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大師同行:經濟思想史公開課
- 趙峰
- 3810字
- 2019-09-29 13:19:49
曼德維爾:美德與惡德
瓊·羅賓遜在其《形而上學、道德與科學》一文中討論了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你的收入超過基本生活需要,剩余的部分用于奢侈消費還是用于施舍?如果只有這樣兩種選擇的話,這確實是個問題。人是自利的,奢侈消費更加符合人性。可是,在這個世界上甚至就在你的身邊有人還處于饑寒交迫當中,你的奢侈消費就有了犯罪的性質。至少它是不高尚的。慷慨和施舍也許是處理剩余財產的一種合適的方式,至少從出發點來看,它是道德的、高尚的。深入一些分析問題還會顯示出其復雜性。奢侈消費也許不那么邪惡,而施舍也并不一定能真正幫助到窮人。富人的奢侈消費可以為窮人提供就業機會,使勤勞的人們獲得生活來源。在這個意義上,奢侈消費甚至對社會道德進步具有促進作用。另一方面,施舍或者捐贈可能會助長懶惰,鼓勵閑散,成為損害社會道德的力量。高尚的動機帶來并不高尚的結果,而并不高尚的行為反而成為推動道德進步的力量。奢侈消費還是施舍捐贈,今天看來是個兩難的問題。對于18世紀初的曼德維爾來說,這個問題卻并不兩難。
曼德維爾(Mandeville,1670—1733)出生于荷蘭鹿特丹,早年在萊頓大學學習哲學和醫學。1691年獲得醫學博士學位后,在荷蘭行醫,專治歇斯底里癥。1696年移居英國,在倫敦作為神經及精神病專家行醫,同時也治療腸胃病。曼德維爾既有著高超的醫術,也有學術研究的興趣,曾經寫過有關憂郁癥及歇斯底里癥的論文。使曼德維爾引起世人注目并在思想上留下深刻影響的并非他的醫術或者醫學論著,而是他對社會經濟問題的分析和思考。1705年,曼德維爾出版了一篇寓言詩《抱怨的蜜蜂,或騙子變作老實人》。他在詩中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在一個蜜蜂的王國里,蜂們過著奢侈而放蕩的生活;各種欲望的膨脹推動著社會分工的發展,王國呈現出繁榮興旺的景象。后來,有蜜蜂抱怨這種奢侈放蕩的生活在道德上并不可取,于是眾神讓王國恢復嚴謹的道德、簡樸的生活。蜂們不再奢侈放蕩,各種惡德銷聲匿跡,蜜蜂的王國也就此衰落下去。曼德維爾寫作此詩,意在嘲弄人類的自負。他關于人類社會發展的深刻思考,在其中還沒有得到深入的闡述。此詩的發表,在社會上卻引起很大反響。短期內一再再版,還有手抄本的流行。為了充分闡釋自己對社會經濟活動的思考,曼德維爾在原詩之外,加上一篇《美德之起源》的論文和二十五篇對原詩的評論或注釋,在1714年,以《蜜蜂的寓言——私人的惡德,公眾的利益》的書名出版。1723年,曼德維爾又在前一版本基礎上,加進《論社會本質之研究》、《論慈善和慈善學派》等論文再版。這次再版,引起更加廣泛的社會關注,并引來傳統道德維護者們的一致批判。米德爾塞克斯郡法庭判定此書擾亂社會秩序,是一種公害。被列為禁書的《蜜蜂的寓言》反而引起人們更多的注意,影響不斷擴大。1728年,曼德維爾為此書又增加了六篇對話,進一步深入闡述他對人類道德發展的思考。
曼德維爾思想的核心,被認為是對美好的社會與繁榮的社會能否并存的思考。在他看來,社會進步的推動力量,只能是發自人的本性的各種各樣的惡德,如自私、虛榮、驕傲、嫉妒、恐懼等等。如果沒有人們對自身利益的追求,經濟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沒有任何可能性。一個社會就像一架巨大的風車,而自利是推動風車運轉的風力。他將人的自利本性推向極致,認為人除了自利之外,不可能有其他任何道德。即使人們的行為會表現出某些利他的傾向,但利他歸根結底也出于行為主體對自身利益的考慮。即使在社會發展中存在所謂道德,道德也只是統治者出于自身利益需要用于維持社會穩定的一種工具。強勢的人們提倡道德,因為那是他們利益之所在,而弱勢的人們遵循道德,因為除此之外,他們沒有別的選擇。一個充滿自利惡德的社會之所以同時是一個繁榮的社會,因為各種惡德為經濟的進步提供了動力。因為人們的奢侈消費,推動了分工的發展;也因為對國外奢侈品的需求,推動了國際貿易的發展;因為人們強烈的虛榮心,推動了人們的勤勞和進取;因為人們的妒忌心,推動人們對更高收入和更高經濟社會地位的追求。曼德維爾不屑于沙夫茨伯里伯爵三世關于人類道德趨向于進步的觀念。沙夫茨伯里伯爵認為,人具有理性的精神,追求道德的不斷進步和完善,因此,一個充滿美德的社會是可以期待、可以實現的。曼德維爾認為,在人類的個體行為中,決定性的是人的本能,理性只是本能的奴婢。不是本能服從于理性,而是理性服從于本能。以理性約束人的本能,就是約束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的力量,就是拒絕人類社會的發展進步。他認為,沙夫茨伯里伯爵關于人類道德趨于進步和完善的觀念,盡管美好,盡管給人以安慰,但僅僅是一個烏托邦。這種思想只是對人類的一種恭維,而不是對人類道德發展的實事求是的分析。他強調,他所證明的惡德促進人類進步的觀念并不意味著他就是惡德的主張者和支持者,他只是實事求是告訴人們人類社會發展的規律是什么樣的,而不是試圖告訴大家人類的道德世界應該是什么樣的。
曼德維爾之所謂“美德”和“惡德”,其實是一對相對的概念。他所說的“惡德”相對于“美德”而言,而所謂“美德”只是傳統社會所崇尚的觀念或者風尚。傳統社會是一個穩定的循環的靜態社會,其主流的道德觀服務于社會結構的穩定和傳統關系的延續,因此崇尚禁欲、節儉、自制等“美德”。在這種道德觀下,自利、消費、張揚個性等因為對傳統社會存在致命的破壞影響而被界定為“惡德”。但是,這些“惡德”對于傳統社會是致命的解構力量,對于新興的資本主義社會卻是一種建構性的積極力量。在曼德維爾的時代,現代意識已經覺醒,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正在建立,在突破封建束縛的過程中,一種新的道德觀也正在建立。曼德維爾之所謂“惡德”,其實是資產階級的新道德,它主張積極進取以實現個人價值,主張個性張揚以推動社會進步,主張擴展視野以開拓事業,主張及時行樂以展現人生的美好。迪福筆下的魯濱遜、歌德筆下的浮士德、狄更斯筆下形形色色的資產階級暴發戶都是這種資產階級新道德的踐行者,而被馬克思視為“毫無氣節”的威廉·配第也是資產階級新道德的代表人物。
也許因為曼德維爾實事求是的分析觸犯了人類尊嚴,在他的時代以及在他之后的時代,曼德維爾在主流觀念中一直是一個異端。弗蘭西斯·哈奇森是亞當·斯密的老師,也是曼德維爾的夙敵。曼德維爾《蜜蜂的寓言》第三版出版后,哈奇森就在《倫敦日報》上發表文章對其進行批判;后來還出版專門著作清算曼德維爾的危險而惡劣的道德觀。哈奇森認同沙夫茨伯里伯爵關于人類在理性指導下可以實現道德進步的觀念,相信人類通過道德計算能夠構建起完美的道德體系。亞當·斯密在《道德情操論》中,以一章的內容對曼德維爾進行批判。斯密將曼德維爾的理論稱之為一個粗俗不堪的試圖抹殺美德與惡德區別的體系,一個厚顏無恥、肆無忌憚、崇尚虛榮、欺騙、自私自利、鋪張浪費的體系。斯密對曼德維爾的思想的評價,有刻意曲解的嫌疑。他說曼德維爾的危害性和危險性在于他鼓吹奢侈、淫蕩和炫耀,他提倡一種現實而低俗的道德觀。這種說法并沒有很好理解曼德維爾的本意。曼德維爾確實主張那些被傳統觀念界定為“惡德”的東西是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的力量源泉,但是,他并不主張放縱個人私欲。他客觀地認識到人的私欲的放縱可能帶來危害社會的后果,因此主張建立健全的制度來對個人行為實施某些干預。斯密對曼德維爾的評價有某些個人化的東西,他對曼德維爾的憎惡并不僅僅出于學術因素。曼德維爾在《蜜蜂的寓言》中對沙夫茨伯里伯爵那種平和、中庸、出世的文人進行了盡情的嘲諷,而斯密本人也是這樣的文人。其實,斯密應該從閱讀曼德維爾的著作中受到過一些有益的影響,比如,斯密關于自利與社會進步的觀念,關于分工的形成及作用的觀念,關于制度的自發演進的觀念,就與曼德維爾非常接近。斯密在《國富論》中關于自利與交換以及天賦與分工關系的闡述,與曼德維爾在《蜜蜂的寓言》中的表述非常接近。
因為斯密的影響,在主流經濟學的歷史上,曼德維爾有著不好的名聲。不過,曼德維爾關于奢侈消費與經濟發展關系的認識還是具有重要的歷史影響。奢侈消費盡管在道德上并不高尚,但是,富人的奢侈消費可以為窮人提供就業機會,這使奢侈消費具有積極的經濟意義。——惡之花可能開出善之果。曼德維爾對奢侈消費積極的經濟效應的闡述生動而深刻,這也是《蜜蜂的寓言》留給經濟學的最重要的遺產。這一思想后來被稱作“曼德維爾悖論”,是奢侈消費有益論的最重要代表。將奢侈消費具有積極的經濟效應理解為一種“悖論”似乎只是一個噱頭。將奢侈消費理解為一種個人的惡行,這是一種倫理和道德的評價;肯定奢侈消費的積極的經濟效應,這是一種經濟的評價。對一種現象兩種不同角度的評價,這里并不存在什么矛盾或者“悖論”。盡管曼德維爾在他的時代沒有多少知音,但在現代經濟學中卻得到越來越多的認同。凱恩斯對他的奢侈消費有益論給予很高評價,因為他認為奢侈消費可能成為解決有效需求不足的可靠手段;哈耶克也對曼德維爾給予高度認同,因為在曼德維爾那里有他關于制度的自發演進的思想。
即使主張“惡德”是社會進步的推動力量,曼德維爾也不是一個粗鄙庸俗和道德敗壞的人。曼德維爾于1733年去世時,雜志上刊載的訃告這樣評價他:“他具有廣泛的才能,非凡的智慧,強有力的判斷力。他精通古籍,擅長于許多哲學領域,是一個對人性好奇的研究者。……在其職業中,他以仁慈與和藹著稱;就其私下的性格而言,他是一位誠摯的朋友;就其生活中的行為而言,他是一位紳士。”(注:曼德維爾:《蜜蜂的寓言》,中譯本序言,4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