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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真意深的傷逝悼亡詩

在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中,盡有一些屬于普遍性的、共同性的主題,一經靈心善感的詩人吟詠揮毫,進行精湛的藝術加工,最易引起讀者的共鳴。那些情真意深、字字出自肺腑的佳句,往往如刀刻石一般銘刻在讀者的心上。這其中“愛情”和“死亡”曾被公認為文學中所謂的“永恒的主題”。以前在外國文學的教學和研究中,這樣的主題,從未被認為有什么討論的價值,也沒有人輕易地去碰撞它們,因為總有那么一點“超階級的人性論”的味道。其實,在這兩個特定的題材下,中西詩人的筆端不知寫出多少不朽的傳世名篇,名家、大家不知留給我們多少珍貴的遺產。這第一個“愛情禁區”,近年來早已被突破,不多贅言。我這里要談的是另一個禁區,確切一點來說,即是詩人失去熱愛的親友以后的哀傷情懷的抒發,因之而寫成傷逝和悼亡的作品。

哀悼逝者的詩歌,在中西文學中是屢見不鮮的,對待這個特殊主題的不同態度反映著中西詩人不同的生死觀、人生觀,以及抒發感情的不同藝術方式。同一時代、同一國家民族的作品,在這幾個方面也可以不盡相同。但是從宏觀論之,由于東西方各有獨自的哲學思想、宗教信仰、傳統習俗、文化修養,對待這個主題就有不同的藝術傾向。這就是拙文寫作的緣起,在這里只作一次粗淺的探索。因題目太大,為了避免“假大空”,我還擬做一點具體的縱的和橫的剖析。


這里先談談西方的傷逝悼亡詩篇。

歐洲文學作品涉及這個題材的故事,感人最深的,我認為莫過于古希臘神話中那個音樂家俄耳甫斯(Orpheus)喪失妻子歐律狄刻(Eurydice)的悲劇了。俄耳甫斯從祖父阿波羅(Apollo)那里得到了金琴,因而他有著上天賦予的無與倫比的彈琴的絕技。他的母親又是史詩女神卡利俄珀(Calliope),所以他寫詩的天才也是極高的。他的妻子被毒蛇咬后中毒而死。俄耳甫斯守著妻子的墳墓,終日以淚洗面。直到他有一天實在忍受不住,就手提金琴走到陰間地府,用他的琴弦彈撥出哀痛欲絕的悲曲,以至感動了鐵石心腸的冥王和王后。他們開恩答應把妻子送還給他,但附帶有一個條件,即在妻子歐律狄刻跟他走回到陽間的路上,他絕對不能回頭看妻子。俄耳甫斯當然萬分感激,欣然同意了。冥府通往陽間的道路十分崎嶇難行,而歐律狄刻被蛇咬傷的足踝一瘸一拐,急得俄耳甫斯一面催她快走,一面直往前行。歐律狄刻不解何意,在后面緊緊呼喚著他的名字,以為他不再愛她了。“不許回頭看”這個律條是多么苛刻啊!他走了一段路,忽然聽不見她的聲音了,就忘其所以地回頭看看。啊!眼前的歐律狄刻忽然變成一團淡淡的白影子,一下子消失于黑暗之中。她又回到冥府中去了。俄耳甫斯第二次失去了她。他的痛苦更勝于前。人間再美,他已了無生趣,而又求死不得。最后,因為有幾次有婦女向他求愛,他一一拒絕了,惹起她們惱羞成怒,竟把他殺死,并把他的四肢斫斷,這他才真的到了冥府,滿足了他與歐律狄刻團聚在一起、永遠不分開的心愿。地府雖然黑暗,在他看來卻比人間光明歡樂得多呢!

這個故事雖是散文敘事體裁,但由于它詩意盎然,且后世詩人常引用這個典故來形容喪妻的痛苦,如彌爾頓的《給亡妻》十四行詩就借用了它,所以我這里暫且破格把它歸入于詩篇一類。此詩的思想突出地表現出愛情戰勝死亡的觀點。死亡原不足畏懼,喪失親人所嘗的到劇烈難堪的痛苦,那才是更可畏懼的。在藝術方面,故事情節構思巧妙,情致哀婉,感人至深。它是西方傷逝悼亡作品中的精品。

但丁《神曲》的內容包羅萬象,囊括古今,簡直是一部百科全書。現實社會的批判,幻想世界的刻畫,對人物的褒貶,莫不具備。其實,據記載,這原是但丁為悼念貝雅特麗絲的早逝而作。但丁與鄰女貝雅特麗絲的愛情故事說來也有些荒誕離奇,屬于中世紀的近乎神秘的精神之愛。它秘藏于內心深處,甚至不為對方所知,卻生死不渝,又借這種精神之戀使詩人的心靈擢升,見聞知識均受啟迪而睿悟,從而寫出這部驚世之作來。但丁起先寫的悼念之作是三十一首抒情詩,用散文連成一個整體,取名《新生》。但丁因處于新舊世紀之交,未能擺脫中世紀的“藝術為神服務”的觀點,他詩中的人物形象常帶有“神化”的色彩。

《神曲》從狹義的緣起來說,是為貝雅特麗絲而作,但這首為傷逝而作作品有以下幾點不同于這類題材的一般作品:第一,但丁與貝雅特麗絲毫無關系,甚至彼此沒什么來往。但丁僅在她九歲時初次看見她,竟暗中對她鐘情,她的形象有如“小天使”飛來棲息在但丁的心靈深處。再過九年,他重又看見她,愛情就主宰了他的整個的心。這是但丁的一次意義深遠的生活經歷。其實,這只是一種單相思,貝雅特麗絲并不知道。貝雅特麗絲死后,但丁的心上發生那樣的震撼,她是連做夢也不會夢到的。這是一種始終不變心的騎士般的忠貞。第二,沉浸在悲哀中的但丁,在《神曲》中,把貝雅特麗絲描寫成上帝派來拯救他的靈魂的天使,又像人間的慈母、姐妹、戀人這三合一的形象,充滿了精神之美和使人高貴的精神力量。她托付維吉爾引導但丁游歷了地獄、煉獄之后,又親自引導他登上天國,傳遞他以神的意旨。宗教的象征意義和神秘色彩較濃厚。第三,善人上天堂,惡人下地獄,賞罰嚴明。天國是個純凈光明的世界,是給善人以幸福和歡悅的地方,色調鮮明愉快。說哀思倒不如說已把傷逝心情升華到了更高更愉快的境界,結局是圓滿的,故云“神圣的喜劇”。讀者讀到這樣的作品感到生不足喜,死不足憂,不但哀傷之感一掃而空,而且會讓超脫塵世的旨趣占滿胸間,增添了對天國的向往。這是由于基督教教旨的思想影響。死者既是自己親愛的人,言行是有德操的,必然會死后升天,由短暫的人生一躍而得到永恒的新生。況且自己將來也會升入更高更美的天堂,與所愛的逝者共享幸福。故其喪痛就被這種宗教寄托所削弱,直到逐漸消失。肉體歸于塵土,靈魂升入天國,歿者安樂,存者心境平和恬靜。這種生死觀在中國詩歌中是絕無僅有的。

文藝復興時期,以俗人和現世為主的人文主義思想發展了,對現實生活的關懷和注意力增強了。人們漸漸擺脫神的威力,傾向于享受現世的快樂,不再是一味向往虛無縹緲的來世永生。于是詩人筆下的生死觀、人生觀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中世紀那種輕視塵世、清苦禁欲、重視“他生他世”的思想就顛倒過來了。于是,在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之中,我們讀后就有一種迥不相同的感受:莎士比亞不厭其煩地奉勸其友人要珍惜青春,要結婚生子,傳宗接代,因為子孫綿延不斷,才能對抗得了末日的到來,才能使友人的美在后代身上永存。如十四行詩中的第十二首就明白地說:

沒有人敵得過時間的鐮刀,但別怕:

你死了,你的子孫敵得過他。屠岸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12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

這是指友人的肉體綿延傳代的辦法。這種勸告在他的十四行詩中是一貫的,此等詩句,比比皆是,不勝枚舉。詩人提出第二個戰勝死神的辦法是在詩篇中把友人贊揚,詩篇長存宇宙,友人精神永放光芒。如第六十首:

時間會刺破青春表面的彩飾,

會在美人的額上掘深溝淺槽;

會吃掉稀世之珍;天生麗質,

什么都逃不過他那橫掃的鐮刀。

可是去他的毒手吧!我這詩章

將屹立在未來,永遠地把你頌揚。同上書,60頁。

其他如第十七、二十六、三十二首等也表達了這種思想。詩人認為這兩種辦法全可以戰勝死神。另外,在莎士比亞的詩劇中,我們所最常欣賞的名句,《哈姆雷特》中的主人公的那段獨白“活下去還是不活:這是個問題”中說:

要不是怕一死就去了沒有人回來的

那個從未發現的國土,怕那邊

還不知會怎樣,因此意志動搖了,

因此就寧愿忍受目前的災殃,

而不愿投奔另一些未知的苦難?卞之琳譯:《英國詩選》,12頁,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

這里哈姆雷特之所以猶豫不決,不是由于懦弱,而是由于對死亡抱有科學的、現實主義的態度。他認為死亡不是睡眠,不是解脫,不能逃避痛苦,也不一定能了結“千百種身體要擔受的皮痛肉痛”,所以一想到它就不能不躊躇。這是因為他認為從死亡的國度里還沒有人回來訴說過那邊的情況。這種生死觀無疑是受了人文主義者重視現世、倡導理性的思想的影響。

彌爾頓的《給亡妻》那首十四行詩寫得也極纏綿有致,凄婉動人。詩中描寫他在幻夢中仿佛看到了亡妻被朱庇特的兒子赦還陽世,身披白紗,面容恬靜端麗。詩人重見,驚喜歡忭之情躍然紙上。但當他心中正在猶豫,“是耶非耶,立而望之”的當口,剛想伸開臂膀去擁抱她時,她竟如歐律狄刻似的,像一團蒼白的影子那樣地消失了。于是詩人陷入了絕望的悲痛之中,此后的漫漫白晝變成了漆黑的長夜。彌爾頓是素以政論論文、政治抒情長詩著稱的大詩人。但此首小詩讀來婉約清麗,令人聯想起納蘭容若的詞句:“當時領略,而今斷送,總負多情。忽疑君到,漆燈風飐,癡數春星。”(《青衫濕》)兩人的國家、時代、身世和詩風是多么的不同啊,但是其情癡絕處,又何其相似!

18世紀湯姆斯·格雷的《墓畔哀歌》是為他逝世的摯友而寫的哀歌。那個時代的英國詩歌原本崇尚理性,以諷刺說理、哲學意味濃厚見長。但此詩痛惜一個默默無聞、沒有施展才能和天賦的青年農民之死,憑借大自然在蒼茫中的景物,表達了那在“一片肅靜蓋遍了塵寰”的幽思。露水、朝陽、盤根錯節的山毛櫸、灌木叢旁的涓涓小溪,都令人無限追懷這個生平從不曾知悉富貴和名譽的微賤的青年。他去了,把整個世界交給了黃昏和詩人。《墓畔哀歌》憤慨世情,憂思深遠,為墓園挽歌中最為感人之作。但最后,詩人仍然相信上蒼慷慨地報答了友人,使他終于在死后投進了上帝和天父的懷抱。

浪漫主義的詩歌崇尚情感。挽歌題材比較多了。華茲華斯的《我們是七個》寫孩子天真的心靈,骨肉間的情誼,是超越了生死的界限的。葬在墓地的骨肉,在小女孩的心中還是與她生活在一起的。小女孩既不知死亡為何物,也就無感于失去他們的哀傷。著名的《露西》組詩中,露西這大自然所創造的最完美無缺的女性的早夭,一方面使詩人悲痛:“她已埋葬入土,啊,只有我心獨自哀悼!”(《露西》第二首);但另一方面,詩人卻又認為她“已得到了永生,因為她已與山巖石塊、樹木一起,伴著大地每日的行程,永遠不休止”(《露西》第五首)。這也反映了華茲華斯的生死觀、宇宙觀。他既然熱愛大自然,肉體不滅,回歸自然,與大地同生。這里還是抱著比較現實、比較唯物的態度,沒有靈魂飛升的冥思幻想。龔自珍所謂“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的詩句也敘述了物質有變化卻不消滅的道理,這一點與華茲華斯不謀而合。但是華茲華斯的詩卻缺少那層更溫厚的護花精神,只道出歸于塵土,與大千世界共生不滅而已。

為了悼念濟慈的早死,拜倫和雪萊都寫過悲憤的詩篇。拜倫的《約翰·濟慈》、雪萊的《阿童尼》都指出英國的評論界殺人不眨眼,使這朵“年輕的花朵未放苞而即凋殘”。但他們都抱著那種深信不疑的想法,認為濟慈的詩必然永存,不像濟慈本人所說的那樣“他的名字是寫在水上的”(濟慈自題墓志銘)。雪萊在《阿童尼》中就明白地指出:

……要是“未來”不敢

遺忘“過去”,他的命運和名聲必是

一線光明,一種回音,增添到永恒里!查良錚譯:《雪萊抒情詩選》,271頁。

對于現實社會壓抑詩人的情況,他為之扼腕不平。但在這首詩里,雪萊認為濟慈是繼荷馬、但丁與彌爾頓之后,將登上詩人光輝寶座的詩人。他將萬古流芳,“他定是拋下一切憂煩,正享受他那一份深沉而靜謐的安恬”(《阿童尼》第七首)查良錚譯:《雪萊抒情詩選》,274頁。。詩人惺惺相惜,以短暫坎坷的勞碌一生為代價換取身后榮名,竟都認為是值得歡慶之事,這是許多中西詩人思想的共通之處。

以上只是從縱的宏觀方面略論西方挽歌的特色,其主要思想內容是:第一,宗教色彩濃厚,信仰末日審判之說,善有善報,得登天國。第二,肉體歸于塵土,精神永不消滅,這種唯心主義思想比較普遍,生者哀傷逝者,則以此來安慰自己。第三,富于幻想,把“來生彼世”的凈土天堂幻想為幸福歸宿。第四,相信“寂寞身后名”,安慰死者在世間的侘傺遭遇。

總之,西方的傷逝悼亡之作,由于以上這些精神上的能找到自我安慰的因素,大體來說顯得雖有哀傷,但含希望,故能解脫,內心求得寧靜安詳,每每給讀者以哀而不傷、情致溫和的實感。

中國的傷逝悼亡作品與西方的主要不同在于:一般說來,宗教影響,無論是佛教、道教、基督教……的思想,反映在抒情詩歌中都比較淡薄,量也比較少,似乎也不太為讀者所重視。老莊哲學對于死亡這個主題雖接觸較多,但是那種“齊生死壽殤”的超脫思想,稱得上傷逝悼亡詩作精品的,畢竟是不多的。莊子鼓盆而歌的故事也不過是傳說而已。

史稱淡泊超逸的詩人陶淵明在《歸去來辭》結尾寫出“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這樣達觀、超絕凡俗的句子,簡直有視死如歸的思想了。然而,這也只不過是說說而已,我們讀他的《擬挽歌辭三首》,覺察出其情調則與之大相懸殊。如其:

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

又說:

肴案盈我前,親舊哭我傍。

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

昔在高堂寢,今宿荒草鄉。

荒草無人眠,極視正茫茫。

又說:

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141~142頁。

基調低沉,近乎絕望,一反曠達飄逸的風貌。對于死亡,不但不是視之如歸,而是非常恐懼,非常擔憂,荒墳野冢,白楊蕭蕭,托體山阿,凄涼況味,倒是富有現實感的呢!

中國抒情詩盛極唐宋,其對于死亡所持的觀點,一言以蔽之,即是《長恨歌》中所云的:“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盡管詩中寫了什么臨邛(音qiónɡ)道士,什么“能以精誠致魂魄”,幻夢相見,天花亂墜,實則詩人自己也知道是自欺欺人之說。幽明相隔,那是無路可通的。元稹的《遣悲懷》悼念賢妻,米鹽瑣屑,衣服錢財,語皆現實,刻畫入微。他也認為死亡是無可挽回的巨大損失,再相逢是沒有可能性的。有的只是“同窅(音yǎo)冥”,至于“他生緣會”是更難相信的了。何等的現實主義的態度啊!喪失親人,創深痛劇,使存者落入萬劫不復的孤寂境地之中。

細觀中國的傷逝悼亡詩,它們具有如下特點:

第一,人死如燈滅,萬難再睹音容,所以中國的傷逝悼亡詩在格調上是低沉悲傷的。譬如我們讀到那最有名的潘岳(247—300)的《悼亡詩》,便可印證這種凄愴情懷:

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

……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

……

悵怳如或存,回惶忡驚惕。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

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余冠英選注:《漢魏六朝詩選》,169~170頁。

那重回舊居,睹物懷人,哀思欲絕;那比喻雙棲鳥、比目魚的彷徨失侶,無法排遣的悲痛,反映了唯物主義的生死觀。與此相比,那西方天國來生、萬世留名的信念是絲毫無補于這種心靈的空隙的。這是一種與西方詩人在生死觀上大不相同的態度。讀者讀后只能深深地沉浸在與詩人相同的哀傷中,而得不到一絲一毫西方詩人給予的那種精神安慰之感。所以中國詩人對親友的傷逝悼亡之作,在情感上是更加悲傷,更加沉痛,更加凄楚,更加無法排除的。情勝于理,此其一。

第二,在思想上,中國的傷逝悼亡詩往往就事論事,不及其他。有時只局限于寫“身邊事,兒女情”,比較狹窄而直率,不似西方作品,綿延古今,涉及八荒,如《神曲》、《阿童尼》有那種想象飛騰、寄意遙深的宏旨。我們讀蘇軾的《江城子》,只寫夢憶亡妻“小軒窗,正梳妝”的情景,最后落實到“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荒煙野蔓,年年歲歲,將是使人斷腸的長相思。李清照喪夫,當春天來時,她傷嘆自己流離漂泊:“誰憐憔悴更凋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臨江仙》)“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武陵春》)但最被人稱為絕唱的是她那《聲聲慢》,寫失去親人而感到的尋尋覓覓、冷清空虛的心情,緊緊圍繞個人身世,反反復復抒發,而不及其他。陸游婚姻不如意,母逼其婦唐氏改嫁,不久唐氏積郁而終,陸游憶念,回腸九轉。在他七十五歲高齡時,還寫下《沈園》這樣傷感的詩: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上,猶吊遺蹤一泫然!游國恩等選注:《陸游詩選》,185頁。

這里只是就事論事,只說到路近城南,怯步怕走,因為怕回憶與亡妻曾在沈園(今浙江紹興東南)重見情景。他在八十一歲時又寫過《十二月二日夜,夢游沈氏園亭》詩,重復寫到: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游國恩等選注:《陸游詩選》,186頁。

這些都是寫日常生活,普通事物,現實主義因素多于浪漫主義。這就更加容易引起讀者的聯想,易于產生同情。主題集中,不枝不蔓為其特色。這是第二點。

第三,在藝術形式上,中國傷悼詩以短小精練見長,重含蓄而不多外露,喜詞盡而意未窮。千言萬語濃縮在寥寥數十字的詩詞模式中,幾乎比比皆是,無須鋪陳,有時只是清白如話的素描,便感人肺腑。素以婉約含蓄見長的唐詩人李商隱與妻王氏情篤意深,王氏突然病逝,李商隱萬分悲痛。此時,他正從蜀中劍閣之南赴東蜀,從軍入節度使幕府。孑然一身,又遇大雪,衣服單薄,倍加思念妻子,寫下:

劍外從軍遠,無家與寄衣。

散關三尺雪,回夢舊鴛機。

(《悼傷后赴東蜀辟至散關遇雪》)蕭滌非等撰寫:《唐詩鑒賞辭典》,1135頁。

在旅途苦寒之時,渴望妻子寄棉衣來。可是妻亡無家,有誰關心他呢?他在疲乏入睡時,夢見妻子在舊日的鴛機上給他趕制棉衣呢。夢是補償,是心靈的渴念,是沖破幽明界限的唯一通道,正如元稹所說:“情知夢無益,非夢見何期。”那溫馨的夫妻相聚,反襯出散關驛舍的冷落;夢中的歡樂,醒后的凄涼,這里不直書,卻留給讀者以回旋想象的余地。別家與傷逝,行役的艱辛,仕途的蹭蹬,都在短短二十字中概括了。凝練的功力可以想見。

清代詩人納蘭容若的詞婉麗凄清,所作悼亡詞纏綿悱惻,極富藝術魅力。試讀其《青衫濕》: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共銀缸。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冥冥盡意凄涼。納蘭性德:《納蘭詞》,102頁,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1954。

把亡妻的性格,她扶病做活,燈畔裁衣,生活瑣事,以及詩人在她的死后獨宿荒郊的種種擔憂,都栩栩如生地描述出來。又如他追憶亡人,但夢中也見不著面,不禁呼天搶地悲嘆道:

自那番摧折,無衫不淚,幾年恩愛,有夢何妨。最苦啼鵑,頻催別鵠,贏得更闌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沁園春》)納蘭性德:《納蘭詞》,95頁,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1954。

這樣和血和淚書成,連對仗都十分工整,如“無衫不淚”,“有夢何妨”,看來似隨手拈來,實則千錘百煉,把個人的坎坷與妻子的寬慰,以及今日的苦苦相思都一瀉無余了。

近代有一位不大為人所知的詞人叫陳曾壽(1878—1949),寫過一首詞牌為《蝶戀花》的悼亡詩。這首詞寫中年喪偶的感嘆,內容新穎,情調哀怨,具有動人心弦的力量,茲介紹如下:

萬化途中為侶伴,窈窕千春,自許天人眷。來去堂堂非聚散,淚干不道心情換。

噩夢中年拼怨斷。一往凄迷,事與浮云幻。乍卸嚴妝紅燭畔,分明只記初相見。龍榆生編選:《近三百年名家詞選》,218頁,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

短短小詞,把夫婦喻為大千世界的人生旅伴,迎娶時“嚴妝紅燭”,永訣時“噩夢”、“怨斷”,“來去堂堂”,事如浮云。死別之后,懷念新婚初見的美好時光,怎不令人腸斷。她來時的熾熱溫馨與她去后的凄涼陰冷恰是一個反襯。中國的傷逝悼亡之詩深沉委婉,景中夾情,柔腸蜜意,形諸吟詠,似為西方詩歌所不及。至于像死后還陽為人,化神化鬼來相伴,或登天國,成仙成佛,在彼岸相候,得永恒相聚這樣的情節,在中國只有《聊齋》故事、虛誕小說中有,而作者也不過作為寄寓,他自己也未必置信的。在抒情詩中,神鬼仙佛的寓言似乎更不多見,不像西方詩人那樣嚴肅認真,信其必有地對待那迷離恍惚的來生他世,求得靈魂廝守。所以那“永遠失去”、“無可彌補”的哀愁就成為中國挽詩悼詞的基本情調。這是大有異于西方傷逝悼亡的詩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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