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環境侵權案件中存在損害事實但無法證明損害大小的裁判

——王某瓊、楊某星訴重慶市江津區楊家灣砂石廠等環境污染責任糾紛案[35]

內容摘要:環境污染損害具有長期性、潛伏性、持續性的特點,被侵害人通常無法證明損害事實一定是由侵權行為造成,對被侵害人因果關系方面的舉證責任要求不能過于嚴格,只要能夠證明污染行為與身體傷害之間具有關聯性即可。在確定有損害后果而具體金額不能確定的情況下,法院可綜合全案的情況酌情確定賠償金額。

關鍵詞:環境污染 粉塵 肺病 因果關系 酌定

【裁判規則】

環境侵權案件中,對侵權行為和損害后果之間是否具有關聯性的判斷,憑日常生活經驗即可得出肯定性結論的,無需當事人另行舉證,人民法院可以直接對關聯性進行確認。在損害后果不能確定時,人民法院應當依據當事人的受損程度、關聯性的強弱、排污嚴重程度等因素來綜合確定賠償金額。

【典型案例】

〔案件索引〕

重慶市江津區人民法院(2017)渝0116民初4321號民事判決書

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法院(2018)渝05民終867號民事判決書

〔基本案情〕

原告訴稱:被告重慶市江津區楊家灣砂石廠(以下簡稱楊家灣砂石廠)與原告王某瓊、楊某星住房較近,被告的碎石機(粉碎機)和鏟車噪聲、粉塵超標嚴重影響原告家人的生活和身體健康。噪聲超出了一般公眾普遍可忍受的范圍,白天噪聲使原告家人心煩意亂,晚上的噪聲特別大,使人難以入眠。碎石機每天晚上通宵達旦地運作,鏟車的噪聲更大,并且鏟車晚上的燈光溢射原告窗戶,對居室內造成明顯影響。

被告辯稱:如果被告的噪聲、粉塵沒有達標就會對原告造成損害,達標了就不會造成損害,被告曾經找專家和江津區環保局進行鑒定,都是符合標準的。對于環保標準問題,被告依法經營,不需要原告請求也能夠做到在符合標準的情況下生產。原告沒有任何依據證明被告對原告的房屋造成損害,故原告請求的賠償沒有任何依據。

法院經審理查明:王某瓊系重慶市江津區白沙鎮紅花店村村民。楊某星與王某瓊于2010年7月27日自愿登記結婚,婚后王某瓊、楊某星共同居住在紅花店村原項埡二社,緊鄰原白沙機磚廠。楊家灣砂石廠成立于2002年11月14日,原經營地址為白沙東山村楊家灣,經營范圍:來料加工、銷售卵石。楊家灣砂石廠于2006年10月開始租賃原白沙機磚廠企業部分土地,用于加工、堆放砂石。楊家灣砂石廠搬遷至紅花店村后,在生產初期因設施設備陳舊、未辦理環境影響評價手續等原因,存在一定的粉塵污染和噪音擾民問題。

2015年8月24日,江津區環保局向楊家灣砂石廠發放渝(津)環排證[2015]0063號《排放污染物許可證》,有效期限為2015年8月24日至2018年8月23日。楊家灣砂石廠應執行的污染物排放標準為:廠(場)界點噪聲限值晝間60分貝、夜間50分貝;粉塵(其他顆粒物)無組織排放監控點濃度限值1.0 mg/m3。

審理中,王某瓊、楊某星到重慶市江津區第二人民醫院檢查,王某瓊的《門診診斷證明》載明的診斷及意見為肺部感染;楊某星的《門診診斷證明》載明的診斷及意見為慢性支氣管炎,肺氣腫。

審理中,王某瓊、楊某星申請對楊家灣砂石廠生產過程中的噪音和粉塵進行監測。法院依法委托重慶市九升檢測技術有限公司進行監測。2017年8月7日,重慶市九升檢測技術有限公司作出九升(監)字〔2017〕第WT674號《監測報告》,監測點位為王某瓊、楊某星家圍墻外1米處,廢氣無組織監測結果為顆粒物1.40mg/m3 、1.78mg/m3、1.32mg/m3;噪聲監測結果為晝間58分貝。該次監測產生監測費7000元,由楊家灣砂石廠墊付。

就案件中的專業性問題,法院于2017年11月14日對重慶法院參與環境資源審判專家庫專家、重慶醫科大學公共衛生與管理學院副教授程淑群作了咨詢,并制作了《專家訪談咨詢筆錄》。程淑群教授表示:慢性支氣管炎就是由肺部感染長期反復引起的,吸煙等都可能引起慢性支氣管炎。肺氣腫就是由于終末細支氣管的氣道彈性減退,過度膨脹、肺容積增大或氣道壁破壞的病理狀態,主要有老年性肺氣腫、阻塞性肺氣腫等不同類型。臨床上肺氣腫病人常伴有慢性支氣管炎。肺部感染原因很多,不分年齡階段,有病毒性感染、細菌性感染、支原體感染、結核感染和其他細菌等。感冒、空氣污染都可能誘發肺部感染。從學術上來講,顆粒物對呼吸系統的影響是肯定的。有研究表明, PM10、PM2.5和兒童的呼吸道炎癥、哮喘的患病率有正相關性。

〔裁判結果〕

重慶市江津區人民法院于2017年12月28日作出(2017)渝0116民初4321號民事判決:一、楊家灣砂石廠于本判決生效后三十日內將其排放的粉塵值降低至國家規定標準以下,即顆粒物無組織排放不得超過1.0mg/m3。二、楊家灣砂石廠于本判決生效后三十日內賠償王某瓊2008年至2017年的醫療費12000元、精神損害撫慰金8000元。三、楊家灣砂石廠于本判決生效后三十日內賠償楊某星2008年至2017年的醫療費22000元、精神損害撫慰金8000元。四、駁回王某瓊、楊某星的其他訴訟請求。一審宣判后,楊家灣砂石廠不服,提起上訴。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法院于2018年4月25日作出(2018)渝05民終字第867號民事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裁判理由〕

法院生效裁判認為:環境污染損害具有長期性、潛伏性、持續性的特點,被侵害人通常無法證明損害事實一定是由侵權行為造成。因此,對被侵害人因果關系方面的舉證責任要求不能過于嚴格,只要能夠證明污染行為與身體傷害之間具有關聯性即可。楊家灣砂石廠的生產線與王某瓊、楊某星房屋的最近距離僅為20米左右,即使按照日常經驗法則,也可以得知空氣污染有可能會引發肺部疾病。此外,根據一審法院咨詢的專家意見,專家表示“感冒、空氣污染都可能誘發肺部感染”“慢性支氣管炎的病因不明,影響因素很多,可能有病毒、細菌、吸煙、大氣污染等原因”,通過專家意見可以證實,粉塵超標與肺病的發病率之間成正比,二者之間存在量與效果的對等關系,即使粉塵超標也并不會必然導致肺病的發生,但至少粉塵超標是導致肺部疾病發生的風險因子。據此,可以確認王某瓊、楊某星所患疾病與楊家灣砂石廠排放的粉塵超標之間存在關聯性,王某瓊、楊某星的舉證責任已經完成。

王某瓊、楊某星患有肺病已經得到確認,而且也證實了所患肺病與楊家灣砂石廠排放的粉塵超標之間具有關聯性,損害結果已經發生。在損害結果確定存在的情況下,雖然王某瓊、楊某星并沒有舉示相應的門診發票或就醫發票,但侵權人仍應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綜合楊家灣砂石廠生產線的變化情況、生產線與王某瓊、楊某星住所的實際距離、王某瓊、楊某星在楊家灣砂石廠附近實際居住的時間、楊家灣砂石廠的實際生產時間、粉塵超標的數值大小、王某瓊、楊某星自身體質及各自所患疾病的具體情況、楊家灣砂石廠生產行為在王某瓊、楊某星所患疾病中的原因力大小等因素,法院酌情確定楊家灣砂石廠賠償額。

【法官評析】

本案例就法官在環境侵權案件中是否可以酌定賠償金額做了有益的探索和嘗試,值得借鑒。

關于環境侵權案件中對損失能否酌情確定的問題,實踐中有兩種不同的觀點。第一種觀點即“肯定說”認為,環境侵權案件具有特殊性,在證據滅失或者當事人確實不能舉證等原因致損害數額無法查明的,法院綜合全案的情況可以酌情確定賠償金額。第二種觀點即“否定說”認為,民事侵權案件中的賠償采用填平原則,損害后果以及損失大小都應當由原告舉證,損害大小難以證明或不能證明時,法院應判決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

環境侵權案件中,被侵權人請求賠償,必須舉示三個方面的證據:(一)污染者排放了污染物;(二)被侵權人的損害;(三)污染者排放的污染物或者其次生污染物與損害之間具有關聯性。

被侵權人舉證證明了侵權人排放的粉塵超標,又舉示了醫院出具的其患有肺病的診斷證明,損害事實已經發生并且是客觀存在的。基于此,被侵權人作為原告的舉證義務已經完成,即使其未進一步提交就醫等票據,法官運用邏輯推理和日常生活經驗,也可以根據侵權人的粉塵排放的時間、超標的倍數、被侵權人的所患疾病的嚴重程度等因素,酌情確定賠償金額,這符合法律規定,也屬于法官自由裁量權的范疇。

普通的民事侵權案件往往具有即發性、短暫性,侵權行為一次性完成,相關的證據比較容易固定。而環境污染損害具有長期性、潛伏性、持續性的特點,通常來說,環境污染對人體造成的損害不是一次完成的,要經過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漸變過程,而起初的量變階段被侵權人往往很難察覺,當被侵權人發現損害時一般都是經過了較長時間的侵害。基于環境污染損害案件的這種特殊性,只要被侵權人舉證證明已經造成了損害結果,侵權人就應當進行賠償。

酌情確定賠償金額的做法,并非只能在環境侵權案件中才能適用。事實上,在知識產權審判實踐中,酌情確定賠償數額一直是最常用的方法,在著作權法、商標法等立法層面上也有相應的法律規定。例如,著作權法中就規定了在權利人實際損失和侵權人違法所得都無法查清時,法院可以酌情確定賠償金額。在侵害著作權案件的司法實踐中,司法機關以權利人實際損失或侵權人違法所得確定賠償數額的案件非常少見,其根源在于權利人實際損失或侵權人違法所得通常難以確定,酌情確定賠償金額是最常用的裁判方式。

環境污染損害案件中,如果對人體造成了損害則具有不可逆轉性,從保護被侵權人以及有效遏制環境侵權的角度出發,被侵權人作為原告對損失大小的證明標準要求不宜過高,只要達到了有損害后果的證明程度即可。公平正義理念也是確定損害賠償額酌定制度的正當性基石,通過降低原告對損害額事實的證明標準,可以解決由于對其證明責任要求過于苛刻而帶來的不公平的問題。

【相關法條】

《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

第十六條 侵害他人造成人身損害的,應當賠償醫療費、護理費、交通費等為治療和康復支出的合理費用,以及因誤工減少的收入。造成殘疾的,還應當賠償殘疾生活輔助具費和殘疾賠償金。造成死亡的,還應當賠償喪葬費和死亡賠償金。

第二十二條 侵害他人人身權益,造成他人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

第六十五條 因污染環境造成損害的,污染者應當承擔侵權責任。

第六十六條 因污染環境發生糾紛,污染者應當就法律規定的不承擔責任或者減輕責任的情形及其行為與損害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承擔舉證責任。

《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噪聲污染防治法》

第二條 本法所稱環境噪聲,是指在工業生產、建筑施工、交通運輸和社會生活中所產生的干擾周圍生活環境的聲音。

本法所稱環境噪聲污染,是指所產生的環境噪聲超過國家規定的環境噪聲排放標準,并干擾他人正常生活、工作和學習的現象。

《中華人民共和國大氣污染防治法》

第二條 防治大氣污染,應當以改善大氣環境質量為目標,堅持源頭治理,規劃先行,轉變經濟發展方式,優化產業結構和布局,調整能源結構。

防治大氣污染,應當加強對燃煤、工業、機動車船、揚塵、農業等大氣污染的綜合防治,推行區域大氣污染聯合防治,對顆粒物、二氧化硫、氮氧化物、揮發性有機物、氨等大氣污染物和溫室氣體實施協同控制。

第一百二十五條 排放大氣污染物造成損害的,應當依法承擔侵權責任。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

第一條 因污染環境造成損害,不論污染者有無過錯,污染者應當承擔侵權責任。污染者以排污符合國家或者地方污染物排放標準為由主張不承擔責任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

污染者不承擔責任或者減輕責任的情形,適用海洋環境保護法、水污染防治法、大氣污染防治法等環境保護單行法的規定;相關環境保護單行法沒有規定的,適用侵權責任法的規定。

第六條 被侵權人根據侵權責任法第六十五條規定請求賠償的,應當提供證明以下事實的證據材料:

(一)污染者排放了污染物;

(二)被侵權人的損害;

(三)污染者排放的污染物或者其次生污染物與損害之間具有關聯性。

編寫人: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法院 趙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