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崇，在我的腦海中，是一個遙不可及、只在電視劇里看到過的大都市。繁華、時尚、國際化。

像我這種出生在七八線小城市的女孩，沒出過什么門，也沒見過什么世面，只知道周邊那一畝三分地，幾條街、幾條巷、幾輛車。

要不是駱易陽在連崇，我這輩子都不會將自己的生活和連崇聯系在一起。

得知他的近況，我著實興奮了好一段時間，這家伙，失蹤了這么多年，總算浮出了水面。可是，幾天后，我的這種興奮就慢慢消減了。

數載年華，人事更替；千山萬水，遠隔天涯。

知道他在連崇又怎樣？知道他做了大企業的高管又怎樣？這和我有什么關系？難道要我去連崇找他嗎？

不可能，我學歷不高，在人才濟濟、競爭激烈的連崇恐怕連生存都成問題。即便我一去就能順利的見到他，我又可以期許些什么？再續前緣？施衿結褵？可能嗎？堂堂名企高管和一個縫紉女工在一起成什么話，門不當戶不對，且不說其他人怎么想，兩個學識眼界大不相同的人結合也是注定不會幸福的。

我有些惶然，十四年，我究竟在等什么？

等著和他相遇，等著他牽起我的手，然后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他也一直在等我。

那只是白日夢，蘇桐，你醒醒吧。

我看著色澤斑駁的窗欞，窗外是黑黢黢的逼仄暗巷，漂浮著一股潲水的味道。我厭惡這一切，晦暗促狹、骯臟衰敗，令人感到壓抑窒息。

駱易陽，為什么？你要離我這樣遠？我的翅膀太小，飛不到你的身邊去。

我強壓著對他的思念，將自己拉回現實，這樣也好，雖然我看不到他，但至少我知道他生活的不錯，他不再是我回憶中虛幻的影像，我可以想象他現在的樣子，不管我的想象是否貼切，都好像接近了真實。

繼父剔著牙，推門進來，一屁股坐下，把打包的剩菜扔在桌上。

我掃了他一眼，內心一陣厭惡。真不明白媽為何對這樣一個男人死心塌地，看他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就讓人來氣。

“小桐。”他懶洋洋的喊了我一聲。

我沒回答，去屋外取塑料繩上曬干的衣服。

“給你打包了好吃的東西，過來吃點吧。”他說著把塑料袋里的餐盒一樣一樣擺在桌上。

“紅燒魚、干煸四季豆、毛血旺、酸辣土豆絲……”

“哼，媽辛辛苦苦賺錢，你卻跑去下館子。”我低聲嘟囔，既想讓他聽到，又怕他聽到會動手打我。

“哈哈，不是我下館子，是別人請客，來，過來，還熱乎呢，你吃點兒吧。”

真奇怪，換平時他聽我說句不中聽的話立即暴跳如雷，這次卻一反常態，還面帶笑容，搞什么鬼？我偷眼看他，那古怪的笑容讓我心里發毛，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不餓，你留給哥吧。”

“小桐啊，咳咳，”他假意干咳了幾聲，似乎有些話不太好說出口，“你知道這頓飯是誰請我吃的嗎？”

“愛誰誰，和我沒關系。”

“那可不是，和你有莫大的關系。咳咳，請我吃飯的人呀，可是你未來的公公！”

我去！果然，他沒安什么好心。

“我說過我不嫁人，哪兒來的公公，你別瞎說！”我冷著臉，拿了衣服到屋里去疊。

“蘇桐！”繼父似乎有些沉不住氣了，把桌子一拍，“你別在這給我嘴犟！我是你爹，你的婚事兒我說了算！”

“哎呦，都什么年代了，你還來封建包婚那一套啊，唬誰呢，再說，我又不是你親生的！”

“你……，是！你不是我親生的，我也沒把你當親生的！你這個破爛貨，就是個拖油瓶，這些年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要不是我厚道，早把你賣到紅燈區了！你還敢在這里跟我頂嘴！”

“什么？我吃你的喝你的用你的？你還真說得出口！你和我媽結婚不到一年，就逼我退學進廠子打工，我這些年的薪水都被誰拿走了？媽天天在鋪子里沒日沒夜的勞作，賺的錢又被誰揮霍了？”

“你在廠子里能賺幾個錢，還不夠我養你的花銷呢！你媽的鋪子能開起來，還不是靠老子的錢？她不打理難道要老子打理？活都我干了，要她有個屁用！娶她就是為了多個人伺候！”

“你的良心簡直被狗吃了！你是爹生媽養的，我媽就不是嗎？憑啥要她伺候你？當初開鋪子你出了兩萬，這些年連本帶利能有多少？你一個大男人，天天就知道在自己老婆身上打算盤，你真有出息！要真算起賬來，你和你兒子都該被掃地出門！”

“你個臭丫頭！敢這么和我說話，沒有我，你爹死了都沒錢下葬！當初就該把你和他一起埋了！不要臉的雜種，看我整不死你……”繼父被激怒，扯過我的頭發，就要動手。

“哎呀，死鬼你要干什么？！快放開桐桐！”媽從門外瞅見我要挨打，慌不迭的沖進來，拉住了繼父的胳膊。

我的頭皮被繼父扯得生疼，看著桌上的水果刀，真想抄起來捅到他心口上，這該死的男人，欺辱我們母女這么多年，一點人性都沒有！

“你知道這死丫頭剛剛怎么跟我說話嗎？是不是你教她的？”繼父沖媽大吼。

媽看著我，一臉無措，“桐桐，你這是怎么回事，還不快跟你爸道歉？”

道歉？我道什么歉？憑什么要我道歉？他花天酒地、瀟灑快活，不管媽維持生計累得要死要活，還斷送了我的大好前程！這種人，我怎么可以向他道歉？！

媽見我一臉不服，趕忙皺著眉，微微晃頭，示意我忍一忍，不要虎口拔牙，惹他發飆。

對于她這個表情所表達的意思，我再清楚不過了，每次繼父喝醉酒或是心情不好對我們母女又打又罵的時候，她都是這副表情。

不能說她懦弱，面對著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我們就算合力反抗，也無法和他抗衡，最終的結果只能更慘。為了不把事鬧大，她唯有選擇隱忍。

我受夠了這樣的生活！這個家，沒有愛，沒有幸福，只有不平等的凌虐和恥辱！

無數次，看到他對媽惡語相加、拳腳相向，將她罵得一文不值，仿佛她就是他從垃圾箱里撿來的破爛，連只流浪貓的不如。他還時常進廚房拿把菜刀，嚷嚷著要宰了我們。每當那個時刻，我都在想：今天會不會是我活著的最后一天？

若是我問其他人：假如今天是你在世上的最后一天，你會怎么過？我相信答案無非是和相愛的人去海邊、和家人在一起、向暗戀的人表白等等，也可能會有抽一口海-洛-因、搶一次銀行之類的奇葩回答。

而我，我的答案就是找一個繼父和他兒子不會出現的地方，安安靜靜的曬曬太陽，聽聽鳥叫，想想駱易陽，在桐花漫天的回憶中悄然死去，希望靈魂離開身體的那一刻，我的臉上會有甜美的笑容。

“對不起。”我麻木的說著，眼睛很干燥，絲毫沒有流淚的沖動。

繼父聽我道歉，猛地放開了我，我一個趔斜，摔倒在地上，媽扶起我，問我摔疼沒有。

疼？哪里還會感覺到疼呢？

繼父點了一支煙，狠狠吸了幾口，黝黑褶皺的面容充滿冷酷。

“大冬他爸先給了我十萬聘禮定金，我收了，我看下個月有兩個子日不錯，趕緊把事兒辦了吧，等她過了門，大冬家把剩下的彩禮給咱們，也好給兒子張羅個媳婦兒！”

“什么？”媽大驚，“你就這樣收了他家的禮金？”

“咋地？到手的錢我還能不要？”

“你……你咋也該跟我和桐桐商量商量啊，這也不是個小事兒。”

“哼！你看她那熊樣，能商量個屁！老子是一家之主，你們婆娘就別管了！既然收了錢，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要實在不愿嫁也行，往江里一跳，一了百了！”繼父說完摔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