過半日內,遇到了兩家要搬走的,這么巧?
他再一想,好像有點不對勁,原因有二:其一,他雖只來了一天,但他發現小鎮的生活安逸舒適,五業俱全,似乎沒有搬家的必要;其二,最近的縣城離這也有百里之遙,且其中多山,道路坎坷難行,搬家所帶的東西,必將耗費他們很大的精力。
是什么讓他們放棄舒適的生活,轉而花費大量的精力去搬家呢。
疑惑歸疑惑,莊尋安卻不好問,也不便問,也許真的只是個巧合吧。
這一天在失望中度過。
臨晚,小鎮再次出現了家家戶戶閉門歇業的情況。
相對于昨天,今天似乎還提前了。
莊尋安回到客棧,剛好是黃昏時分,最后幾個客人離開,伙計們便把門關上了。
邱婉正撥著算盤,核對賬本,見他來了,笑道:“客官回來了,想吃點什么,我讓人給你送過去?!?
莊尋安笑道:“我可來了有一會兒了,邱掌柜才看見我?”
邱婉道:“實在對不住,我正算著賬呢?!?
莊尋安倚在柜臺上,道:“你又當掌柜又當賬房的,也辛苦了。”
邱婉嘆道:“做生意哪有不辛苦的,這一天天沒有油水不說,還忙得團團轉。”
已經把店門關上的伙計各自散了,只有那個昨天接待過莊尋安的伙計,在一旁擦著桌子,不時拿眼瞟向這里。
莊尋安道:“邱掌柜,恕我冒昧,你這客棧,生意似乎不是多好?”
邱婉把算盤扔在一邊,最后一筆賬記下,道:“是啊,也只不過剛好夠來的?!?
莊尋安道:“既然這樣,為什么不換個別的生意做呢。”
邱婉道:“做什么呢,這客棧開了那么多年了,我也只會這個,除了這個我實在想不出我還能做什么。”
莊尋安往柜臺后的酒柜看了看,漫不經心地道:“敢問邱掌柜芳齡?!?
邱婉倒也大方,道:“奴家今年二十三了?!?
莊尋安道:“你說這客棧開了那么久了,難不成邱掌柜一生下來就開了?”
邱婉笑道:“客官真會說笑,這客棧是我從父親手里接來的,可惜啊,他老人家已經不在了,丟下這么個攤子讓我管。”
莊尋安道:“你這里就沒個男主人?”
邱婉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心,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道:“要是有個男主人倒好了,省得我這樣操心勞力的?!?
莊尋安剛想說話,那個伙計快步朝這里走來,高聲道:“掌柜的,桌椅都擦干凈了?!?
邱婉道:“好的,其實不用這么個擦法,反正也沒多少生意?!?
那伙計道:“那你看我還能做點什么。”
邱婉道:“等下這位客官回房后,你把飯菜送進去吧?!?
伙計板著臉對莊尋安道:“客官想必累了,請回房休息吧?!?
莊尋安趴在柜臺上,靠近邱婉,輕聲道:“怎么,今天邱掌柜不親自給我送了?”
邱婉一笑,道:“好,你想讓我送,那我就送。”
莊尋安回房后沒多久,果然是邱婉端著飯菜進來,她把飯菜擺在桌上,道:“客官,我都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鼻f尋安說了名字,邱婉道:“莊公子來二龍鎮是做什么的?”
莊尋安道:“來找我兩個朋友。”
邱婉道:“什么樣的朋友,莊公子說說,說不定我能幫上忙呢。”
莊尋安坐在桌前,道:“一男一女,男的叫黃文韜,女的叫高玉兒,邱掌柜見過他們嗎。”
邱婉想了想,道:“我不記得我店里來過這兩人,也許他們去了另外兩家客棧,也許他們住在鎮里的別處,莊公子可以找別人問問啊。”
莊尋安道:“問了,結果一無所獲。”
邱婉道:“那可難辦了,你那兩個朋友是對你說他們在這嗎,如果他們只是路過這里,你又去哪找呢。”
莊尋安嘆道:“不想他們了,邱掌柜,飯菜都在這了,你不一起吃點?”
邱婉道:“我已經吃過了?!?
莊尋安點點頭,低頭吃起來,剛吃了一口菜,就叫道:“哇,這么辣!”
邱婉道:“我們湘地愛吃辣,莊公子不能吃辣嗎,那我馬上叫廚房給你重做?!?
莊尋安忙道:“不必麻煩了,要是被你那個小伙計知道,說不定擠兌我呢?!?
邱婉一怔,道:“什么小伙計?”
莊尋安道:“就是下午我和你說話時,走過來打斷我們的那個。”
邱婉道:“他怎么了?”
莊尋安道:“邱掌柜,我覺得你這個伙計,似乎不太愿意看到你和陌生的男人走得太近?!?
邱婉笑了,笑得有些不自然,在有心人看來,她的笑像是為了掩蓋什么,她道:“莊公子真愛說笑,他不過是我手下的伙計而已。”
莊尋安道:“如果運氣好,能力強,伙計也會變成老板的,誰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是老板啊。”
他一邊吃飯一邊和邱婉聊天,說來說去也都是些閑篇,每當二人的話題牽扯到一些隱秘之事時,二人卻像心有靈犀似的避開了。
吃罷晚飯,莊尋安道:“邱掌柜,你這有茶嗎?”
邱婉道:“當然,你等著,我去去就來?!?
不多,邱婉端上來一碗茶和一個勺子,莊尋安接過碗,只見碗中的茶湯黃澄澄的,最上面似乎浸著一層油花,他略一皺眉,邱婉道:“你可不能就這樣喝。”說著把勺子遞給他,道:“攪涼了再喝,不然會燙著。”
莊尋安拿過勺子,又看了看碗里的茶湯,道:“好像不燙吧?”
邱婉道:“這是豬油煮的茶湯,油會浮在上面,熱氣冒不出來,大多數人喝這種茶,第一口都會被燙著的。”
莊尋安奇道:“竟有這種事?!彼姥詳噭又铚灰姛釟饨z絲冒起,訝道:“這到底是什么茶。”
邱婉道:“這是土家族人特有的油茶,不知你看沒看到,我們二龍鎮后面,有苗人和土家人的寨子,這油茶就是和他們學的。”
莊尋安喝下一口,不僅油滑,且香味濃郁,不禁贊道:“果然好茶,這茶是怎么做的?”
邱婉道:“具體的制作比較麻煩,說了你也不清楚,總之很好喝就是了?!?
莊尋安幾口把茶喝完,邱婉道:“莊公子,已經入夜了,你也該休息了,不過有句話我可得告訴你,睡覺時,不論聽到什么動靜都不要起床,更不能出門,你最好記住我這句話?!?
莊尋安看她神色嚴肅,問道:“為什么?!?
邱婉一字一句地道:“因為,這里晚上鬧鬼?!?
莊尋安的心被什么提了一下,連同那碗剛喝下去的油茶一起提到了嗓子眼,他道:“鬧鬼?”
邱婉道:“是的?!?
莊尋安道:“我昨天來二龍鎮的時候,發現你們這里家家戶戶,每天很早就關門了,難道就是因為鬧鬼?”
邱婉道:“沒錯,每個月的十五前后,就是鬼魂出沒的時候,每到這幾天,鎮上的人都會很早關門休息的?!?
莊尋安點頭道:“原來如此,那這么說來,你們這里鬧鬼已經有段時間了?”
邱婉道:“是有些日子了?!?
莊尋安道:“既然是鬼,為什么不想辦法除掉呢?”
邱婉嘆道:“請了好幾個法師了,可結果都被嚇跑了。”
莊尋安道:“你親眼見過?”
邱婉道:“我要是見過,還能活到現在,行了不說了,你記住我的話,不要理會任何動靜,更不要出門?!?
她走后,莊尋安又想到了昨夜夢到的那個女鬼……
他感到有些不適,胃里的油茶像要翻滾出來一樣。
不過他對邱婉的話還是將信將疑,畢竟昨夜只是個噩夢,俗話說眼見為實,他還是沒有親眼見過。
最關鍵的是,他覺得自從進入小鎮以來,他一直被人牽著鼻子走,或者說,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安排好的,就等他來。
如果這只是他的錯覺,那么打消這個錯覺的最好辦法,就是親身試驗。
何況目前為止,他還是沒有發現有關任何高玉兒和黃文韜的線索。
所有,他沒有聽從邱婉的勸告,他要夜探二龍鎮,看看對方到底是人是鬼,就算是鬼,也要看看是哪路鬼怪。
莊尋安在床上躺著,卻聽不到鐘鼓報時了,想必是敲鐘的人也怕看見鬼吧。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他起身推開窗子,天空已升起一輪圓月,清光遍灑,小鎮沉浸在一片柔光之中。
這樣的夜色,竟然會鬧鬼,簡直太煞風景。
莊尋安這樣想著,已經悄悄打開了房門,客棧內靜悄悄的,聽不見一點聲音。
他順著三樓走廊往下看,一樓的那張桌子上仍然點著一支蠟燭,同樣的桌子,同樣的蠟燭。
他又看向柜臺,這次卻沒看到那個詭異的影子,莊尋安松了口氣,噩夢到底是夢。
客棧內什么可疑的跡象都沒有,倒像是莊尋安心里有鬼。
不過越是這樣,他越是覺得今夜非比尋常,一定會發生些事情。
想起邱婉和他說話時,那認真嚴肅的表情,結合小鎮居民的種種奇怪舉動,鬧鬼,是多么完美的解釋。
他下到一樓,探頭看向柜臺一側,那里并沒有一扇門,而是昏慘慘的墻壁。
一切如常,莊尋安剛想往外走,卻聽到客棧里傳來幾句令人膽顫心驚的歌謠:“月光光,心慌慌,娘親哄著孩兒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