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追尋張培剛的命題
1989年,發展經濟學的奠基人張培剛教授在《經濟研究》雜志發表題為《發展經濟學往何處去》的論文,提出了“加強對發展中大國的研究”的任務;隨后,在他主編的《新發展經濟學》一書中,提出了“發展中大國應該成為發展經濟學的重要研究對象”的命題。張培剛教授認為,“發展經濟學唯有對問題特別復雜的大國進行重點研究,揭示出大國經濟發展的規律,找出解決的途徑,才能使其理論觀點和政策主張更富有普遍性和實用性。”
張培剛教授是具有國際視野的經濟學家,他的命題是通過反思發展經濟學的興衰演變過程而提出來的。發展經濟學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逐漸形成的新興學科,主要研究貧窮落后的農業國家或發展中國家如何實現工業化和現代化的問題。張培剛教授的博士論文《農業與工業化》(Agriculture and Industrialization)所提出的“農業國工業化理論”,成為發展經濟學的主題理論。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一些經濟學家構造了各種理論模型來解釋發展中國家經濟貧困落后的原因,并謀劃加快經濟發展的戰略。這個時期的發展經濟學家普遍認為,發展中國家市場體系尚未完善,因而不能指望市場價格機制的自動調節作用,需要借助于政府干預來加快經濟發展和實現工業化;他們特別強調資本積累、工業化和發展計劃在推動經濟發展中的重要作用,否認新古典主義經濟學在發展中國家的適用性。受早期發展經濟學理論的影響,多數發展中國家推行政府主導的發展政策,然而,它們的實踐結果沒有達到預期的目標,并且困難重重,只有少數發展中小國成功地實現了經濟起飛。為此,發展經濟學的理論和政策主張都遭到質疑。英國經濟學家狄帕克·拉爾(Deepak K. Lal)教授在1983年出版的《發展經濟學的貧困》一書中寫道:“發展經濟學的死亡很可能有助于發展中國家的經濟學和經濟的同時興起。”針對這種情況,張培剛教授深刻地分析了早期發展經濟學存在的問題,提出要對發展經濟學加以改造和革新,使其顯示出潛在的生命力。現在要回答的問題是,為什么世界上大多數經濟落后的發展中國家,特別是像中國和印度這樣的大國,至今依然未能實現經濟穩定起飛和高速協調發展,未能實現工業化和現代化?其阻礙因素是什么?他認為,“在第三世界人口中占絕大比重的發展中大國不能改變其貧窮落后面貌的情況下,發展經濟學就永遠談不上成功。換言之,發展經濟學若不以發展中大國為主要研究對象,那么它自身也就不可能有根本性的發展和完善。”
在發展經濟學變革的過程中,中國經濟學家應該義不容辭地承擔起應負的責任,作出應有的貢獻。
張培剛教授在《新發展經濟學》一書中,不僅闡釋了“發展中大國應該成為發展經濟學的重要研究對象”的命題,而且對大國的特征、大國發展的難題和大國的特殊道路進行了初步探討。首先,他指出“發展中大國是既包含自然地理特征又包含社會經濟特征的綜合性概念,具體是指人口眾多、幅員廣闊、資源豐富、歷史悠久、人均收入水平低下的發展中國家”。其次,他提出大國在經濟發展中往往遇到一些難題,如歷史遺產和文化傳統形成的“歷史包袱”、沉重的人口壓力、嚴峻的就業問題和低下的經濟效率、區域經濟的不平衡、農業落后與工農業協調發展的矛盾,以及內源發展與對外開放的適度選擇。再次,他總結了發展中大國經濟發展的經驗性特點,一是國內消費需求和市場容量相對較大,因而外貿比重較低;二是建設規模宏大的基礎設施等的資金需求,使得國內總儲蓄和國內總投資占GNP或GDP的比重較高;三是往往采取內向型發展政策,在工業化起步階段就著手建立門類齊全的工業體系;四是擁有豐富的勞動力和自然資源以及足夠規模的國內市場,在工業化初期占有一定的發展優勢。最后,書中還從大國的視角分析了一些具體問題,如發展中大國在利用外資方面的特殊作用、外部經濟沖擊對發展中大國的影響等。可見,張培剛教授主編的《新發展經濟學》,不僅提出了大國經濟發展理論的一些重要問題,而且嘗試了對大國發展的某些具體問題的闡述。
然而,由于歷史的原因,張培剛教授來不及系統地研究發展中大國的經濟發展問題,未能形成構建大國經濟發展理論的完整體系。著名經濟學家董輔礽教授曾經感慨地說:“張培剛老師的學術思想像一顆流星,在20世紀中葉的天空劃出一道炫目的亮光之后,便旋即泯滅了……”張培剛教授是哈佛大學畢業的經濟學博士,他的博士論文《農業與工業化》曾經獲得威爾士獎金。
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錢納里教授在中國講學的時候,曾經稱張培剛教授為發展經濟學的創始人。張培剛教授深諳中國社會和經濟生活的客觀實際,他從武漢大學畢業后就進入當時的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從事了長達六年的農村經濟調查研究,足跡遍及河北、浙江、廣西、湖北的鄉村和城鎮,積累了有關農村經濟發展的原始資料;同時,他在學術底蘊深厚的世界著名學府里受到大師的沐浴和環境的熏陶,不僅受到了規范的經濟學思維訓練,而且能夠熟練地運用英文進行學術研究和學術交流。但是,張培剛教授回國以后的學術道路崎嶇且坎坷,在他精力旺盛的那些年代缺乏能夠真正發揮作用的成長環境;改革開放以后,中國的發展開始出現活力。張培剛教授重新開始研究發展經濟學,他主編《新發展經濟學》的時候已是89歲高齡,可謂老驥伏櫪了。更為重要的是,在相當長的時期里,世界主要幾個發展中大國經濟遭遇困難,直到20世紀末期才開始顯露經濟快速增長的勢頭,使得張培剛教授的研究缺乏深厚的現實基礎和充裕的實踐源泉。
20世紀80年代以后,中國躋身世界經濟增長最快的行列,30多年來經濟增長率基本保持在8%以上,國家競爭力綜合水平的世界排名呈振蕩攀升趨勢,被譽為“東方的奇跡”。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約瑟夫·斯蒂格利茨贊嘆道:“世界上還從未出現過如此大規模而又持久的經濟增長。”另一位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米爾頓·弗里德曼預言:“誰能成功地解釋中國經濟改革和發展,誰就能夠獲得諾貝爾獎。”中國是新興大國的典型代表,也是最大的發展中國家。因此,揭示中國經濟發展的特征和規律,系統研究大國經濟發展理論,將對發展經濟學理論作出重要貢獻。
進入新世紀后,世界經濟格局發生了重要變化,“金磚國家”的迅速崛起使大國經濟現象成為新的國際經濟現象。從2006年到2009年,“金磚國家”經濟的平均增長率達到10.7%,在世界各國中的排位居于前列。根據《國際統計年鑒》公布的數據,2010年美國、中國、俄羅斯、巴西、印度的國民生產總值分別居全球第1位、第3位、第10位、第12位和第13位。根據復旦大學國際競爭力研究基地發布的《世界競爭力報告(2009—2010)》,上述五個大國的國際競爭力指數分別居世界第1位、第2位、第15位、第19位、第22位。這些在國土面積、人口數量和經濟總量上擁有超大規模特征的典型大國,在經濟發展中所展示的大國風采,標志著美國與新興大國共同支撐世界經濟發展的時代已經到來。怎樣科學地解釋大國經濟現象,從大國經濟發展的典型特征中尋求普遍性規律和原理,構建完整的大國經濟發展理論體系,已經成為新世紀的經濟學家面臨的重大課題。
隨著中國經濟的崛起,中華民族文化復興的愿望愈益強烈,并提出了掌握國際話語權的要求。所謂掌握國際話語權,就是以獨特的學術話語體系解釋具有普遍性的經濟現象,并且為國際學術界所認同,形成國際性的影響力。經濟學發展的歷史表明,經濟理論的重要程度往往取決于被解釋現象的重要程度。中國經濟崛起成為“東方奇跡”,“金磚國家”經濟崛起成為“世界奇跡”,可見大國經濟現象的重要程度是毋庸置疑的,那么,大國經濟發展理論的重要程度也是不言自明的。張培剛教授通過研究農業國工業化問題提出了有創造性的見解,曾經被國際經濟學界譽為發展經濟學的創始人之一,堪稱掌握經濟學國際話語權的典范。追尋張培剛教授的命題,將發展中大國作為研究的重點對象;沿著張培剛教授的足跡,系統地研究發展中大國的經濟發展問題,并且將對典型大國經濟發展現實和經驗的研究,通過從具體到抽象的思維過程提升為普遍性的知識體系,就有可能掌握經濟學的國際話語權。中國經濟學家應該把握歷史的機遇,深入研究大國經濟發展理論,構建中國風格的經濟學話語體系,為中國經濟學的繁榮和發展作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