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易風文集(第九卷):經濟學界意見分歧與新自由主義
- 吳易風
- 3701字
- 2019-12-27 18:19:37
一、古典政治經濟學和重商主義之爭
重商主義是代表資本原始積累時期商業資本利益和要求的經濟學說和政策體系,是資產階級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最初的理論考察。這種學說和政策體系經歷了從1500年到1800年大約300年的漫長歷史。
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早期階段,原始積累的各種方法都是廣泛地利用國家干預經濟生活的方法。正如馬克思所說:“但所有這些方法都利用國家權力,也就是利用集中的有組織的社會暴力,來大力促進從封建生產方式向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轉變過程,縮短過渡時間。”重商主義者是早期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理論家,他們深切地感到,處在幼年時期的新的生產方式還難以獨立行走,它在學步時還必須依靠國家之手的攙扶。在重商主義者看來,國家之手這“一只看得見的手”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存在和發展所不可缺少的,經濟生活需要“這只有形的手”來直接干預。
重商主義者強調國家的作用,把中央集權國家干預經濟看做國家致富的主要保證。他們混同了貨幣和財富,認為只有金銀即貨幣才是唯一的真實財富。他們要求國家采取政策措施增加本國的金銀貨幣。早期重商主義者要求禁止金銀出口,增加金銀進口,以積累本國的金銀貨幣。他們“就像守財奴一樣,雙手抱住他心愛的錢袋,用妒嫉和猜疑的目光打量著自己的鄰居”。晚期重商主義者則要求國家不要禁止金銀出口,而是讓金銀貨幣投入貿易,保持貿易順差,以吸引更多的金銀貨幣流入本國。英國晚期重商主義者托馬斯·孟說:“貨幣產生貿易,貿易增多貨幣。”
國家應當允許貨幣出口,但是必須遵守貿易順差原則,即,“在價值上,每年賣給外國人的貨物,必須比我們消費他們的為多”
。晚期重商主義者要求國家實施保護關稅政策,鼓勵出口,限制進口。
重商主義在資本原始積累時期對西歐國家的資本主義工場手工業和對外貿易的發展起過促進作用。但是,重商主義者的注意力局限在流通領域,他們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考察停留在經濟現象層次上,錯誤地認為利潤只在流通過程中產生,只有對外貿易才是財富的真正源泉。重商主義的學說和政策后來成為資本主義進一步發展的障礙,因而受到古典學派的全面的批判。
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優秀代表亞當·斯密是重商主義的批判者。他對重商主義的批判主要集中在他于1776年出版的《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一書的第四篇“論政治經濟學體系”之中。
“一只看不見的手”的思想,是斯密用來反對重商主義關于國家干預經濟生活的政策主張的主要武器。斯密生活在英國工業革命的前夕。這時,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已經從幼年進入青年時代。它感到自己強壯了,無須國家之手攙扶,相反,國家對經濟生活的干預成了它進一步發展的障礙。作為這一歷史時期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理論家,亞當·斯密強烈要求讓“一只看不見的手”充分發揮作用,讓資本主義經濟自行調節,讓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按照自己固有的規律向前發展。
斯密發展了前人的自然規律的觀念。他認為,有兩種對立的制度:一種是“特惠或限制”制度,另一種是“自然自由”制度。廢除前一制度是后一制度得以確立的前提。他說:“一切特惠或限制的制度,一經完全廢除,最明白最單純的自然自由制度就會樹立起來?!?img alt="亞當·斯密:《國富論》,下卷,252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77C56/14676547705861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1621112-ojyEfMr3xinVOy2Q3kbQeefVQCtFQWBP-0-bd2c5f93ef9c5024195cb31875c23926">斯密只把讓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按照自己固有的規律向前發展的制度看做自然自由的制度。他尖銳地抨擊重商主義的國家干預經濟生活的政策主張,認為這種主張是維護特惠或限制制度的,是違反自然趨勢的,只會阻礙而不會促進社會的發展,只會減少而不會增加年產品的價值。
按照自己的自然自由制度的觀念,斯密要求國家或君主“解除”對經濟生活的干預。他認為,君主或國家干預經濟生活,既沒有必要,也不可能做到正確無誤。斯密說,在確立了自然自由制度之后,“君主們就被完全解除了監督私人產業,指導私人產業,使之最適合于社會利益的義務。要履行這種義務,君主們極易陷于錯誤;要行之得當,恐不是人間智慧或知識所能做到的”。不僅如此,斯密還進而認為,國家干預經濟生活是十分危險的。他說:“如果政治家企圖指導私人應如何運用他們的資本,那不僅是自尋煩惱地去注意最不需要注意的問題,而且是僭取一種不能放心地委托給任何個人,也不能放心地委之于任何委員會或參議院的權力。把這種權力交給一個大言不慚地、荒唐地自認為有資格行使的人,是再危險不過的了。”
斯密的自然自由制度是配第的自然法、洛克的自然權利、諾思的自由貿易、重農學派的自由放任和自然秩序等經濟自由觀念的總結和進一步發展。斯密的出發點是人性論,這種人性論不僅是斯密的前輩的人性論的繼續,而且也是他的同時代人例如休謨的人性論的應用。斯密認為,人都有“利己心”,都是利己主義者,人的一切經濟活動都是為了自身的利益。賣肉的、釀酒的和烤面包的向大家供應每天生活必需的食物和飲料,這并非出于什么利他的動機,而是出于利己的打算?!拔覀儾徽f喚起他們利他心的話,而說喚起他們利己心的話。”
當然,自然也賦予動物以才能,但是動物不能把各自的才能結合成一種共同的資源,不能用其來增進它們的共同幸福。和動物不同,人不僅有自然賦予的才能,而且人類本性使人們之間極不相同的才能交相為用,結合成共同的資源,增進人類的共同幸福。
利他是利己的產物,社會利益是個人利益的結果?!鞍奄Y本用來支持產業的人”,都“以牟取利潤為唯一目的”
。他們誰都想利己,而沒有想到利他,誰都追求個人利益,而沒有追求社會利益。但是,在“一只看不見的手”的作用下,利己卻最終成為完全不是出于本意的利他,追求個人利益卻最終達到了更大的社會利益。斯密寫道:“確實,他通常既不打算促進公共的利益,也不知道他自己是在什么程度上促進那種利益。由于寧愿投資支持國內產業而不支持國外產業,他只是盤算他自己的安全;由于它管理產業的目的在于使其生產物的價值能達到最大,他所盤算的也只是他自己的利益。在這個場合,像在其他許多場合一樣,他受著“一只看不見的手”的指導,去盡力達到一個并非他本意想要達到的目的。也并不因為事非出于本意,就對社會有害。他追求自己的利益,往往使他能比在真正出于本意的情況下更有效地促進社會的利益?!?img alt="亞當·斯密:《國富論》,下卷,27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77C56/14676547705861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1621112-ojyEfMr3xinVOy2Q3kbQeefVQCtFQWBP-0-bd2c5f93ef9c5024195cb31875c23926">
從“利己心”理論得出的政策主張是經濟自由,而不是國家干預。斯密明確地主張一切聽其自然,取消國家對經濟的干預,允許資本家自由地進行經濟活動:自由經營、自由競爭、自由貿易。斯密說:“關于可以把資本用在什么種類的國內產業上面,其生產物能有最大價值這一問題,每一個人處在他當地的地位,顯然能判斷得比政治家或立法家好得多?!?img alt="亞當·斯密:《國富論》,下卷,27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77C56/14676547705861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1621112-ojyEfMr3xinVOy2Q3kbQeefVQCtFQWBP-0-bd2c5f93ef9c5024195cb31875c23926">在他看來,國家干預經濟的結果,使勞動從比較有利的用途轉到不利的用途,年產品的價值不僅沒有“順隨立法者的意志”增加,相反還會減少。社會的進步會受到阻礙。只有經濟自由,才能促使年產品價值增長,加速社會發展。
斯密的主觀利己客觀利他的說法,在歪曲的形式上反映出了資本主義經濟關系下的人們的社會聯系:單個的商品生產者,賣肉的、釀酒的和烤面包的,相互之間存在全面的依賴和聯系,這種互相依賴和聯系表現在交換價值上。斯密只看到他們之間的互相依賴和聯系的方面,而看不到他們之間的利益沖突。尤其是,斯密把私人利益說成是社會利益賴以決定的前提,而不知道私人利益本身是由社會決定的,私人利益的內容及其實現都取決于社會條件。馬克思在評論斯密的觀點時說:“經濟學家是這樣來表述這一點的:每個人追求自己的私人利益,而且僅僅是自己的私人利益;這樣,也就不知不覺地為一切人的私人利益服務,為普遍利益服務。關鍵并不在于,當每個人追求自己私人利益的時候,也就達到私人利益的總體即普遍利益。從這種抽象的說法反而可以得出結論:每個人都妨礙別人利益的實現,這種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所造成的結果,不是普遍的肯定,而是普遍的否定。關鍵倒是在于:私人利益本身已經是社會所決定的利益,而且只有在社會所創造的條件下并使用社會所提供的手段,才能達到;也就是說,私人利益是與這些條件和手段的再生產相聯系的。這是私人利益;但它的內容以及實現的形式和手段則是由不以任何人為轉移的社會條件決定的。”
斯密所說的人性,不過是資產者的階級本性。他所說的利己心和利己主義,不過是資產者的利己心和利己主義。斯密的錯誤顯然在于把屬于特定階級或社會集團的人看做具有不變本性的一般的人,把特定階級或社會集團的本性看做一般人的不變本性。然而,斯密建立在人性論上的自然自由制度的思想,在當時是有其歷史進步意義的。這一思想反映了年輕的資產階級對自己的力量充滿信心,不像重商主義者那樣認為年幼的資產階級必須依靠國家的支持,也不像配第那樣認為正在從幼年成長為青年的資產階級在感到自身力量的同時又感到還要有外部力量的支持,而是認為封建君主制國家已經成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進一步發展的障礙。斯密從理論上表達了年輕的資產階級的這樣一種信念:沒有封建君主制國家的干預,自己可以更好地管好自己的事務。支持這一信念的,就是“一只看不見的手”,就是相信市場機制可以自行調節資本主義經濟。也就是說,斯密相信,資本主義經濟受客觀的經濟規律支配,而不以君主或國家的經濟政策為轉移。斯密的自然自由制度的實質,是要求人們公開地承認社會應服從資本主義生產的規律,服從管理這種生產的人的統治,也就是要求使資產階級取得不受限制和干涉的統治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