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哥,我們到旁邊的小公園去坐坐吧。”
“嗯,好!”
吳雨桐開著一輛電瓶自行車,車后坐著他新單位的同事趙小羽。他們剛剛采訪完了榕城某設計公司的一位老總,在快到單位時,趙小羽提議兩人到附近的公園里稍事休息,雨桐欣然應允。
兩個人在小公園里緩緩漫步,在小河邊的一條長椅上坐下。周圍的人不多,大多是三五成群的老年人,有的在健身器材上活動筋骨,有的在喝茶閑聊,有的則在棋盤上對壘。有一位老者提著一支比他人還高的巨大毛筆,從水桶里蘸完水后,正在公園中心的水泥地上奮筆疾書。老人童顏鶴發,寬大的布衫隨風飛舞,他提筆、落下、轉身、收筆一氣呵成,雨桐望著這位仙風道骨一般的老人,內心不禁神往,他想等到自己老了的那一天,是否也能這般瀟灑不羈?
榕城九月的天氣,碧空如洗、萬里無云,然而氣溫也并不是十分炎熱,陣陣秋風吹來,讓人分外涼爽。雨桐精神也為之一振,他想起了這四個多月以來,生活所帶給自己的各種變化……
2012年5月,陳爾特意請了假從吳城市臨魚鎮不遠千里來看望吳雨桐。當晚,兩個人在閩江邊的一處夜排檔上喝得酩酊大醉。翌日,陳爾不等雨桐酒醒便匆匆辭別雨桐趕回臨魚,臨走時陳爾丟下了一句:“雨桐,這個地方不錯,你好好呆著好好玩玩,過兩天我還來……”
陳爾說話算話,走了不到半個月他又來了,這次他給雨桐帶來了一份禮物——他遞給雨桐一張信封。雨桐打開,是一張銀行卡。
“里面是10萬,沒有密碼。”陳爾笑瞇瞇地說道。
“干嘛!你發財啦?”
“不是我的,是顧天明讓我交給你的。”
“顧天明?他為什么要給我這么多錢?”
“人家現在是大老板了,上個禮拜我到蘇州去開了個會,天明一定要叫我去聚聚。這家伙現在不得了,在蘇州搞了一個網站,叫‘東吳網’,這個網站你聽說過嗎?”
“東吳網?我知道啊,國內四大門戶網站之一,蘇州第一人氣綜合論壇,東吳論壇我也經常上的,是搞得不錯!”
“吆,到底是網絡游戲玩得多,對網絡世界很了解么。”陳爾笑嘻嘻地拍了拍雨桐的肩膀。
“去去去!他是大老板就得給我錢?他錢多燒得慌我不管,這錢我不要啊,我可不是要飯的!”雨桐微微漲紅了臉,心里有點不痛快。
“沒人把你當要飯的,天明知道了你的情況后,馬上讓我轉告你,他想邀請你到他那里去跟他一起做新媒體。他說現在光靠網站也不行,年輕人越來越傾向于新媒體傳播,他還要搞什么微信號、客戶端什么的,反正我也不太懂,這錢是他預付你的工資……”
“瞎扯淡!我哪懂什么新媒體,我就一個賣藥的,藥也沒賣好,我不去蘇州啊,這張卡你給他拿回去。”
“就知道你會這么說!天明說了,你不用去蘇州上班,你喜歡榕城就呆在這里好了,你可以做他的網站顧問,他現在急需一些好的活動策劃、推廣文案……總之,他就是要讓你隔三差五給他寫點東西,相關的資料他會發你郵箱,你的QQ我也已經給他了,到時你們直接網上聯系好了。”
“這個……”
“你別這個那個了,讀書的時候,天明就非常仰慕你的文采,說你的文學和書法都是一流的。既然人家這么相信你,你就拿出點實力,寫幾篇好文章發給他,不就完了?!”
“……”
事實上,吳雨桐來到榕城近三個月,房租水電、購置家具、吃吃用用,手里的2萬元錢業已基本告罄。到底是他的死黨,陳爾知道雨桐的脾氣,無端送給他錢的話雨桐一定不會要。于是,陳爾特地趕到蘇州找到了顧天明。顧天明在衛校四年一直都是他們班的班長,畢業后分進了吳城市衛生局,十幾年下來已經混到了局辦公室主任的職務,是全班同學里唯一一個正科級別的領導。誰也不會想到2008年他竟然會辭去公職,跟老婆也離了婚,獨自去蘇州打工;更沒有想到短短兩年后他就搖身一變,成了當地最大一家網絡傳媒公司的總經理,據說還娶了某個大老板的女兒,一夜之間身家已經上億。這許多年,陳爾與顧天明的私交也一直不錯,顧天明初到蘇州,所有人都譏笑他疏遠他的時候,陳爾還能經常去看他,精神上給他送去安慰物質上不斷借錢給他。對于陳爾,顧天明一直是心存感激,對于吳雨桐,顧天明是發自內心的欣賞。說起吳雨桐當年在學校里的種種,顧天明幾乎是贊不絕口,他認為吳雨桐身上有一種別人沒有的文人氣質,就像民國年代穿著長袍披著圍巾的文學青年,氣質憂郁才思敏捷、內心安靜外表從容——他天生就該是一位文學家……
顧天明聽了陳爾的提議后一口應允,他是衷心盼望雨桐能加入他的團隊。當問到應該給雨桐轉多少錢時,陳爾說:“給他10萬吧,多了他也不敢要,少了這小子會覺得你不夠尊重他的才華。”
接下來的一個月里,吳雨桐一改之前的懶散,電腦里所有的游戲軟件都已經被他刪除,他甚至都不再關注股票。他幾乎把全部的時間都用在上網查閱關于網站建設媒體策劃之類的材料。他認真研究了顧天明發給他的各種文件資料,結合東吳網的媒體定性以及未來的發展方向、市場的訴求等等,一口氣給顧天明寫了十幾個方案。這讓顧天明非常感動,好多活動方案都已經被公司采納。顧天明再次誠摯地邀請雨桐北上蘇州與他共謀發展大計,他希望雨桐來擔任公司的網站主編一職;但是吳雨桐閑散慣了,在他內心并未做好準備讓自己進入一種象機器一樣高速運轉的狀態,他還是委婉謝絕。
吳雨桐在偶爾的一次外出散步時隨手買了一份《榕城都市報》,報上的各種國際新聞國內要聞他不感興趣,反倒是一則招聘廣告吸引了他的注意。招聘單位寫明了是一家雜志社——《榕城家居》,招聘文學采編。按照以往,雨桐看到對方的廣告里標明了要求學歷是本科以上,而且是全日制本科院校,他一定連報名的勇氣都沒有。然而這一次,雨桐想去試試,這一個月來為顧天明撰寫各種文案,無疑給了他很大的信心。抱著試試看的心理,他找到了這家雜志社。
《榕城家居》雜志的老板叫王猛,是一位80后,年紀要比吳雨桐小很多。他此前一直擔任《榕城都市報》家居版塊的廣告負責,在榕城的家裝設計界摸打滾爬了十余年后,他選擇從報社辭職自己創業。在雜志剛剛起步之際,公司自然急需人才,王猛對于雨桐的表現非常滿意,直接拍板讓雨桐第二天就來上班。
《榕城家居》雜志社的規模其實很簡單,人員上2個文字采編、1個美術編輯、1個內勤、2個業務助理再加上老板,總共也才7個人,辦公條件則更是簡陋,所有人擠在一個大辦公間里,桌子椅子是舊的,電腦是舊的,好多設備也都欠缺;但是吳雨桐還是在新開展的工作中感受到了滿滿的欣喜和興奮。一方面,新的工作、新的領域、新的挑戰帶給了他各種新的體驗,他沒想到在有生之年還能有這種向一個自己完全不熟悉的新世界發起進攻的勇氣和能力;另一方面,對文字的追求和熱愛也讓他每每下筆就有如神助,他尤其喜愛寫人物采訪稿,其中的一篇對一位臺灣籍建筑設計大師的采訪稿,更是讓被采訪人深受感動并專門寫信給雜志社表揚作者;而最重要的,是他在這家雜志社里認識了他的采編拍檔——趙小羽。
記得第一天上班時,吳雨桐還差點鬧出了一個笑話。當雨桐一大早在單位里見到王猛并跟他熱情握手時,雨桐隨口來了句:
“王總,當年你要是再多活二十年,苻堅就一統中華了”
“什么?”王猛一臉的迷惑。
“噢不好意思,我剛才說了個歷史人物,是東晉時期前秦的宰相,他正好和跟您的名字一樣,也叫王猛。”雨桐趕緊補充了一句,這時候他看到王猛身后有個身材高挑的女孩已經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并朝他眨了眨眼做了個鬼臉。
“哦……”
“可惜,當年的王猛英年早逝,如果上蒼再給他二十年壽命的話,歷史就有可能改寫,秦王苻堅的‘淝水之戰’也不會大敗而歸了,說起‘淝水之戰’那實在是歷史上……”
“這個,我們先不說歷史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王猛皺了皺眉,打斷了雨桐有可能出現的長篇大論,他把剛才笑出聲的那位女孩叫到雨桐身邊,鄭重向雨桐介紹道:“她叫趙小羽,也是我們雜志的文字采編,今后你們是搭檔,小趙,這位是吳雨桐老師。”
趙小羽大方地向雨桐伸出手:“您好!吳老師”
“呃……千萬別這么叫我,我也不是什么老師,以前單位里的同事都叫我‘桐哥’……”
“你好!桐哥”
“你好!小趙”
兩個人愉快地握手,開始了新的一天忙碌而充實的工作……
對于趙小羽,雨桐覺得這是他生平所從來沒見過的那種女孩。她氣質靚麗、性情熱烈、言語明快、行事還帶有幾分爽辣。每當雨桐要跟她商量下一步的采訪,交流各自文章的意見時,趙小羽那雙俏皮而靈動的眼眸就會直勾勾地緊盯著他,那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簡直就好象會說話一樣,每每都讓雨桐慌忙低下頭。倒好似他變成了一個懵懂少年一般,每當兩人眼神相會時雨桐總要避開——他幾乎從來都不敢直視她的雙眼。
趙小羽非常愛笑,每當她的出現,總能給辦公室帶來一股蓬勃朝氣,大家都喜歡跟她說話,有她出現的地方必然就會有笑聲傳來。趙小羽笑的時候,臉上總會泛起兩個淺淺的酒窩,仿佛一泓秋水里的兩艘小船,在和風蕩漾里輕輕搖動……
趙小羽和雨桐幾乎無話不談,她甚至告訴他自己的男朋友在英國,基本不會回來了。有一次,他們兩人采訪完畢已經深夜,雨桐打的送趙小羽回家,在車上,雨桐笑言自己是替代了小羽男朋友的角色,孰料趙小羽卻幽幽地回了一句:“我不要你替”……
“小羽,我想請你幫個忙”。坐在公園長椅上的吳雨桐,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向旁邊的趙小羽說道。
“什么事?”
“下個月2號,我的前妻要來榕城,我想讓你……讓你……”
“假扮你的女朋友?”
“呵……對!”
“沒問題,可是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我不想讓她再來了,但又不好意思明說……”
“好!你放心,我一定會裝好你的女朋友,絕不會讓你前妻看出半點破綻。不過你拿什么獎賞我呢?”
“我請你吃肯德基吧。”
“好,一言為定!”兩人說完還互相用手指拉鉤為定。
2012年10月2日,孟芳菲再一次踏上了南下榕城的火車。相比她上一次來榕城,這一次的情形又有很多不同。一來,時隔半年,余杭到榕城已經通了高鐵,時間要比原來縮短了一半;二來,這半年來,芳菲那邊也出現了許多變化,經過醫院里的綜合選拔,她終于如愿被聘為病區護士長,工資也提升了一大截,然后,他們家的房子很快就要拆遷了,雖然沒有正式下文但區里的規劃已定,早則半年遲則兩年必然要拆,這意味著今后他們起碼能分到三套房子。芳菲在9月下旬給雨桐打電話時也只是說她要在下個月2號過來,其它的什么都沒說,她想給雨桐一些意外的喜悅。在火車上,芳菲的心情是輕快而明媚的,一如車窗外的芳草萋萋晴空萬里。芳菲甚至哼起了一首不知名的歌曲,記憶中,那首歌是雨桐特別喜歡唱的。芳菲不愛唱歌,卻很喜歡聽歌,聽雨桐唱各種情歌——年輕時,每次他們出去散步的時候,雨桐就是這么邊走邊唱著……
事實上,芳菲早在4月就想來,但是家里事情實在太多了。先是自己的母親被查出膽結石加重,去醫院做了膽囊切除手術。然后自己被選聘上護士長,單位派她去上海學習進修了一個多月,另外,女兒云云上初中之后,課業明顯加重,每天的作業都堆積如山,家里除了自己之外沒人可以幫助輔導……芳菲每次都想抽出時間去榕城,每次都由于各種原因而放棄,這次趁著國慶長假,芳菲終于找到了機會,她把云云的學習安排好,把單位的工作安排好,把父母的生活、母親吃的藥、父親做哪些康復鍛煉等等都安排妥當。她終于踏上了來榕城的火車,望著火車如風馳電摯一般向前飛奔,芳菲還是希望它能開得再快些再快些,她恨不得馬上就出現在榕城。
終于,火車到站,芳菲興奮地提起行李箱走出車站大門,卻看到迎接她的竟然是兩個人。芳菲一眼就看到了佇立在榕城火車站大門口的吳雨桐,他還是那么清瘦,臉色有些蒼白似乎這些天都沒有睡好……然而這時候,吳雨桐卻拉過來一位身材修長的女孩,她瓜子臉、細長眉,在火紅色的風衣包裹下更顯出她的體態婀娜身形窈窕,她烏黑的長發隨風飛舞,一雙明亮的大眼,此刻正向著芳菲盈盈含笑……雨桐向芳菲介紹道:
“小菲,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女朋友——趙小羽。”
“小菲姐,你好!”趙小羽神情自然地挎著吳雨桐的手臂,清澈而甜美的聲音如春水般從她的喉間緩緩淌出。
“……”
芳菲不善偽裝,也不會裝,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行李箱幾乎失手跌落,頓了許久,芳菲終于擠出一絲笑容,弱弱地說了一句:
“你沒告訴我你有女朋友了……”
“哎!這個……咳咳……這也是剛剛才定下來的事,現在告訴你也不算晚么。”雨桐下意識地將右手從趙小羽手里擺脫了出來,手背遮住上唇,微微咳嗽了幾聲說道。
“……”
又沉默了一會,芳菲抬起頭跟雨桐說道:
“雨桐,我忽然想起來,家里還有很多事,我下午就回去了,正好現在還有一班下午回余杭的高鐵。”
“那……那先吃個飯吧……”
吳雨桐、孟芳菲、趙小羽三個人在火車站附近隨意找了一間飯館,隨意點了幾個菜,隨意地吃著,三個人都沒怎么說話。雨桐大致向芳菲說了些自己這半年來的變化并詢問云云的近況,芳菲依舊是低頭吃飯只是說家里都好。草草地吃了幾口后,芳菲感謝雨桐他們對她的招待,她讓雨桐和趙小羽直接回去不用送她,她自己獨自等車就行。
吳雨桐讓趙小羽先走,自己則執意留下要送送芳菲。兩個人在車站的候車室里靜坐,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雙方都泯默無語。
“小菲,以后我的住處會換掉,原先的地方我不租了。”雨桐在沉默了許久,內心糾結了許久之后,還是暗暗下定了決心。
“嗯,知道了。”
“我的手機號碼也要換了,你知道,我原來的號碼是余杭的,在這里使用也不太方便,然后……我也不想再接到你那些親戚的電話了。”頓了一頓,雨桐又苦笑著說了一句:“我想,你爸爸要是再給我打幾個電話,別說寫東西了,恐怕我連晚上想睡個好覺都做不到。”在這之前,雨桐曾接到過芳菲小姨打來的電話,小姨在芳菲他們家這么多親戚里是最心疼她的一個,當然也是脾氣最急的一個,當她聽到芳菲離婚的消息后馬上就給雨桐打來了電話,雖然是在勸說雨桐和芳菲重新和好,但是自始至終那種責怪和不滿的語氣還是讓雨桐聽了格外難受。
“嗯,那你把手機號碼換了吧,這樣也好!你可以安心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兩個人再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最后,還是芳菲打破了沉默,含笑跟雨桐說道:
“桐,不管怎樣,我的手機號碼永遠不會變,我以后不會再打你電話,你也不用把新號碼告訴我,但是,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你想跟我聯系,你都可以打我的電話,我的手機24小時不會關……”
“好的,小菲”
“嗯!”
“那……你保重!”
“你也是……要照顧好自己,保重!”
自榕城開往余杭的高鐵已經徐徐進站,孟芳菲無力地站起身,拉著他的行李箱,低著頭跟隨著最后一批人流通過檢票口,在走進站臺的一剎那,芳菲再次轉身看了看雨桐,她的眼眶里已經盈滿了淚水,她仿佛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把眼淚忍住,她早就下定決心不可再回頭,然而臨別時依然回頭凝望了雨桐一眼……
孟芳菲一坐上列車靠窗邊的位置,她就埋頭痛哭了起來。芳菲感覺到胸口仿佛有一座巨大的山峰壓迫著,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雙肩劇烈地抖動著,渾身戰栗……整個車廂里不斷有人來人往,到處都是喧嘩吵鬧的聲音,沒有人注意到窗邊坐著一位中年女子,此刻正經歷著一生中從未有過的悲傷而苦痛的心情。此刻,芳菲的內心,如撕裂般疼痛,芳菲的眼淚,如決口的江河,芳菲的哭泣,如狂風暴雨般猛烈咆哮,又如大地悶雷般,無聲無息……
此刻,吳雨桐正從榕城火車站緩緩步行回到自己的住所,他微微地感到有些失落,但卻又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期盼著世界太平所有人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對于芳菲,他感到歉疚但也無可奈何。他想象著芳菲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會獲得什么樣的幸福,但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芳菲在來榕城之前是怎樣地設想好了她和雨桐的將來。
芳菲想著,她要盡快在余杭租一套房子,至少要有三個房間,其中有一間是雨桐的書房。房子可以偏僻一點,重要的是不能靠馬路,不能太喧嘩,她知道雨桐最喜歡安靜,最喜歡呆在一間堆滿了書的房間里,哪怕是隨意地發呆也好——其實,雨桐坐在書房里發呆的樣子還蠻可愛的,就像個孩子一樣——芳菲想象著雨桐孩子似的發呆的眼神,忍不住就會莞爾一笑。
芳菲想著,她要從繁忙的工作中抽出些時間,她要更多地去關心自己的女兒和丈夫,尤其是自己的丈夫雨桐。女兒已經上初中,基本上已經能夠獨立照顧自己的起居,不用她再擔心了。她想陪雨桐出去走走,雨桐很喜歡爬山,泰山、黃山、三清山……他說過很多遍,為什么就不能陪她一起去呢?雨桐最想去的地方是西安,想看看古都的風貌感受漢唐盛世的風采,自己卻老是以工作忙、照看女兒等等原因推托,其實,雨桐說的對啊,人生苦短,趁著自己還在中年還可以到處去走走不出去,等到老了都走不動了想去都去不了了呢?
芳菲想著,從此她不會逼迫雨桐去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芳菲仔細回想,這二十年來,從自己的意外懷孕,到舉家從吳城遷往余杭,后來又讓他被迫去做各種銷售、保險等等不擅長的工作,還有在余杭的九年,自己又何嘗不是在逼著他去適應自己的父母……對于這種種的逼迫,雨桐何曾有一天的抗拒!他甚至連一句怨言都沒有過,他每次見到她時,總是那么溫柔地微笑著,溫柔又害羞的樣子。從在衛校見到那個倜儻少年開始,彌漫在他臉上的那一抹溫柔又害羞的微笑,就曾經無數次地鉆入她的夢中。他溫和如同春風,柔情恰似細雨,這二十年來,他幾乎連一次疾言厲色都未曾對她有過。每一次她下班回到家,第一個想見到的就是自己的老公,她急切地歡喜著想見到雨桐臉上那一抹溫柔又害羞的微笑,他的笑容往往能化解掉她一天的疲憊和煩悶。她想起,年少時候的他也曾多次向她表露他的雄心,他想去參加普通高考,重圓他的大學夢想!他想拋開世俗的一切干擾,尋覓一處安靜的所在好好看書和寫作……對這些,她嘴上說著支持,但是心里又何曾真正當回事!
芳菲想著,自己是不是把生活的困難過分夸大了呢?自己是不是對雨桐太過苛責了?生活就是生活,生活其實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復雜那么困難。對于雨桐,無論他在外面的成敗如何,對這個家庭又有多大的影響呢?成功固然可喜,失敗又何必憂愁?雨桐有他的夢想,不管怎樣,這么多年為了這個家為了女兒為了她,他也在不斷地努力,不斷地去嘗試通過各種方法、各種途徑去改變現狀,他已經做出了犧牲。更何況,就算錢賺得少一點,房子住的小一點,生活過得苦一點,但只要一家人快快樂樂地生活在一起,又有什么可以介懷的呢?
總之,這一趟去榕城,芳菲已經下定決心,無論如何她要讓雨桐回來,她要明確、肯定、斬釘截鐵地告訴雨桐,自己需要他,女兒需要他,整個家都不能沒有他,他一定要回來,一定要和妻子女兒生活在一起,只有三個人在一起才是一個完整的家。在家里,他想過怎樣的生活就過怎樣的生活。他可以炒股、可以玩網絡游戲、可以看書、可以寫作、可以什么事都不干就在那發呆……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她對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注意身體,要讓自己健康,要永遠快樂!通過這半年的時間芳菲終于想明白了——如果雨桐不快樂,芳菲就絕對不會快樂。芳菲相信自己,前世或許真的就是雨桐身上的一根肋骨,否則,她為什么一離開雨桐,就會感覺仿佛渾身散架一般地難受呢?
然而此刻,“小菲,這是我的女朋友”這句話就象噩夢一樣的纏繞在芳菲的心頭。芳菲想不通,為什么短短的半年里雨桐會生出這么大的變化,但是雨桐說話的神情又是那么自然絲毫沒有半點作偽的樣子,她知道自己的老公并不擅于撒謊。芳菲除了在心里去默默祝福雨桐,她還能做些什么呢?他的女朋友年輕、漂亮、活潑可愛、充滿朝氣……雨桐有這樣的幸運,她該為他感到高興!她的老公究竟是優秀的,優秀的他自己卻未曾珍惜。也許,雨桐跟自己離婚是對的,對雨桐來說,他會迎來一個屬于他自己的全新的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雨桐需要一個這樣的未來——芳菲相信,至少雨桐的將來,會活得越來越好,而有這一點對芳菲來說就足夠了……
芳菲走后,吳雨桐叫來了趙小羽,兩個人坐在一家肯德基里,一邊看著街上匆匆走過的人群,一邊漫不經心地聊天:
“你為什么要說假話把小菲姐趕走啊?我覺得她人挺好的,我看得出,她……她還在愛著你,從她看你的第一眼,我就看出來了。”趙小羽一邊吃著炸雞一邊說。
“呵呵……所以我得讓她回去,我要讓她回到現實里去,現實的我們,畢竟已經離婚了,而且,再也不可能回到過去的生活中。”吳雨桐苦笑著說道,他的眼神中,是無盡的蒼涼。
“為什么啊?為什么不能回到過去?你們既然相互還愛著對方,為什么不能復婚?”
“復婚?談何容易!一段婚姻的結束總有它的理由,縱然我們彼此還相愛著,那又能怎么樣?過去的那種生活,我實在不想再回去了。”雨桐嘆了一口氣說道。
“但是,小菲姐這么愛你,而且,你想過嗎?也許,小菲姐就是這一輩子最愛你的人了。”
“也許是的,但是,她要讓我天天和她在一起,她又要讓我無限止地去遷就她。對這兩點,我好像只能做到一點。”
“可是,女人都會對男人這么要求的啊!如果男人愛她,不就應該為她這么做嗎?”
“我遷就了她二十年,以后,我怕我堅持不下去了。”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嗎?”
“我想到處去走走,去看看原來我沒看過的世界。這許多年,我感覺自己,好像很少快樂過,總覺得心里頭沉沉的掛著個東西,想丟掉又丟不掉,想放松又放松不起來……”頓了一頓,雨桐又說道:
“以后,我想活得輕松一點,什么事也不需要我去多想,什么人也不需要我去顧忌,哪怕是吃糠咽菜,哪怕是睡天橋打地鋪,哪怕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只要活得自在,我都無所謂!”
“嗯,好!看來你的胸腔里有著一顆滿滿的流浪心,那我們干一杯!祝你今后心想事成,有生之年走遍海角天涯!”
“好!”
兩個人舉起可樂杯相碰,各自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