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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晚年恩格斯哲學經典文本的歷史語境

我們之所以將視線轉向晚年恩格斯哲學經典文本,不僅因為這是一組19世紀德國著名思想家撰寫的重要哲學文本群,而且因為這些文本曾在這位思想家身后的歲月中得到持久的論爭。這些論爭固然使這些文本不至于淹沒在歷史的煙塵中,卻有遠離這些文本的歷史語境,將其置換于純粹的文獻學語境中做過度解讀的問題。在新的時代條件下深刻理解晚年恩格斯哲學經典文本,需要合理借鑒文本學家的解讀結論和研究方法,同時需要在歷史語境中把握晚年恩格斯哲學研究的目的、思路和方法,使文本解讀符合邏輯與歷史相統一的原則。為此,我們應當在研究19世紀后半葉的歷史和晚年恩格斯生平的同時研讀晚年恩格斯哲學文本,進行必要的互文解讀,理解晚年恩格斯哲學文本在19世紀和20世紀國際工人運動中發揮的啟蒙作用,而其前提是“回到恩格斯”,首先應了解晚年恩格斯書寫哲學文本的時代條件。

1.晚年恩格斯書寫哲學文本的時代條件

18世紀中葉興起的工業革命和在18世紀興盛的啟蒙運動對歐洲社會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及至19世紀40年代,英國成為“世界市場”,大革命之后的法國再次通過產業革命實現經濟社會發展,資本主義的社會化大生產“首次開創了世界歷史”(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1卷,11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工業革命的基礎是歐洲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發展,能量守恒和轉化定律、細胞學說和達爾文的進化論在這個時代逐漸轉化為社會生產力,文化人類學、社會學和心理學深刻影響了人們的精神世界。在此過程中,歐洲形成了由“行會”的工匠群體演化而來的工業無產階級,他們通過19世紀30—40年代先后爆發的法國里昂工人起義、英國工人憲章運動和德國西里西亞紡織工人起義,走上歐洲社會歷史舞臺,伴隨當時帶有周期性的經濟危機,歐洲社會矛盾日益凸顯,產業工人和資本家之間的斗爭愈益激烈,無產階級形成了“消滅私有制”的政治主張和揚棄資本邏輯的政治經濟學理論,進而建立了旨在實現每個人自由全面發展的國際性工人政黨。

馬克思和恩格斯親身經歷并實際參與了這一歷史進程,他們應邀參加了“最初由卡爾·沙佩爾在1839年因參加布朗基的密謀而從法國逃亡以后所創立的團體”——正義者同盟,“從那時起,同盟就放棄了秘密團體慣用的形式,變成國際性的共產主義者同盟了”(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3卷,68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分別代表布魯塞爾和巴黎區部出席大會的他們共同起草了《共產黨宣言》。馬克思是第一國際的“第一流領袖”(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1卷,1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每屆總委員會的靈魂都是馬克思。國際總委員會所發表的一切文件,自1864年的成立宣言至1871年的法蘭西內戰這篇宣言,幾乎都是由他起草的。敘述馬克思在國際中的活動,就等于編寫這個協會本身的歷史”(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19卷,12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這是馬克思生平中“最重要的部分”(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9卷,42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他的一生“要是沒有國際,便成了挖去了鉆石的鉆石戒指”(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6卷,4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恩格斯擔任過國際總委員會委員及比利時、西班牙、意大利的通訊書記,與馬克思創建了德意志工人運動協會,與流亡在瑞士的俄國革命者在日內瓦成立了俄國人支部。從恩格斯1890年為耶拿《社會政治科學手冊》撰寫的簡歷中可見其生活軌跡,這份恩格斯畢生唯一保留下來的簡歷全文如下:

弗里德里希·恩格斯1820年11月28日生于巴門,曾從事商業,1837—1841年,最初在巴門、自1838年起在不來梅當商行練習生。1841—1842年作為一年制志愿兵服役。1843年到曼徹斯特他父親的公司里工作,直到1844年。1845—1848年,住在布魯塞爾(同卡爾·馬克思在一起),有時住在巴黎。1848年至1849年5月在科倫的《新萊茵報》工作。同年6月和7月,作為維利希志愿部隊副官參加南德意志起義。隨后再次在倫敦短期逗留,1850年又回到曼徹斯特他父親的公司,又開始當辦事員,自1864年起為股東。1869年,永遠退出了商界。自1870年夏天起一直住在倫敦。(注:[德]曼·克里姆:《恩格斯文獻傳記》,1頁,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這個簡歷是恩格斯在1890年左右寫信告訴恩斯特·埃爾斯特的,簡歷與這封信均未收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正如這份簡歷所示,恩格斯先后在巴門、不來梅和曼徹斯特從事商業活動,這段時間他的生活相當豐富。白天他潛心商務和社交,從他當時寫給她的妹妹瑪麗亞·恩格斯的信和他同時代人的回憶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恩格斯在旅行、飲酒、繪畫、演奏、擊劍、滑冰、跳舞、游泳的時候彰顯的活力與情趣。恩格斯語言天賦驚人,他的德語、法語和英語水平高超,且能嫻熟掌握拉丁語和希臘語,對意大利語、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運用自如,能閱讀俄語、波蘭語和羅馬尼亞語,甚至懂得冰島方言、普羅凡斯語、卡塔盧利亞語和挪威語。當夜幕降臨的時候,這個人們眼中的商界新星開始鉆研青年德意志派和青年黑格爾派的思想,撰寫批判資產階級和社會丑惡現實的政論文章。這種將自己“一分為二”的生活一直持續到他的父親辭世。恩格斯這段時間不乏佳作,《伍珀河谷來信》、《一個旁聽生的日記》、多篇《不來梅通訊》和三篇論謝林的文章都能體現出他的才華,而《國民經濟學批判大綱》和《英國工人階級狀況》更是被收入馬克思主編的《德法年鑒》,成為馬克思研究政治經濟學的重要思想來源之一。自從與馬克思親密合作之后,恩格斯逐漸走向思想的深處,他們合寫的《神圣家族》《德意志意識形態》和《共產黨宣言》具有深遠的影響力。盡管在他們長達40年的合作中有思想分工和學術差別,但他們共同構建了一種實踐的、辯證的歷史唯物主義。

恩格斯和馬克思都生于萊茵省,這里與英國和法國毗鄰,礦產資源豐富,工業比較發達,“這個地區還是德國少數幾個保持革命傳統的地區之一。這是因為萊茵地區在1815年以前的20多年間一直受著法國革命的影響,其中一部分甚至被法國占領,大革命所建立的觀念和法律,在恩格斯的青年時期在那里還有相當大的勢力”(注:[德]卡·考茨基:《恩格斯的生平和著作》,見中共中央編譯局編:《回憶恩格斯》,18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恩格斯的家庭為他提供了一種典型的商業氛圍,他的曾祖父老約翰·卡斯帕爾、伯祖父本杰明、祖父約翰·帕斯卡爾、父親老弗里德里希、伯父帕斯卡爾、叔父奧古斯特、堂兄卡斯帕爾、堂兄卡爾、堂兄尤利烏斯、大弟海爾曼、三弟魯道夫、堂弟奧古斯特都是工廠主,后來他有很多侄子也當了工廠主。但這并不是恩格斯的職業理想,他在青年時代不得不遵父命,在他父親在巴門開辦的公司做辦事員,后來與歐門合作創辦商業公司,但他想盡早結束商業生涯,將全部精力投入馬克思的事業。其間,恩格斯還曾到普法爾茨參加志愿部隊,在前線擔任維利希的副官,親自參加牟爾克河大會戰和其他三次戰役。在隨戰敗部隊到達瑞士后,恩格斯決定去倫敦與馬克思回合,經熱那亞乘帆船抵達英國。當恩格斯終于可以離開歐門-恩格斯公司的時候,他的弟弟艾米爾幫助他談判,使歐門公司一次性付給他1750英鎊補償金。這筆資金可以支持他和馬克思此后幾年的開銷,也可以無條件地幫助“不少人擺脫困境和疾病的折磨”(注:[德]弗·列斯納:《一個工人對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的回憶》,見中共中央編譯局編:《回憶恩格斯》,5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恩格斯喜歡的格言是“一無所有”,他喜愛的箴言是“從容不迫”(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2卷,68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從他這段經歷中可見一斑。

19世紀70年代之后,“歐洲失去了一個主婦,卻迎來了一位主人”(注:這是19世紀70年代在歐洲十分流行的說法,指的是“俾斯麥年代”的輝煌將使歐洲的重心由巴黎轉向柏林。)。德法戰爭的結果是,“幾十億的法國法郎涌入了德國;國債償清了,要塞和兵營建筑起來了,儲存的武器和軍事裝備更新了。可供支配的資本和流通中的貨幣量都突然大大增加……這幾十億法郎有力地推動了年輕的大工業;首先是這幾十億法郎在戰后引起了一個短暫的富于幻想的繁榮時期,隨后又在1873年至1874年引起了一次大崩潰,這次崩潰證明德國是一個有能力參與世界市場的工業國家”(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3卷,13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普魯士結束了德意志各邦分裂割據的局面,統一的德意志帝國進入先進資本主義國家的行列,為統一的市場體系和貨幣體系的形成確立了政治前提。德國的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使大量農村剩余人口成為產業工人,他們與資本家之間的矛盾在工業污染、資源過度集中和緊張、住宅短缺等問題中日益增大,在晚年恩格斯的著述中可以看到對這些問題的詳細論述。“將來首先發難的恐怕還得是法國人,但是最后解決戰斗只能在德國”(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3卷,14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這是晚年恩格斯基于歐洲局勢的變化所做出的一個富有德國人自信的判斷。

晚年恩格斯的歲月主要是在倫敦度過的,這時歐洲社會經濟快速增長,科學技術更廣泛地轉化為生產力,電氣時代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歐洲革命自巴黎公社之后進入新階段。工業革命創造了社會財富,政治革命確立了現代制度文明,但這時的窮人既不能公平分享社會財富,也難以得到現代制度文明的保護。被逐出田園的他們不得不到城市謀生,“一天工作16小時稀松平常”,“在習慣工廠的紀律和適應機器生產的單調乏味方面工人們遇到了真正的困難:他們隨著工廠的汽笛聲上下班,必須跟上機器的運轉,并始終處于在場監工的嚴格監督下。工作是單調乏味的——拉控制桿、刷去污物、接上斷線,雇主們自然會把他們的工資看作是一筆應盡可能降低的開支”(注:[美]斯塔夫里阿若斯:《全球通史:從史前史到21世紀》,496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他們與資本家之間的矛盾升級,自覺成為國際工人運動的主體。為這些工人階級撰寫揭示資本邏輯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啟蒙讀本,指出實現未來理想社會的合理路徑,整理馬克思的遺著,回答有關國際共產運動的各種疑問,及時指出德國社會民主黨和第二國際存在的問題,幾乎是晚年恩格斯生活的全部內容。

2.晚年恩格斯哲學文本與國際工人運動

馬克思逝世后,恩格斯成為國際工人運動中最有威望的導師,他的哲學文本主要是針對國際工人運動的實際需要而寫作的。因而這些文本并非純粹的學院派寫作,而是著眼于工人如何在政治實踐中更好地理解和運用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將思想的力量經由行動而轉化為現實的力量。忽略這種歷史語境,從純粹哲學維度質疑晚年恩格斯哲學的限度,無疑單向度地剝離了晚年恩格斯哲學文本的實踐功能,將其抽象為一種純粹理論文本,進而質疑乃至矮化這種文本的哲學水準。當我們以實踐思維方式解讀晚年恩格斯哲學文本的理論內涵和現實價值時,應將其恰當地置于國際工人運動的實踐場域,在實踐需求和理論創新的互動中理解晚年恩格斯哲學的通俗表達方式及其內蘊的政治哲學思想力度。

首先,確立工人在政治實踐中的主體意識,指明工人運動的目的以及指導這一運動的思想方法。19世紀后半葉疲于謀生的歐洲工人階級在資本邏輯中遭遇異化,這個過程主要體現為是資本家以工資的形式為其提供謀生的手段,還是他們在漫長而負重的勞作中成就資本的增殖呢?這關涉到源自習慣性思維的哲學語法問題,即工人和資本家誰是社會化生產進程中的“主詞”。“歷史發展的最重要的結果,恩格斯寫道,‘是工業革命創造了無產階級’。然后,他考察了英國的憲法和法律制度,將其貶斥為‘謊言與不道德的叢林’,與新的工業社會嚴重脫節。”(注:Terrell Carver,.Engels: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1,p-16.)因而,必須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大眾化文本中實現對工人的思想啟蒙,使之在行動中從自發走向自覺,形成明確的階級意識,辨別工人運動中的各種主張并做出符合實際的選擇。

因而,晚年恩格斯哲學文本具有論戰性特征,恩格斯主要是在批判論敵或某種錯誤理論的過程中澄明唯物主義自然觀和歷史觀的合理內涵的。晚年恩格斯不僅在《反杜林論》的再版序言中進一步批判杜林,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進一步清理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哲學缺陷,在《論住宅問題》中批判蒲魯東主義者埃·薩克斯和阿·米爾柏格,而且在大量的序、跋和書信中批判巴枯寧主義、拉薩爾主義等誤導國際工人運動的社會思潮,這在《法蘭西內戰》1891年單行本導言中體現得尤為清晰。一言以蔽之,“公社也是蒲魯東派社會主義的墳墓”(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3卷,1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而“工人運動的最近目標就是由工人階級自己為工人階級奪取政權。……對每一個國家說來,能最快、最有把握地實現目標的策略,就是最好的策略”(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9卷,47~4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可以說,晚年恩格斯以其具有戰略高度和實踐指向的哲學實際地清除了阻礙工人運動的理論障礙。

其次,晚年恩格斯哲學文本是在答疑與討論的語境中寫作的,是為了方便讀者一經理解便立即用于指導實踐的。晚年恩格斯久居英國,奧·倍倍爾、卡·考茨基等德國社會活動家希望他能移居德國或瑞士,“倫敦能給他什么?一無所有。他幾乎從不去聽戲,從不去博物館或展覽館。他這里幾乎沒有朋友。他在這里的一切所愛,要么已經死了,要么搬走了。馬克思、拉法格、龍格等等”(注:Gustav Mayer,.Friedrich Engels:Eine Biographie.,Bd-2,Haag,1934,S-354.)。但恩格斯不愿意“到任何一個可能把我驅逐出境的國家去”,而愿意在倫敦“安安靜靜地繼續從事理論工作。在任何其他地方,都得參加實際鼓動工作,花去很多時間。在實際鼓動工作方面,我不會比別的任何人做得更多,然而在理論工作方面,直到現在我還沒有看到有誰能夠代替我和馬克思”(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6卷,1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這樣,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與德國社會民主黨領導人的當面沖突,在倫敦“發發議論是容易的”,若到了德國,就“得應付這一切令人厭惡的麻煩事”(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6卷,33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盡管如此,晚年恩格斯家中時常高朋滿座,“凡是想要參加他的社交晚會的人,必須在社會主義運動中做出過良好成績,或者是有些才華。而這個人作為社會主義者,并非必須是馬克思主義者”(注:[德]愛·伯恩施坦:《第二次英國之行》,見中共中央編譯局編:《回憶恩格斯》,9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與這些來訪者的交談,使恩格斯在相對安靜的生活中更好地了解社會主義運動的進展,從而使自己的筆觸更具有現實力度。

值得提及的是,晚年恩格斯的很多文章都發表在反映德國社會主義運動的報刊上,例如,德國社會民主黨的機關報《人民國家報》和德國社會主義工人黨的機關報《前進報》,“這兩家報紙所發表的最重要的論文都是他寫的,其中大部分都印成了小冊子”(注:這些小冊子包括《論俄國的社會問題》《德意志帝國國會中的普魯士燒酒》《論住宅問題》《行動中的巴枯寧主義者》,參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3卷,68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晚年恩格斯還在德國社會民主黨的理論雜志《新時代》上“發表了許多文章,經常提出忠告來幫助雜志編輯部,并且不時地批評編輯部背離馬克思主義”(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4卷,75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他還寫過《給〈社會民主黨人報〉讀者的告別信》,指出這面“黨的旗幟”“退出舞臺”的原因。(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4卷,400~40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此外,晚年恩格斯對青年學生給予鼓勵或提出批評,例如,他在1890年秋寫給康·施米特的信中指出:“對德國的許多青年著作家來說,‘唯物主義’這個詞大體上只是一個套語,他們把這個套語當作標簽貼到各種事物上去,再不作進一步的研究”,而是“把自己的相當貧乏的歷史知識(經濟史還處在襁褓之中呢!)盡速構成體系”(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4卷,691~692、69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他在晚年曾給在日內瓦召開的國際社會主義者大學生代表大會發去賀信:“希望你們的努力將成功地使大學生們意識到,正是應該從他們的行列中產生出這樣一種腦力勞動無產階級,他們負有使命同自己從事體力勞動的工人兄弟在一個隊伍里肩并肩地在即將來臨的革命中發揮重要作用。”(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4卷,43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這些文本無疑直接觸動了歐洲社會主義運動參與者的精神世界,引導他們在實踐中做出合理的選擇。

再次,晚年恩格斯哲學文本對第二國際理論家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對俄國革命理論家也產生了深遠的啟示。參與創建第一國際的馬克思和恩格斯看到,在各國左翼政黨已經發展壯大的時候,再設立類似的組織,“既沒有可能也沒有用處”(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7卷,23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第一國際的使命完成后,恩格斯不贊同設立第二國際,也反對任何國家的左翼政黨自稱國際社會主義的中心,“一個民族妄想領導其他所有民族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8卷,49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但是,當第二國際成立后,恩格斯還是熱心地為第二國際領導人答疑解惑,盡管他不愿直接參與第二國際的活動,但當第二國際的社會活動或報刊編輯出現失誤時,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直言指出。而且,晚年恩格斯還設想了一個比前兩個國際都理想的新國際:“我相信,下一個國際——在馬克思的著作產生了多年的影響以后——將是純粹共產主義的國際,而且將直截了當地樹立起我們的原則”(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4卷,620~62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這對后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影響已載入史冊。

晚年恩格斯對俄國革命理論家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維拉·查蘇利奇自從到英國以后,就成了恩格斯家的經常不用邀請的客人。她的忠實的朋友和同志格奧爾吉·普列漢諾夫是黨內一個最有才干的理論家,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無政府主義者害怕他也許甚于害怕任何一位在世的作家,他在英國作短期逗留時,當然也是恩格斯家的座上客”(注:[英]愛德華·艾威林:《將軍的家庭生活》,見中共中央編譯局編:《回憶恩格斯》,5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恩格斯在1894年1月為《論俄國的社會問題》所作的跋中指出,“對俄國的公社的這樣一種可能的改造的首創因素只能來自西方的工業無產階級,而不是來自公社本身。西歐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的勝利以及與之俱來的以社會管理的生產代替資本主義生產,這就是俄國公社上升到同樣的階段所必需的先決條件”(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中文1版,第4卷,45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后來,查蘇利奇與恩格斯商議后,將這篇跋連同原文譯成俄文收錄在《弗里德里希·恩格斯論俄國》這個小冊子里,普列漢諾夫為這本小冊子作序,這本小冊子后來在俄國多次再版。恩格斯在寫給普列漢諾夫的回信中希望同志間平等相待,“首先請您不要稱我為‘導師’。我的名字就叫恩格斯”(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9卷,23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在恩格斯逝世前不到兩周,旅居伯爾尼的列寧“收拾行裝,直奔巴黎。他曾打算請保爾·拉法格的妻子即馬克思的女兒勞拉介紹他見一見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遺憾的是,恩格斯當時的情況已不允許客人到他家里去拜訪他”(注:[德]曼·克利姆:《恩格斯文獻傳記》,560頁,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恩格斯逝世后,列寧撰寫的著名悼念文章《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發表在《工作者》文集第1~2期合刊。)。他們錯過了歷史性的相遇。

由于直接解答了人們對社會走向的困惑以及在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方面的問題,晚年恩格斯在其哲學文本中實現了對大眾的思想啟蒙,對國際工人運動影響深遠。馬克思逝世時,歐洲很多國家的社會主義運動還顯得很衰弱,及至恩格斯逝世時,英、法、德、意、奧等歐洲資本主義國家日益陷入經濟危機,無產階級革命已露曙光,這時更廣泛地發表馬克思主義哲學大眾化讀本當然十分必要。這正是晚年恩格斯哲學文本在國際工人運動中頗為流行的歷史成因。晚年恩格斯在這些通俗的簡明讀本中闡述的觀點不乏遠見,例如,他在《1891年社會民主黨綱領草案批判》這篇短文中表明,“無產階級只能采取單一而不可分的共和國的形式”,“需要統一的共和國”(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中文1版,第4卷,415、41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在《答可尊敬的卓萬尼·博維奧》一文中再次表明:“馬克思和我在四十年間反復不斷地說過,在我們看來,民主共和國是唯一的這樣的政治形式,在這種政治形式下,工人階級和資本家階級之間的斗爭能夠先具有普遍的性質,然后以無產階級的決定性勝利告終。”(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2卷,32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這些論斷對后來國際共產主義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

3.晚年恩格斯哲學經典文本與蘇聯哲學教科書

作為國際工人運動的流行讀物,晚年恩格斯哲學文本在十月革命之前的俄國得到廣泛傳播,后來成為蘇聯哲學教科書的主要引文來源。十月革命勝利后,蘇維埃政權不僅成立了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開始實施系統搜集和編輯馬克思和恩格斯全部著作的龐大計劃,而且致力于編寫廣泛普及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教科書,以啟發學生和普通讀者更好地理解唯物主義自然觀和歷史觀。由于晚年恩格斯哲學通俗易懂,便于讀者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入門時理解和接受,因而得到廣泛引用和解讀。冷戰時,主要基于青年馬克思哲學文本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家質疑主要基于晚年恩格斯哲學文本的蘇聯哲學教科書,當西方馬克思學登場,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學術思想差異得到進一步強化,恩格斯哲學遭到矮化,關于恩格斯歪曲了馬克思,造成一場“可悲的騙局”的論述(注:參見《馬克思與恩格斯的比較——萊文的〈可悲的騙局:馬克思反對恩格斯〉一書的主要觀點摘編》,見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列著作編譯資料》編輯部編:《馬列著作編譯資料》,第14輯,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引人關注,詬病恩格斯和為恩格斯辯護的長久論爭幾乎從未停息。這些研究在一定程度上細化了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學術分工以及學術差異,但也存在不可忽視的過度解讀,澄清這一問題,首先需要了解晚年恩格斯哲學文本在蘇聯的傳播。

馬克思主義哲學在蘇聯傳播的主要內容起初主要體現為歷史唯物主義,除了德波林在1916年出版過一本由普列漢諾夫作序的《辯證唯物主義哲學入門》之外,其他著作幾乎都是以歷史唯物主義命名的。德波林這部著作梳理了自培根、霍布斯到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演變軌跡,帶有一定的哲學史印記。沃里弗松在1922年出版的《辯證唯物主義》也涉及對唯物主義史的梳理,但主要內容是馬克思主義認識論、辯證法和社會觀念。薩拉比揚諾夫在1925年出版的《歷史唯物主義》從多角度闡述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包括“需要的作用”“理性的作用”“國家、法、個人”“社會關系”“上層建筑對基礎起作用嗎”等內容。(注:參見安啟念:《關于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體系的幾個問題》,載《教學與研究》,2006(11)。)《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這兩部著作幾年內在蘇聯多次再版,僅從章節的標題上就可以看到,沃里弗松和薩拉比揚諾夫在很大程度上參考了晚年恩格斯哲學文本。

隨著德波林被指責持有“孟什維克或唯心主義立場”而遭到批判,米丁成為被斯大林賞識的蘇聯哲學權威,他在1932—1933年主編的《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包括《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兩卷,這個兩卷本的教科書將“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合成為“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這一概念,使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化。由于這部教科書奉蘇共中央之命編寫,供蘇聯高校和黨校使用,所以一經出版便產生很大影響。1938年出版的《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第四章第二節“論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沿用了晚年恩格斯哲學觀點,其闡述結構和理論觀點在很大程度上和米丁主編的教科書一致,其中指出:“歷史唯物主義就是把辯證唯物主義的原理推廣去研究社會生活,把辯證唯物主義的原理應用于社會生活現象,應用于研究社會,應用于研究社會歷史。”(注:聯共(布)中央特設委員會編:《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11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可以說,《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中的哲學論述是后來阿歷山大羅夫主編的《辯證唯物主義》(注:參見[蘇]阿歷山大羅夫主編:《辯證唯物主義》,1~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康斯坦丁諾夫主編的《馬克思列寧主義哲學原理》(注:參見[蘇]費·瓦·康斯坦丁諾夫主編:《馬克思列寧主義哲學原理》,1~5頁,北京,三聯書店,1976。)等蘇聯哲學教科書的藍本,不僅對當時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有很大影響,而且成為當時歐洲很多馬克思主義哲學讀物的重要參考書(注:例如,Maurice Cornforth,.Dialectical Materialism.,Vol-13,London:Lawrence & Wishart ltd,1952.Maurice Cornforth,.Historical Materialism.,Vol-12,New York: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56.越南裔法國學者陳德滔1951年出版的《現象學與辯證唯物主義》是當時法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力作,激發了梅洛·龐蒂、薩特、德里達等法國哲學家研究辯證唯物主義的熱情。參見張亮:《早期“馬克思學”視域中的唯物辯證法》,載《山東社會科學》,2014(10)。)。

公允而言,晚年恩格斯哲學文本通俗地展現了自然辯證法和唯物史觀的科學視界,他成功地揭示了舊唯物主義和費爾巴哈的缺陷,試圖在超越以往哲學家的視域中建構一種新世界觀,這種非學派式寫作與馬克思的一些學術寫作確實存在差別。從這個角度來理解兩人的思想關系或許是恰當的:“卡爾·馬克思是一個最偉大的理論家,同樣,恩格斯可以說是國際社會民主黨的最偉大的策略家。”(注:[奧]維·阿德勒:《弗里德里希·恩格斯》,見中共中央編譯局編:《回憶恩格斯》,15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在實際的革命與建設實踐中,策略顯然更為重要,而策略必然在一定程度上體現理論的要求。當蘇聯高校和黨校的學生或學員在哲學課堂上學習馬克思主義哲學時,他們首先面對的當然是哲學教科書,很多學生或學員可能從未讀過馬克思和恩格斯哲學原著,這樣就存在能否理解馬克思和恩格斯哲學本意的問題,南斯拉夫實踐派的“回到馬克思”和捷克學者科西克的“具體的辯證法”都對這種現象提出了質疑。

提出質疑最猛烈的當然是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家,而指出最為明確的文本根據的則是西方馬克思學家,其中最嚴重的詬病當屬整理馬克思遺稿的恩格斯嚴重“修改”了馬克思原始文本。這一很有說服力的指責旨在表明恩格斯蓄意修改了馬克思文本,其實這里反映了編輯者和原作者之間的關系問題。“人們需要理解恩格斯處境的難度。……馬克思逝世后,恩格斯發現,自己對一部混亂的手稿感到越來越苦惱。面對日益增多的疾病和眾多的政治承諾,他竭盡全力將這些手稿編纂成卷。MEGA目前出版了《資本論》第二卷和第三卷的草稿,恩格斯已經遭到了很多批評。……他處于一種明知不可而為之的境遇中。”(注:[英]亞歷克斯·卡利尼科斯、臧峰宇:《經典馬克思主義與作為平等的正義》,載《江海學刊》,2013(6)。)晚年恩格斯對馬克思文本的整理固然可能存在誤解或理解差異的問題,但將內容復雜且筆跡潦草的馬克思手稿整理成文,對其稍加編輯的合理性是明顯的,將對青年馬克思人道主義觀點的“新發現”與作為蘇聯哲學教科書主要引文來源的晚年恩格斯哲學文本一并作為背離馬克思哲學思想本意的根據,無疑體現了具有扎實文本考據功夫的過度解讀。

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一種與時俱進的發展的理論,對馬克思和恩格斯哲學論述中已經過時或不能反映新時代的內容進行補充和進一步深化都是必要的。在社會主義建設時期,蘇聯哲學教科書發揮了現代科學啟蒙的作用,使一種超越純粹理念論的唯物主義思想為人們所接受并自覺運用于日常生活實踐。當然,蘇聯哲學教科書思維存在著僵化、教條式的缺陷,對其進行一種敘述結構和理論內容的更新是必要的,這在20世紀80年代蘇聯哲學家集體撰寫供蘇聯高校使用的教科書《哲學導論》中已經得到明顯的體現。(注:參見[蘇]弗羅洛夫主編:《哲學導論》,1~5頁,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同樣,隨著科學技術突飛猛進的發展,晚年恩格斯關于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論述也應得到補充和發展。但是,讓已逝的恩格斯為后來蘇聯哲學教科書的缺陷承擔責任,既不合適也不可能。更何況,這里還存在著對晚年恩格斯哲學的誤解,例如將恩格斯解讀為一個無視歷史的自然唯物主義者。晚年恩格斯在寫給英國地質學家蘭普盧的信中說:歷史“比起大自然來甚至更加宏偉壯觀”;“歸根到底,自然和歷史——這是我們在其中生存、活動并表現自己的那個環境的兩個組成部分”(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39卷,63、6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須知他是在自然和歷史的關系中闡述唯物辯證法和唯物史觀的,至于蘇聯哲學教科書中很多為人們指責的觀點,除了蘇聯哲學教科書的作者之外,晚年恩格斯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指出了一個重要思想來源:德國工人哲學家約瑟夫·狄慈根。

綜上所述,解讀晚年恩格斯哲學文本,應基于對其歷史語境的深入理解。為此需要了解晚年恩格斯撰寫哲學文本的時代條件,讀懂晚年恩格斯為國際工人運動的需要而寫作的政治意識,合理解析晚年恩格斯哲學文本和蘇聯哲學教科書的關系問題。作為“被馬克思看作歐洲最有教養的人”(注:[法]保爾·拉法格:《憶恩格斯》,見中共中央編譯局編:《回憶恩格斯》,22~2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晚年恩格斯出于讓國際工人運動的主體盡快理解和接受的實際需要,撰寫了大量直接論戰性文本和通俗闡述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的理論文本,從中恰當地表述了馬克思和恩格斯創立的新世界觀,對20世紀國際社會主義運動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我們對晚年恩格斯哲學文本應加以歷史的理解,并在新的時代條件下使這些文本中的觀點與時俱進。忽視晚年恩格斯哲學文本的歷史語境,矮化恩格斯甚至要求他為后人引用的后果負責,無疑是不合理的過度解讀。在歷史語境中合理理解文本的寫作目的及其思想內涵,進而在實踐語境中使之促進新時代的發展,是我們解讀哲學文本時應當秉持的重要方法論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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