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際私法的強制性規則適用制度研究
- 王立武
- 12879字
- 2020-08-20 16:01:19
第一節 法國強制性規則的立法和司法實踐
法國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國際私法法典,現有的國內法淵源包括法律、判例和學說。在立法上,國際私法的規則非常分散、簡單。以1804年公布施行的《法國民法典》為例,它沒有特別關注國際私法問題,涉及國際私法的相關條款僅有第3條、第14條、第15條和第2123條。因此,法國國際私法的法源主要來自法國最高法院的判例以及下級法院的司法實踐,法國是傳統歐洲大陸法系國家中直接把判例視為國際私法法源的國家。從這個角度說,法國國際私法是一個判例法體系,非常接近于英美法的法律傳統。
同時,學者的理論探討也對國際私法的發展具有重要影響。因此,研究法國國際私法強制性規則的適用問題,除了關注立法的相關規定外,更重要的是應當分析、比較法國國際私法學者的理論研究和法院的司法實踐。
一、法國國際私法強制性規則的立法概況
1804年,在拿破侖的親自統率下,法國立法者吸收了當時的新法蘭西學派的諸家學說,在《法國民法典》第3條中對國際私法問題作出了規定,即“凡居住在法國領土上的居民應遵守警察與公共治安的法律”(第1款),“不動產,即使屬外國人所有,仍應適用法國法律”(第2款),“有關個人身份及享受權利的能力的法律,適用于全體法國人,即使其居住于國外時亦同”(第3款)。第1款即為國際私法強制性規則適用的立法濫觴。但是,如果考察一下第2款、第3款的規定,可以看出,它們也有強制性規則適用的影子。第2款實際上是不動產所在地法律的強制性適用,第3款則是個人身份及權利能力的法律的強制性適用。總起來說,《法國民法典》第3條體現了一種濃厚的單邊主義情結。這種情結在第14條和第15條關于合同的法律適用中也有所體現。根據第14條和第15條的規定,外國人和法國人簽訂的合同,無論履行地、訂立地是否在法國,均應當受法國法院的管轄。
《法國民法典》的國際私法條文內容簡單、數量較少。在司法實踐中,法院不得不仰仗司法判例,使該民法典的規定與現代社會的需求相適應;同時,司法判例又通過解釋對這種社會需求予以發展、補充和限制,于是,法國私法的許多領域不知不覺地已不復表現為成文法,而是變成了普通法。在這種背景下,對該法典加以根本改革的呼聲迭起。1904年,《法國民法典》百年紀念之際設置了一個改革委員會,由100人組成,但該委員會的工作不久即停止。1945年,在戰后的最初激情中又重新組成了一個民法典改革委員會。1954年,在司法部的領導下,民法典改革委員會起草了一部國際私法法典草案;1955年,法國國際私法委員會經過審查,借鑒了該草案的主要原則,提出了新的草案文本,新的文本獲得了巴迪福(Henri Batiffol)教授的首肯,并在1959年被民法典改革委員會采納。
根據該草案第7條和第8條的規定,國際性合同和由此產生的債務,依合同當事人共同明示或默示指定的那個國家的內國法;因侵權行為和準侵權行為、不當得利、不應付之款以及無因管理所生之債,依原因事實發生地法;警察法適用于一切發生在法國領土內的事實。強制性規則(警察法)的適用保留了《法國民法典》第3條的精神,仍以屬地為基本的適用標準,適用對象由本國居民擴展為各種事實行為。同時,在第10條繼承的法律適用中規定,遺囑人可以選用不同國家的法律,但是不得違反支配繼承的法律的強制性規定。在此,可以明確的是,遺囑繼承的遺囑人對法律的選擇不得違背繼承本應適用的法律的強制性規則。這是法國在立法中對強制性規則適用的一個明確規定。1967年,法國起草了法國民法典國際私法法典草案的第三稿,但是在實質內容上,與第二稿差別不大。
1980年6月19日,歐共體《羅馬公約》制定;1991年2月28日,法國通過立法把它納入國內法,4月1日生效,自此《羅馬公約》就成為法國國際私法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是因為,根據《羅馬公約》的規定,法國在國際私法強制性規則適用的立法和司法實踐上必須遵守公約,與公約保持一致。不過,強制性規則的適用限于加入《羅馬公約》的成員方之間的涉外民商事關系,在此之外,法國仍舊可以適用《法國民法典》和司法實踐形成的判例規則或者學說。
與其他歐盟成員國一樣,關于合同、侵權及其他非合同行為、婚姻家庭的《羅馬條例》(Ⅰ、Ⅱ、Ⅲ)生效后,法國國際私法的歐盟化程度日趨加深,并且對涉及非歐盟的涉外民商事交往關系的國際私法立法和司法實踐產生了重要影響,使法國國際私法的立法和其他歐盟國家的國際私法立法更加趨同。
二、《法國民法典》時期的司法實踐及對強制性規則適用的理論探討
(一)1910年前的司法實踐
1910年以前,法國法院通常根據“場所支配行為”的原則確定合同的法律適用,一般適用合同的成立地法律。實際上,早在16世紀,法國學者杜摩蘭就已經提出了意思自治原則。他在《巴黎習慣法》的著作中指出,契約應當適用當事人自己選擇的習慣;即令在當事人的契約中沒有作出這種明示的選擇,法院也應推定當事人意欲適用什么習慣于契約的實質要件。
1894年,在一起貨物所有人起訴船主的案件中,船主根據英國法認為提單的責任豁免條款是有效的,但根據法國法該條款無效。法國最高法院民事庭認定該案法國法律的適用涉及公共秩序問題,不必考慮當事人是否明示或默示選擇了外國法律。可見,1910年以前的法國司法實踐已經間接認可了合同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選擇法律的做法,但對外國法律強制性規則的排除適用主要是以公共秩序保留作為基本依據的。
(二)American Trading Co.案引發的討論
1910年法國最高法院在American Trading Co. v. Société de Navigation“Quebéc Steamship Co. ”案(簡稱American Trading Co.案)中第一次明確了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的適用,但是對于其適用的理由,法院卻模棱兩可。該案的收貨人是美洲貿易公司,承運人是魁北克汽船公司,運送的貨物是面粉,目的地是法屬西印度群島的瓜德羅普島。由于貨物堆放不當,距離化肥太近,導致面粉在運輸途中受到污染,于是收貨人就在瓜德羅普島法院對承運人提起了索賠訴訟。承運人認為,根據提單的免責條款,他不應當承擔責任。但是,原告收貨人認為,提單是在紐約簽發的,合同的成立地是紐約,美國的《哈特法》應當強制適用,而且合同明確表達了適用該法的意向(不過沒有使用一般的法律選擇措詞);根據《哈特法》的規定,提單的免責條款是無效的。法國最高法院民事庭支持瓜德羅普島上訴法庭的意見,認為提單免責條款的有效性應屬于法國法律裁判的范圍。對于不適用“場所支配行為”原則的理由,最高法院認為,無論是合同的形式,還是合同的效力和實質要件,都應當適用當事人意欲適用的法律;雖然在當事人國籍不同的情況下,合同的成立地法律原則上是必須適用的法律,但是,它僅限于當事人沒有明確的相反意圖的情形;這種意圖既需要明確的表示,也需要依據案件的事實和合同條件確定。在該案中,案件的事實和情況或許不指向法國法律,因為紐約是合同成立地,提單指向的是美國法律,船舶是英國的,與法國法律的聯系是卸貨港以及收貨人的法國國籍。但是,法院認為,原告知道他接受的提單的免責條款必須在法國領土上才能有效執行,提單對《哈特法》的引用不能理解為提單選擇了美國法律作為準據法,《哈特法》調整的范圍僅限于那些提單沒有明確規定的事項。由此,法國最高法院肯定了當事人適用法國法律的意向。當然,就該案的事實來說,最高法院的審理結果有些奇怪。該案涉及外國法律強制性規則的適用,美國《哈特法》具有強制性適用于該案的立法意圖和利益,但是,最高法院在肯定外國法律強制性規則適用的同時,卻通過解釋當事人的法律選擇意向適用了法國法律,從而限制了外國法律強制性規則的適用范圍。這種做法比此前司法實踐運用公共秩序保留制度肯定法國法律的強制性適用、排除外國法律強制性規則的適用更委婉。不過,這種對外國法律強制性規則排除適用的做法沒有引起后來司法實踐的關注,其對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的探索卻幾乎成為所有后繼司法實踐的依據,雖然對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的探討繞不過強制性規則的適用問題。
American Trading Co.案重新引發了法國學界對當事人意思自治選擇法律的行為性質的爭論。這場爭論的主角是尼波耶(Niboyet)教授。尼波耶是法國著名的法學家,是法國著名國際私法學家畢耶的學生。畢耶是法國普遍主義國際私法學說的代表人物,他主張國際私法與國際公法一樣同是解決主權沖突的,所有國際私法中的沖突規范均反映主權沖突,而國際私法正是一個從調整各個主權國家關系的國際公法規則中獲取調整個人關系的規則的法律部門。他認為,為了實現其社會目的,維護公共秩序與治安目的的普遍性法律(即強制性規則)可以具有排除外國法適用的作用。但是,尼波耶后來脫離了其導師畢耶的普遍主義國際私法學說,回歸傳統的屬地主義,從而形成自己獨樹一幟的特殊主義國際私法學說。尼波耶認為,國內法律可以分為強制性規則和任意性規則,強制性規則的性質決定了它不允許當事人選擇適用。國際私法的任務就是保持所涉法律規則適用的本性,國內法的強制性規則應當毫無例外在國際私法中保持這種本性,才能在即使它不是必須適用的情況下也不至于失去其在屬地管轄范圍內的效力,不至于使其社會目的落空。他擔心承認意思自治原則可能導致當事人在不同法律體系中有所取舍地選擇法律適用,可能通過“分割”的方法選擇自己最愜意的法律而舍棄自己不喜歡的法律,其結果等于當事人的行為不受法律控制。尼波耶認為,解決的辦法應當是由根據合同類型所確定的法律自身決定強制性規則適用對當事人合同自由的限制,這些合同類型的準據法是:不動產的買賣適用物之所在地法,股票交易合同適用交易所所在地法等。法律選擇的適當性取決于特定類型的交易對國家管理和法律利益的影響程度。
尼波耶的觀點頗為激進,他特別強調了與合同有關的國家法律的利益,這種出發點與現代美國沖突法的方法是類似的;另一方面,他堅持在國際私法的法律適用中完全貫徹國內法的強制性規則和任意性規則兩分法,否定當事人的意思自治、肯定強制性規則適用的做法又與比爾在美國《第一次沖突法重述》中的觀點類似。尼波耶的這種認識與他的特殊主義國際私法學說是一脈相承的,因為在尼波耶看來,沖突規范首先應是一些單邊沖突規范,國內法在所有可能解決涉外民事關系的法律中居于最優先的地位,外國法完全是一種事實,而且在需要適用外國法時,至少應以該外國法與內國法存有著某些共同的地方作為前提條件。
這樣,法院地的強制性規則就得到了優先適用,而外國法律的強制性規則僅僅是一種參考的事實。尼波耶是站在反對意思自治原則的角度看待強制性規則的適用,但也反映了當時法國理論界對待法院地強制性規則和外國法律強制性規則適用的態度。
1910年之后的司法實踐和理論探討對意思自治原則的反對逐漸淡化。尼波耶在1948年發表的論文中重申其對意思自治原則的反對觀點的同時,也表示同意當事人選擇法律的權利。但他補充認為,這種權利的行使應當設置底線:如果當事人選擇了法律,他們應當把其作為法律接受其約束,而不是作為合同條款可以任意更改;如果根據選擇的法律合同無效,那么合同就應當無效;并且,選擇的法律是“活”的法律,意即在合同訂立后,如果法律修改了,合同應當接受修改后的法律的約束;某些合同,如雇傭合同、保險合同等不應當允許當事人自由選擇法律。在此,尼波耶對強制性規則適用的探討已經開始重點關注特殊合同領域,與其最初根據合同類型確定法律強制性規則適用的研究思路是一致的,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變化,為后續的研究邏輯奠定了基礎。
(三)巴迪福的觀點
巴迪福是法國當代最出色的國際私法學者,他不同意尼波耶的強制性規則適用的理論主張。他在1939年第一次提出自己的“本地化”(localization)理論,認為當事人不是通過自己選擇合同法律適用的方式“制定法”,而是使合同隸屬于某個地域,法官則以其隸屬的“本地”法律為依據確定合同準據法;即使當事人明示選擇了法律,這個法律也僅僅是確定合同“本地”的一個因素,法官并不純粹以此簡單存在作為確定合同“本地”的決定性因素。巴迪福認為,“本地化”理論是唯一克服合同法律適用的主觀論和客觀論導致的困境的方式。在主觀論下,當事人可以自由選擇法律,既可以有所取舍,也可以選擇復合法律(多個法律同時適用于合同),既可以選擇作為法律適用,也可以選擇作為合同條款使用,以至于可能導致合同不受法律的實際調控。這是尼波耶曾經遭遇的困境。對此,巴迪福也表示了反對意見。巴迪福認為,“本地化”理論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它不必區分合同是否存在明示的法律選擇條款。在存在法律選擇條款的情況下,法官不用對其“主觀性”進行權衡;在沒有法律選擇條款的情況下,法官也不用進行“客觀性”權衡或推定當事人的主觀意圖。不過,如果否定了當事人法律選擇效力對確定合同準據法的獨立作用,那么法官就需要站在“本地”的立場上對合同與不同國家的實際聯系因素進行評估,考察交易涉及的經濟活動更符合哪一個法律體系所追求的利益,這時法官面臨著“連結點”數量的權衡和選擇,法律適用問題反而變得不簡單了。法國國際私法學者勒雷布-皮喬尼埃(Lerebours-Pigeonnière)和盧蘇阿爾(Loussouarn)認為,“本地化”理論在當事人沒有法律選擇的情況下是非常有用的,但在當事人法律選擇的情況下,把這種明示的法律選擇看作只是一個“本地化”的因素令人難以接受。他們認為,當事人的明示法律選擇決定了準據法,其效力源于法院地的沖突規范。
法國司法實踐對這些理論的立場非常模糊。以American Trading Co.案為例。該案的美國法律被適用于當事人合同沒有明確規定的事項,法國法律適用于其他事項,由此可以解釋為,法院把《哈特法》的援引視為一種合同條款的納入,而合同整體屬于法國法律調整,或者,美國法和法國法同等適用于該合同。如果是同等適用,其原因可以解釋為兩者被納入合同的“混合法律適用”,或者兩者作為法律調整合同的不同事項。但是此后的判決沒有對此予以闡明。巴迪福的“本地化”理論則認為,合同只能被一個法律調整,因為合同只能隸屬于一個國家法律的屬地管轄,而對任何法律的援引,必須被看作合同條款的納入。因此,在巴迪福的“本地化”理論看來,American Trading Co.案的結論是不可接受的。但如果把當事人的選擇看作一種根據法院地沖突規范對準據法的有效指引,那么當事人選擇兩種或者更多法律調整合同的不同事項在邏輯上就無不可。法國法官認為,對不同事項適用不同法律的案件的判決取決于復合法律的混合效力是否破壞了合同的統一性或者法律規則內部的統一性。如果當事人選擇排除法律強制性規則的適用,選擇適用任意性規則而可能導致喪失法律本應對弱方當事人采取的保護措施,那么這種法律的統一性就可能破壞,當事人的法律選擇就不能獲得支持。因此,基于法律適用的統一性考慮,當事人的法律選擇是無法排除強制性規則的適用的。不過,從American Trading Co.案的情況看,這種對強制性規則適用的考慮是針對法院地法的,沒有涉及外國法律的強制性規則。
巴迪福的“本地化”理論在當事人沒有法律選擇的案件中得到了司法實踐的支持。例如,在National Commercial Bank v. Société Entreprise Jean Lefebvre案中,原告是一家法國公司,應邀為一處位于沙特阿拉伯的道路工程提供技術支持。在原告和沙特阿拉伯的合同商簽訂了合同后,參與雙方合同談判的沙特阿拉伯銀行,也就是被告,給原告發來一封信函,稱其根據與沙特阿拉伯合同商的協議接受了對工程完工的融資支持。那么該信函是否代表著銀行對原告承擔責任呢?對于該問題的解決,法國第一民事法庭適用了法國法律。法院認為,在當事人對合同沒有明示選擇準據法的情況下,該案涉及的法律只有法國法和沙特阿拉伯法律,上訴庭確認沙特阿拉伯法律不適用于該案的合同,而基于該案的事實和對當事人合同本地化的共同意圖,該案應當適用法國法律。雖然法院最終確認了當事人對合同本地化的意圖,但是對于為什么沙特阿拉伯法律不是適合的法律,法院沒有解釋清楚。巴迪福認為,法院在適用法國沖突規范時,增加了一種實體法正義的考慮,從而為該案選擇了“更好的法律”
。由此可見,在巴迪福的“本地化”理論中,對連結因素的考慮并不純粹是一個客觀聯系因素的衡量或者數量比較,而是也有對法律體現的利益的衡量,這種增加對法律實體正義的考慮實際上也增加了法院地法律強制性規則的優先適用機會。因為,不應該忘記的是,根據其措辭,《法國民法典》中的沖突規則甚至只涉及法國法的適用能力。
(四)“直接適用的法”理論及其后的發展
“直接適用的法”理論是希臘裔法國學者弗朗西斯卡基(Phocion Francescakis)于1958年發表的論文《反致理論與國際私法制度的沖突》(La theéorie du renvoi et les conflits de systeémes en droit international priveé)最早提出的。在該文中,他通過深入研究法國法院的國際私法案例發現,法國法院經常撇開應當適用的沖突法規則而徑行適用法國的實體法規則,之所以這樣確定法律適用其出發點,僅僅是因為實體法規則明示或者默示地表達了一種“希望”適用的“立法意圖”(legislative intent)。弗朗西斯卡基認為,隨著國家職能的轉變及國家在經濟生活中作用的增強,國家對經濟運行的干預與日俱增,為了使法律在涉外經濟和民商事交往中更好地維護國家與社會的經濟利益,國家制定了一系列具有強制力的法律規范,以規制某些特殊的民商事關系,這些具有強制力的法律規范(實體法)可以繞開傳統的沖突規范的指引,直接適用于涉外民商事關系(當然也可以直接適用于國內民商事關系),這種特殊的法律規范就是“直接適用的法”
。從中可以看出,弗朗西斯卡基在最初提出“直接適用的法”理論時,認為這種法律規范實際就是國家公法手段干預私法關系所形成的強制性規則,以至于在此后的論述中他干脆把“直接適用的法”改稱為“警察法”(lois de Police)
,以呼應《法國民法典》第3條的用語。也就是說,“直接適用的法”就是強制性規則。
不過,按照英國國際私法學者戴維·麥克林(David McClean)的研究,弗朗西斯卡基在談到法律選擇的過程時認為,公共秩序(ordre public)的理念在整個法律選擇過程中發揮著決定作用,它可以干預并排除本應適用的外國法——如果此時的外國法與受理案件國家的法律秩序的某些根本原則(不限于制定法的規則)相抵觸。因此,在弗朗西斯卡基的“直接適用的法”范疇里,它是包括兩層含義的:公共秩序和警察與治安的法律。
按照現在通行的理論認識和立法例,兩者卻是分別使用的不同術語,所以,弗朗西斯卡基的“直接適用的法”僅部分內容等同于強制性規則,在適用范圍和內涵上,前者比后者大。同時,在此需要說明的是,所謂“警察法”并不是指與通常意義上的警察有關的法律——這樣的法律一般是特指警察行政管理法,而是指維持秩序的法律(law for maintaining order)
,即公法。
最初,強制性規則是指法國法律的某些特定規則,這些規則大多是保護在交易中處于相對弱勢地位的主體的利益的,如雇工、工人及農民等,通常稱為VRP法,即為旅游服務的銷售人員、貨物銷售代表和推銷員(voyageurs, repreésentants et placiers)制定的特殊權利保護法律。例如,VRP法規定,銷售人員在沒有嚴重過失的情況下可以終止合同,而不管合同是否有相反的約定,并且他有權獲得相當于他為雇主創造的客戶資源而產生的毛利潤的補償金額。然而,在這些交易環境中,通常的沖突法規則無法為這些特定法律規則提供適用的空間。1960年法國最高法院商事庭社會分庭在一個案件的判決中確認了VRP法的直接適用。
該案的銷售代表在馬賽為一家捷克斯洛伐克的公司工作,后終止了與公司的雇傭合同。法院認為,銷售代表在法國履行其職責,不管其雇傭合同的準據法如何,他都應當具有獲得補償的權利。法院同時表明,VRP法一般不適用于在境外履職、合同準據法不是法國法的銷售代表,它的適用是對法國境內行為的具體規制,不是表達一種社會秩序的基本準則,因此,它和公共秩序保留制度的適用是不同的。不過,如果合同當事人(銷售代表)在境外履行職責,但合同準據法是法國法時,VRP法是作為合同準據法的一個組成部分而適用旳。在不動產以明顯低于其正常價值的價格買賣案中,合同一方當事人以顯失公平而受到損害為由提起救濟時可以適用強制性規則。巴黎上訴法院認為,這種強制性規則適用于法國土地的買賣合同,不管其準據法如何,而不適用于準據法為法國法、買賣境外土地的合同。巴迪福對這種法律適用提出了質疑,他認為,強制性規則的適用干預了正常的沖突法原則,容易導致強制性規則理念的濫用,從而使問題的解決支離破碎,變得更加復雜和不可預測。
雖然在許多情況下強制性規則的適用是以犧牲正常的沖突規則而導致法國法(法院地法)的適用,但是,法國司法實踐也通常把它作為一種“雙邊”理念來運用,即當合同準據法是法國法時,可以適用外國法律的強制性規則。在一件巴黎上訴法院審理的案件中,當事人簽訂了位于阿爾及利亞的不動產租借協議,約定的準據法是法國法,并根據法國法確定合同的訂立地、使用的貨幣和租金支付。法院認為,關于租金的數額問題應當適用不動產所在地法,這是一個公共秩序(實際是外國法強制性規則)的適用問題。在Roux v. Agent judiciaire de treésor案
中,巴黎上訴法院認為越南關于未經政府同意買賣土地的合同無效的法律規定是強制性規則,約束合同當事人,當事人不能約定法律排除其適用。
從這些司法實踐可以看出,不管合同的準據法如何,外國法律強制性規則的適用已經在法院的判例中得到了確認。但是,這些強制性規則究竟應當包括哪些法律呢?法國學者一直試圖把它發展成為一種完善的“警察法”適用理論體系,以作為意思自治原則的補充。最終,經過對法國判例的不懈研究,弗朗西斯卡基提出了他的“直接適用的法”理論體系。不過,弗朗西斯卡基沒有指明“直接適用的法”的判斷標準,而是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法院,依據法院地法判斷。這是強制性規則適用的風險之所在。同時,弗朗西斯卡基的研究主要涉及法院地強制性規則的適用。雖然法國司法實踐已經涉及外國法律強制性規則的適用,把它作為一種“雙邊”的理念對待,但弗朗西斯卡基沒有對此予以足夠的關注。
在弗朗西斯卡基之后,安妮·圖比阿娜(Annie Toubiana)教授明確提出了強制性規則適用的雙邊化理論,即強制性規則的適用既適用于外國法的強制性規則,又適用于法國法的強制性規則,以反映在國際合同中所涉各國法律的利益訴求。她把強制性規則分為兩類:一類是根據沖突法規則援引的合同準據法的強制性規則的適用,另一類是和合同準據法并行適用的強制性規則。對于前者,她認為主要包括諸如VRP法之類的法律,對于后者,則認為包括法律要求合同應當披露事項或應當包括某些條件的規定、規制公司和社團的法律、反壟斷法、證券交易法、債務撤銷的法律等。她提出了這些類型的外國法律適用的三個原則:一是《法國民法典》第3條的警察法適用于居住在法國境內的所有人,即使準據法是外國法;二是在國際案件中,法院適用其社會、經濟利益受到合同影響的國家的法律,且法律關系或后果在意欲適用其法律的國家范圍內;三是在國際層面上考慮法院地強制性規則的適用。
安妮·圖比阿娜對法國國際私法強制性規則適用的研究是《羅馬公約》制定前最完善、最全面的系統研究,雖然沒有涉及第三國法律強制性規則的適用,但是她已經在總結法國司法實踐的基礎上考慮到了外國法律強制性規則對所涉國家社會、經濟的影響,這是強制性規則研究的重大進步。
三、《羅馬公約》時期法國強制性規則適用的司法實踐及理論探討
法國學者參與了《羅馬公約》的制定工作,巴黎第一大學的拉加德(Paul Lagarde)教授不但是法國的談判代表,而且是公約報告的起草人之一[另一人是米蘭大學的教授馬里奧·吉利阿諾(Mario Giuliano)]。法國是《羅馬公約》1980年6月19日首先開放簽字的七個國家之一。應當說,法國對《羅馬公約》關于強制性規則適用的態度是贊同的,也與法國學者對強制性規則適用的理論主張基本符合,《羅馬公約》第7條關于法院地強制性規則和第三國強制性規則適用的立法體例受到了法國學者的極大影響。但是,在司法實踐中法國法院對強制性規則的適用卻比較謹慎;特別是對第三國強制性規則的適用,《羅馬公約》本身的規定就比較彈性,賦予了法官充分的自由裁量權,由此,包括法國在內的各國法院在適用第三國強制性規則時就顯得極為保守。
在法院地強制性規則的適用中,如何識明本國法律的“強制性”是強制性規則適用的關鍵。弗朗西斯卡基和安妮·圖比阿娜教授均沒有提及這種規則的判斷標準,只是對其性質進行了說明。巴黎第二大學的伯納德·奧狄(Bernard Audit)教授認為,強制性規則的范圍是不確定的,一般涉及公共利益,幾乎相當于公法規范,包括經濟立法、社會福利立法和兒童公共保護的法律。不過,就強制性規則與公共秩序區別的角度而言,強制性規則至少在其內容上是具體的,在目的上是以國家的社會公共利益為主的。2007年,法國最高法院在對一個建筑承包合同糾紛案件的判決中確認了《羅馬公約》第7(2)條的適用
,并且在隨后2008年的另一個類似案件的判決中重申了法院地強制性規則適用的主張
。兩案涉及的主要是法國1975年12月31日頒布的保護建筑分包商利益的法律規則是否是強制性規則的問題。在前案的一審中,法院認為該法律的規定不是強制性規則,但在二審的聯合審理中,法院改變了一審的觀點,認為它是《羅馬條約》第7條意義上的強制性規則;在后案的判決意見中,法院再次強調了1975年法律對建筑分包商的保護是強制性的。該案的案情是
:一家注冊于比利時的承包商與一家德國公司簽訂了合同,合同規定德國公司把產品運送到法國并在法國安裝機器設備,合同的準據法是瑞士法律。德國公司與另一家德國公司簽訂了分包協議,而這家德國公司又與另外三家德國公司簽訂了分包協議。所有的分包協議均約定適用德國法律。由于最初的德國公司履行分包協議不當,導致承擔分包協議的另外的德國公司對比利時公司及其代理法國公司提起了訴訟。法院在審理中認為,建筑工程的所在地在法國,該案與法國構成聯系,1975年法律的強制性規則應當適用,不管當事人約定準據法是何國法律,因此建筑分包商有權就賠償直接對工程所有人(法國公司)提起訴訟。兩案判決的意義在于:多年來,法國學者對1975年法律的強制性規定是國內法的強制性規則還是國際私法的強制性規則持有異議,許多學者認為該法律允許分包商在主要承包商不履行合同義務的情況下直接起訴發包商或工程所有人要求履行付款義務的規定僅適用國內案件,而兩案的判決意見無疑使之成為《羅馬公約》第7(2)條意義上的強制性規則,從而使之成為一個具有確定性效力的判例。
2011年法國最高法院又作出了一個關于1975年法律適用的判決,從另一個方面闡述了法院地強制性規則適用的條件。該案的一家意大利電信公司和一家法國電信公司簽訂了購買IT設備的合同,接著法國公司把受款的權利轉讓給了一家銀行,同時與另一家意大利公司簽訂了設備采購合同,該合同約定的準據法是瑞士法律。在合同的履行過程中,法國公司沒有向后來的意大利公司支付貨款,并且公司業務也被政府接管了。銀行根據權利轉讓協議向意大利電信公司提出付款請求,后來的意大利公司則根據1975年的法律要求意大利電信公司不必理睬銀行的權利轉讓協議直接向其付款。從前述兩案的判決來看,該案涉及的是工業設備的采購,而不是在法國的建筑工程。法院認為,就1975年法律的立法意圖而言,該案與法國沒有構成密切聯系,不符合《羅馬公約》第7條適用的情形,因此,1975年法律的強制性規則不適用于本案。
綜合前述三個案件關于1975年法律強制性規則的適用來看,在法院地的強制性規則的適用中,法院首先必須考慮的一個前提條件是國內法的強制性規則必須具有涉外性,即能夠在國際案件中適用;其次,必須從立法意圖和案件的情況上分析它是否和法院地構成密切聯系,也就是如安妮·圖比阿娜所言,國家的社會、經濟利益受到合同影響。這是1975年法律涉及的三個案件對法國法院適用強制性規則的全面總結。
在非合同領域,如涉外侵權、涉外婚姻、父母與子女關系等領域,法國法院也有一系列法院地強制性規則適用的實踐。2007年1月,法國法院審理了一個涉外侵權賠償的案件。該案的原告是一個法國公民,他在美國從事水上滑艇運動中被一個緊隨其后的滑艇人員碰撞而身體受傷。于是,他在法國治療期間提起了索賠訴訟。凡爾賽上訴法院駁回了他的索賠訴求,因為法院認為原告無法證明造成其傷害的行為根據美國法構成刑事不法行為。依據法國國際私法,侵權行為的賠償適用侵權行為地法,同時,依據法國法律,刑事不法行為的受害人(人身傷害)可以向法國公共基金機構提起賠償請求,該請求無須考慮加害人的過錯。公共基金機構賠償了受害人之后,就獲得了受害人向加害人索賠的權利,但是以加害人對加害行為負有責任為前提。該公共基金顯然是法國的公共基金,但是它也保護在法國受到不法傷害的外國人,并且也沒有規定法國受害人的地域限制。在法國最高法院的審理中,法院認為,公共基金賠償的法律是一個強制性規定,不用顧及美國法律的規定,可以直接適用(of necessary application)。該案的判決肯定了在涉外侵權案件中法院地強制性規則的適用。不過,對于公共基金賠償法律的適用,學者也表示了異議,認為它是一部公法,不是侵權責任法,應當由公共機構確定其適用的條件和性質,而不是由法院確定其作為沖突規范適用的例外適用。筆者以為,正如奧狄教授所言,強制性規則可以是公法,如果該法律影響了私主體的利益,就可以對國際私法的法律適用產生影響,構成國際私法強制性規則,而不必限于僅僅調整公共機構關系意義上的公法概念。法國法院判決的意義是值得肯定的。2008年法國法院在婚姻家庭領域也確認了法院地強制性規則的適用。
該案的法國當事人到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尋求代孕服務,孩子雖然獲得了美國國籍和加州的出生證明,但是法國法院根據1991年的判例和《法國民法典》第16-7條和第16-9條禁止代孕和代孕協議無效的規定,撤消了兩個孩子的出生證明,否定了其在法國的法律效力。但是,隨之引發的問題是,孩子已經出生了,孩子的權利如何保護。為此,孩子的法國父母打算在歐洲人權法院對法國高等法院提起上訴,而歐洲人權法院傾向于對父母和孩子人權的保護,所以,法國關于代孕的法律強制性規定的適用面臨挑戰。
對于第三國強制性規則的適用問題,法國司法實踐的兩個案例值得思考。一個案例涉及1982年6月22日美國總統發布的禁止美國公司在歐洲的子公司及獲得美國公司授權的歐洲國家的公司向蘇聯出口或者轉口油氣管線設備的法令的適用。法國法官認為,一般情況下外國法律的強制性規則不能在法國適用(包括沖突法適用),但是在法國和外國存在特殊協議的情況下,法國法院需要考慮外國法律的強制性規則。1967年,在Janda案中,法國最高法院曾經因為捷克斯洛伐克不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成員國而拒絕承認捷克斯洛伐克外匯管制法的效力。在考慮外國法律強制性規則的具體適用時,法國法院也需要考查外國法律的強制性規則是否違背法國法律的基本原則或公共秩序。另一個案例涉及加納法律強制性規則的適用問題。該案的法國公司和加納的公司簽訂了向加納出口凍牛肉的合同,運輸方式是海運。在貨物運輸途中,由于加納頒布了禁止進口法國牛肉的法令,貨物不得不遣返至法國的勒阿弗爾港口。于是,賣方在法國法院對有關當事人提起了違約賠償訴訟。在訴訟中,當事人對合同的準據法是法國法律沒有異議;但承運人認為,合同違反了加納法律,應當認定為非法、無效,而且即使根據《法國民法典》第1133條違法合同無效的規定,該合同也應當因違反加納的法律而無效。但法院以加納法律不適用于案件為由駁回了當事人的抗辯請求。2010年3月16日,法國最高法院否決了上訴法院的判決理由,認為法院應當根據《羅馬公約》第7(1)條的規定考慮加納法律是否是強制性規則,是否對法國產生效力。最終法院確認,該案不應當適用加納法律,但是應當考慮加納法律的強制性規則對法國法律適用目的的影響。
雖然判決的結果沒有改變,但法院已經肯定了《羅馬公約》第7(1)條對第三國法律強制性規則的適用。正如前文所分析的,由于對《羅馬公約》第7(1)條規定的第三國法律強制性規定“性質和目的”以及“其適用或不適用的后果”難以衡量,法院雖然提出了它的適用,但對它的具體衡量標準卻一直諱莫如深,所以,法院在適用第三國法律強制性規則時非常謹慎。這是后來在制定《羅馬條例》時該規定爭議比較大的原因。
四、《羅馬條例》后法國強制性規則適用的司法實踐的前瞻
與《羅馬公約》相比,《羅馬條例》對強制性規則適用的范圍有所限制,適用的條件也更加明確。從法國司法實踐的發展來看,筆者以為,在遵守歐盟《羅馬條例》規定的前提下,法國司法實踐仍將保持其強制性規則適用的傳統,并隨著司法實踐有所擴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