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初冬清早，太平城。

警察局偵緝隊副隊長郭奕清正低頭蹲在警察局門口抽煙，他的右腳旁散落了滿地的煙蒂，左腳旁則靜靜躺著一個棕色的牛皮文件袋。在他身后，兩個哈欠連天的警員正抬著一具女尸有一搭沒一搭地小聲說話。

郭奕清抬頭看看面前空蕩蕩的大街，他突然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一點都不像個警察，反而像一只蹲著等主人扔骨頭的看門狗。

雖然這么想，他還是沒有站起來，依然那么蹲著，像只狗一樣。

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郭奕清不由得縮了下脖子。深秋清早的寒意并沒有使他的腦子凍的變得更清楚些，反而讓他變得越發(fā)的迷茫。

如果說他是狗，那么他應(yīng)當(dāng)是誰的狗？

是把尸體交給他的警察局的狗，還是即將從手中接收尸體的王家的狗？

或者都是。

或者不只是。

無論如何，對所有人來說，郭奕清的作用也許就僅限于此了——做一只某個人的狗。

如果放在十年前，剛進(jìn)警察局的郭奕清是絕不肯這樣不顧形象地像碼頭扛包的工人一樣在大庭廣眾之下蹲著，更不肯這樣心甘情愿地做一只狗。那時的他有抱負(fù)、有理想，認(rèn)為自己總有一天能憑著自己的能力立個奇功，然后借此揚(yáng)名立萬。那樣的他走路都是高高昂著頭的。

一年又一年后，郭奕清高高昂著的頭慢慢垂了下來，因為他發(fā)現(xiàn)，無論自己起早貪黑、兢兢業(yè)業(yè)做了多少工作，都不如那些整天游手好閑但善于溜須拍馬的人升得快。

然后他開始認(rèn)清一個“現(xiàn)實”——雖然有問題的不在他，在于他所處的環(huán)境，但環(huán)境是無法改變的，所以只能改變自己。于是他開始向所謂的“現(xiàn)實”屈服，改變了原來的自己，成為現(xiàn)在的模樣。

然后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郭奕清開始覺得那樣昂頭闊步的自己很可笑——也許是從他第一次蹲在警察局門口開始。因為那時候他已經(jīng)明白了，低頭的他不必努力就能輕易得到昂頭的他再拼命也得不到的東西。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郭奕清蹲著的大腿開始有酸麻的感覺，但他還是不愿意站起來。

為什么不站起來呢？因為現(xiàn)在的他覺得，在太平城能蹲著也是一種權(quán)利，一種此刻抬著死尸站在他身后的警員們無法享受的權(quán)利。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現(xiàn)狀——蹲著的自己反而是高高在上的。

但這種“高高在上”的狀態(tài)很快就會被人打破——被一個司機(jī)打破。

現(xiàn)實就是這樣子，郭奕清看起來是警察局的偵緝隊副隊長，卻還要看一個級別都沒有的司機(jī)俞大成的眼色。

俞大成是偵緝隊隊長俞慕從家里帶到警察局的司機(jī)，平日里俞大成的主要工作是給俞慕開車，卻也因此就給了他一個局里的編制。

為了讓俞大成名正言順的吃這個“皇糧”，俞慕還給他安上一個“警用車輛管理員”的名號，同時將局里的兩輛警用卡車都交予他管理。事實上，警察局登記在冊的汽車一共四輛，還有兩輛是小汽車，但一輛常年在局長家里，一輛常年在俞慕家里，所以俞大成實際掌控的車其實是兩輛。

而俞大成到了警察局后，登記在冊的四輛警車都徹底變成“有名無實”——剩余的兩輛卡車被俞大成開去運(yùn)輸煙土。于是，執(zhí)法車變成了“犯法車”，這是太平城的當(dāng)權(quán)者們制造出的最為荒誕的笑話之一。從此之后，警察局的警員出去執(zhí)法反而很難用得上警車，只有在為權(quán)貴們運(yùn)送尸體的時候，俞大成才會將警車開回警察局供偵緝隊使用。

俞大成走私煙土是局里公開的秘密，卻沒有誰敢多管閑事去阻止或者舉報——因為很明顯，背后肯定有俞慕的授意。

俞慕是偵緝隊隊長，還兼任著行政科代理科長，在警察局是個能呼風(fēng)喚雨的主兒，連局長都要讓他三分，因為他的靠山是太平城市長婁君亦。早年郭奕清為了擺脫“原地踏步”的尷尬狀態(tài)，就選擇上了俞慕這條船。“上船”的效果確實很明顯，不到兩年，郭奕清就成了偵緝隊的副隊長。

但在警察局，權(quán)力大小跟職位無關(guān)，升職的關(guān)鍵也不是能力，而是看背后的關(guān)系強(qiáng)不強(qiáng)硬。像郭奕清，表面上看來享受著副科級干部的待遇，但實際上的地位卻比不過一個沒有級別的憑空冒出的“警用車輛管理員”俞大成。原因無他——對俞慕來講，俞大成是“嫡系”，郭奕清是“旁系”。

想到這里，郭奕清忍不住有點悲從中來，甚至覺得這樣的自己有點可憐。時至今日，他仍幻想著有一天自己也能在太平城出人頭地，鶴立雞群。但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他還是得蹲在路邊等一個司機(jī)。

街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不過誰也不愿向他這邊多看一眼，也許是習(xí)以為常，也許是不屑一顧。

郭奕清感到困意又開始拼命涌上來，只好深吸了一口煙試圖壓下去。凌晨時分，他在半夢半醒間接到警察局的電話，得知有人發(fā)現(xiàn)商會會長王義夫的干兒媳丁蘭橫尸街頭后，唯恐王家將怒氣撒在自己身上，便一刻也不敢耽誤地趕回局里將一切手續(xù)飛速辦好，然后馬上報告王家，準(zhǔn)備天一亮就用局里那輛專門用來運(yùn)尸體的警車將尸體和“移送報告”給王家運(yùn)過去。沒成想，一切就緒，又卡在了俞大成這里。

抬尸體的警員李宇和吳國柱已經(jīng)忍不住開始小聲嘟囔著發(fā)牢騷。

“你說這俞司機(jī)是不是昨晚又喝高了，說好的早上七點將車開過來，這都八點多了，還不見人影，可累死老子了！”

“有車用就不錯了，要不是給王家送尸體，俞司機(jī)還未必肯把車給我們咧！這大冷天的，我的手都快凍的抓不住了……雖然只是個娘們，但死人的重量總歸比活人重的多……”

郭奕清聽到這回頭罵道：“少在那里瞎扯淡，不想抬的趁早脫了警服回家！”

吳國柱苦著臉說：“頭兒，真不是我們想偷懶，實在是太累人，我們就放下來休息一會兒行不行……”

“老子說的話不管用是不是了！就抬個尸體都受不了，看來平時是讓你們過的太安生了！”

郭奕清說罷，掐掉煙頭，左手抄起地上的文件袋，想站起來，卻有些沒站穩(wěn)，踉蹌了幾下，好不容易使勁跺了跺腳，活動了幾下，這才穩(wěn)住身形。

郭奕清還想繼續(xù)罵些什么，吳國柱卻突然盯著遠(yuǎn)方驚喜地叫出聲：“頭兒，俞司機(jī)來了！”

郭奕清轉(zhuǎn)頭一看，可不是，街頭一輛小型警用卡車正左搖右擺地向他們飛馳而來。

車子在警察局門前停下，郭奕清忙不迭地迎上前打開車門，就見俞大成滿身酒氣地從車?yán)锱莱鰜怼Ｓ岽蟪勺硌垭鼥V地看了一眼郭奕清，用手使勁在他臉上使勁拍了拍：“我、我說，郭楞子！你這一大清早的就、就攪爺?shù)难排d，是不是欠爺收拾了！嗯？”

郭奕清心里早將俞大成的十八輩祖宗都罵了個遍，臉上卻仍舊笑嘻嘻地說：“俞爺說的是，是我不好。但我也是沒辦法，要不是王會長那邊催的緊，借我十個膽子也不敢打擾俞爺你啊！”

俞大成聞言得意道：“也、也是……你這小子，愣是愣，但還、還不至于傻。局子里，誰不知道俞王爺三只眼？你、你能不知道？得！這回，爺、爺看在王會長的面子上，就、就饒了你……去吧……。”說著將車鑰匙扔給郭奕清，然后又嘟囔著道：“一晚上沒睡，可累死爺了！讓爺回、回局里瞇一覺先……”說罷搖搖晃晃地向警察局里走了進(jìn)去。

郭奕清看著俞大成的背影暗暗地啐了一口，隨后轉(zhuǎn)臉看到一旁一副看戲模樣的吳國柱和李宇，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抬腳便踹了吳國柱一腳：”媽的，看看看，看個屁！還不趕緊給老子滾上車！”

吳國柱被踹得一踉蹌，幸好對面的李宇及時幫忙頂住，才沒撒手把擔(dān)架扔出去。

兩人見郭奕清怒氣中燒，大有將從俞大成那里受到的氣全撒到他們身上的勢頭，于是趕緊頭也不回逃也似的走向警車，直到帶著尸體一起上了車后廂才算松了一口氣。

此刻郭奕清的心中雖煩躁不已，但也清楚無論如何，這工作再糟心還是必須去做，否則不說自己頭頂小小的“烏紗帽”難以保住，連手中的飯碗也會變得岌岌可危。思及此，郭奕清只好硬生生地忽略心中的抗拒，將手中的文件夾扔進(jìn)了副駕駛座，一俯身，進(jìn)了車?yán)铩?

郭奕清上了車，伸手想將門關(guān)上，車門卻像被卡住了一樣紋絲不動。郭奕清詫異不已，于是本能地轉(zhuǎn)頭一看，發(fā)現(xiàn)車旁多了一個身著駝色風(fēng)衣的男人，正用手牢牢地抓著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