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諧公正:社會建設與風險應對
- 楊敏 方舒
- 5122字
- 2020-08-19 14:57:29
一、文明破曉——“風險求存”的智慧
對“文明”進行討論并不容易,這個簡單而普通的術語匯聚了大量的爭議。譬如,關于文明的內涵,學者們的見解就各不相同。從最基本的意義上說,“文明”在使用上主要是與“野蠻”相對應的。在更進一步的理解中,“文明”的界定往往涉及對“文化”的理解。譬如,一些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傾向于把文明視為較高的文化階段,但這類看法也引發了更多的不同解釋。如愛德華·泰勒在《原始文化》一書中這樣定義:“文化或文明,就其廣泛的民族學意義來講,是一復合整體,包括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習俗以及作為一個社會成員的人所習得的其他一切能力和習慣。”泰勒的定義對后世有很大影響,對于研究文化的學者,它的經典性是繞不開的。斯賓格勒則認為:“每一文化,皆有其自身的文明”
,并稱:“所有偉大的文化都是城鎮文化”
。他主張,城市的出現是文化轉向文明的標志——人類心智面對著一個理性的時代,人類情感和生命力卻進入了萎縮期。湯因比卻不贊成這一見解,因為“有一些沒有城市的社會,但卻躋身于文明的進程”。他主張,一個文明可以確定為“一個可認識的研究領域”,可以看作是處在一些不同民族的個別活動場所之間的共同場地,也可當作一個特定的“種”社會的代表。
在布羅代爾眼中,文化(或文明)是一個空間范疇,“由眾多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所組成”。他強調文明的“長壽”現象:“經濟形態曾前后更換,政治體制可被摧毀,社會可以新舊接替,但文明繼續走自己的路。”
沃勒斯坦對文明是進步的文化、是與原始性或野蠻性截然不同的一系列社會特征的觀點提出了批評。
他把文明理解為世界觀、習俗、結構和文化(物質文化和高層文化)的特殊聯結,認為它形成了某種歷史總和,并與這一現象的其他變種共存。
在有關文明的類型、歷史上的文明總數等問題上,學者們也“常常各執一詞”,亨廷頓對此做了概括性的整理,這里不再贅述。
(一)自然、社會、個人:比較文明的三種基本視界
無論如何,“文明”永遠是一個綻放魅力的話題,徜徉其間總會激發出萬般懷想。這不僅因為文明本身具有繁復多樣的品質,也因為對文明的觀察可以有多種不同的視界。譬如,在三個最基本的實體層面上——自然、社會、個人,相應地可形成三種視界——地理視界、社會視界、個人視界。但即使在這三種最基本的時空視界中,也能看到文明的異質風采和萬千氣象:地理視界中呈現出自然層面的文明,像一條節律舒緩、曲折蜿蜒的長河,橫躍四野、縱跨古今;社會視界中呈現出人類層面的文明,展現了各種共同體(家庭、族群、社區和更大的社會)在相互碰撞、沖突、協調與融合之中,一遍遍地演繹著縱橫捭闔、激躍跳蕩的集體奮爭;個人視界中則呈現出個體層面的文明,像一個“無方向事件的漩渦”(吉登斯),它的變動不居、轉瞬即逝,常常是難以把握和不可理喻的。這三種視界分別折射出文明的不同質性:既是滄桑歷盡、深邃悠長的,也是開放熱烈、躁動不安的;既有鯨吞萬里的氣勢,也有滄海一粟的傷懷。同時,這三種視界也將對文明的不同觀察連接成為一組移動的膠片,每一種文明都曾有過孤獨的探索與生死的煎熬,也有立意追求一種進步和更好未來的志向,這就揭示出穿鑿時空的過程所留下的共同經歷。
(二)地理視界與斯賓格勒:文明是一種注定的命運
斯賓格勒將文明理解為“一種發展了的人性所能達到的最外在的和最人為的狀態”。在他看來,文明的形成是與“城鎮文化”的生長相聯系的,文明是文化的晚期現象,是隨著城鎮的病變而走向“死亡”的過程。他勾勒了一幅渺遠的時空圖景:文化早期的城鎮是對鄉村的證明,文化晚期的城鎮是對鄉村的否定,走進文明階段的城市已經發展到了“絕對”,這種城市滅絕了鄉村而使自己成為整個“世界”。他表達了地理時間中文明的悲愴:浩瀚無際的人類存在,流入無邊的河流中;溯流而上,是一大段黑暗的過去,順流而下,則是更加黑暗而無盡的未來——這是人類歷史圖像的基本構成。
他將文明視為一個巨大的悲劇,是“文化不可避免的命運”,這種命運就是走向沒落;“作為一種歷史進程,純粹的文明就正在于那些已經變成無機的或僵死的形式的茍延殘喘中”。他因此聲稱,古典世界在公元前4世紀即完成了從文化到文明的過渡,而西方世界則是在19世紀完成的。
在這個意義上斯賓格勒斷言:“還有一個沒落”“完全可以與古典的沒落等量齊觀”,“這就是西方的沒落”
。
從斯賓格勒的“文化命運論”和“文明沒落論”可以看出他對西方文明危機的冷峻檢討。他以大尺度的地理視界掃視了現代性的文明軌道,這是從鄉村、城鎮走向城市再到世界城市的進程,也是城市挑戰和滅絕鄉村、最終否定和滅絕了自己的歷史。這一過程徹底改變了人類生活——鄉土養料被截斷了,人變為城市動物,最終成為世界城市的犧牲品;由于荒誕的生存形式——星羅棋布的道路網、密集的建筑物、迅捷的交通工具等,“存在完全失去了根基”,城市本身也在貪婪的吞食中耗盡了進化的力量,走向了自己的尾聲。斯賓格勒也許是最早揭開現代性的面具,指證其令人不安的文明前景的學者之一。他痛苦地看到,西方現代性內含了普遍的困境:“世界城市經濟”在極少數才華出眾的人物的掌控之下,毀掉了地方經濟;在金錢毀滅才智之后,也毀滅了民主政治,因為“民主政治就是金錢與政治力量之間已達到的一種均勢”
。置身于20世紀初期的社會現實,面對歐洲大陸的血海硝煙,目睹自己的文明深陷險境危巢,他意識到艷麗華彩正在漸漸散去,迷途上的文明遲早是在劫難逃。斯賓格勒呈現了一個無藥可救的循環:文明反復地從童年期轉到老年期,經過“不育”、解體、沒落,注定走向新的終點。他實際上傳達了一種警示:在這一過程中人們期盼的生存安全更加遙不可及了。所以,文明沒落循環論更有價值的啟示在于,對于個人與社會尋求的生存安全來說,一種漂泊無根的文明意味著選擇了永恒的危境。
(三)社會視界與亨廷頓:文明沖突的現實危局
亨廷頓歸結了眾多學者有關文明的觀點,譬如:文明和文化都涉及一個民族全面的生活方式,文明是放大了的文化;它們都包括“價值、規則、體制和在一個既定社會中歷代人賦予了頭等重要性的思維模式”;文明沒有明確的邊界,也沒有精確的起點和終點,但它們之間的界限卻是真實的;“文明終有終結,但又生存得非常長久”;文明的生存過程是動態的,它們興起又衰落、合并又分裂。在亨廷頓對文明的探討中,貫穿著一個獨特的觀察維度,這就是信仰、價值、思維模式。他展現出不同文明的一個重大分野:西方文明孕育了偉大的政治意識形態,包括自由主義、保守主義、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等;非西方文明則培育了偉大的宗教,譬如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等。“沒有任何一個其他文明產生過一個重要的政治意識形態。然而,西方從未產生過一個主要的宗教。世界上的偉大宗教無不是非西方文明的產物。”他因而提出了一個清醒的判斷:在西方的影響衰落之際,“西方所造成的文明間的政治思想沖突正在被文明間的文化和宗教沖突所取代。”
亨廷頓的觀察體現了社會視界——他是通過社會生活的實際狀態來透視文明的。社會視界能夠反映出文明的高動態頻率。在較長時間里,文明在地理上是相互分離的,彼此之間的偶爾交往伴隨著碰撞沖突。西方的興起揭開了近現代意義上的文明關系:以往“文明之間斷斷續續的或有限的多方向的碰撞,讓位于西方對所有其他文明持續的、不可抗拒的和單方向的沖擊”。亨廷頓概括了人類文明的大致情勢——走出了隔離狀態的文明在日益頻繁的交流中,越來越面對劇烈的沖突。他特別看到了,當今的文明沖突正在孕生一種重大演變:當冷戰的國際體系成為歷史之后,“人民之間最重要的區別不是意識形態的、政治的或經濟的,而是文化的區別”。面對“我們是誰?”這個最基本的提問,人們用傳統方式(祖先、宗教、語言、歷史、價值、習俗和體制)來界定自己,文明因之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亨廷頓斷言:“在這個新世界中,區域政治是種族的政治,全球政治是文明的政治。”
他勾勒出一幅圖景:意識形態的社會動員功能退居到了一個相對次要的位置,自由主義(或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陣營一定程度上正在被另一種世界劃分方式所取代,這意味著后冷戰時期的全球政治進入了新的“戰國”時期。
在社會視界中,當今文明展現出的是不和諧的沖突態勢,這其中包含了一個堅硬的內核——信仰。概覽當今世界性的文明沖突,宗教信仰的沖突和世俗信仰的沖突以不同的方式貫穿其中。這一情勢說明,西方文明提供的信仰和價值并不具有絕對的普世性和優越地位,這就導致了新的權力政治格局:“權力正在從長期以來占支配地位的西方向非西方的各文明轉移。全球政治已變成多極的和多文明的”。在這樣的時期,“變化是不可避免的,進步卻不是不可避免的”
。在多元文明所形塑的多極政治的生存環境中,一個必須關注的問題是,一種文明如果無視自我的有限性并執意尋求普世價值和優越地位,將不可避免地在“你們”、“我們”、“他們”之間引發新的仇恨、沖突和戰爭,這是個人與社會的生存安全面對的真正風險。
(四)個人視界與湯因比:文明進步中有太多無奈
湯因比提出了比較文明研究的必要性問題:“為什么要從整體上研究歷史呢?為什么要觀照我們所處的時代以及所在區域以外的事物呢?”他的回答是,因為現實要求我們具有這種較為寬廣的目光。他將文明視為一種社會狀態:“一個擺脫了經濟活動的少數人社會的出現,是識別文明的標志。”同時他也從個人的行為來理解文明:文明具有“某種深刻、普遍的特征,它們被不聲不響地接受,在人們日常發生的行為上打下自己的印記”
。文明觀察中包含的這種歷史與現實、整體與個體、社會與個人的轉變,形成了湯因比獨特的個人視界。目睹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悲劇,他感受到公元前5世紀希臘史學家修昔底德的體驗在他身上復活:“1914年8月,修昔底德曾給過我一個至今仍未擺脫的震撼。在1915年和1916年,我學校中的朋友、同事約有一半死于戰爭。在其他交戰國當中,我的同代人死亡的比例也不亞于此數。我在世上活得越久,我對惡毒地奪走這些人生命的行為便越發悲憤和憤慨。我不愿我的子孫后代再遭受同樣的命運。”
這種震撼所啟動的《歷史研究》的寫作,提供了一個從個人視界探查文明的范例。
湯因比透過個人視界展現了從前文明社會到文明社會是一個極為艱難的歷程。那些曾經存在的個體以全部生命,在懸崖峭壁進行過艱苦卓絕的攀援,留下了曾經的成功和輝煌,更多的是難以計數的沉淪、失敗和屈辱,以及成功之后的退化、休眠和長眠不醒;還有一些攀援者繼續嘗試下一個文明“高度”。作為后來人的“我們”則是這一歷程的旁觀者。湯因比因而斷言,能夠接近“我們”的文明高度的人是很少數。湯因比勾勒了文明的起源、生長、衰落、解體和死亡,其中一些有幸成熟并繁衍,還有一些在中途夭折;展示了文明過程無數人物、故事、情節的聚合分化、交錯重疊、瞬間流變,調配出各種不可理喻和出人意料的結局。他特別以兩次世界大戰過來人的親身經歷,坦陳內心深處的幻滅:“我是在幻夢中長大成人的,以為我將在一個理性的、秩序井然的、和平的世界中安度自己的一生。”
正是文明自身孵化出的空前危險——瘋狂掠奪、暴力屠殺,使得和平與安寧的愿景成為幻影。通過這種個人視界,湯因比揭示了現代性的理性化、技術化、人為工程對人類安全帶來的巨大威脅。不同文明“消除距離”之后仍然是形同陌路,未能找到建立相互信任、彼此支撐的基點,這將難以避免自我毀滅的命運:“人類無疑正在走向自我毀滅,除非我們能成功地形成天下如一家的狀態。”
通過地理視界、社會視界、個人視界這三種時空維度的疊合,可以看到其中的一條“縱貫線”——文明是風險求存的過程。如果說童年人類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都不能幸免自然狀態的磨難,那么,至今成年人類仍不能坦言自己已經從這種狀態中超脫出來。在這個意義上,整個生活實踐是一個“風險求存”的歷史。正是在動蕩飄搖、險象環生的危境中,人們不斷顛沛跋涉,探求可以規避風險、平安生息的福地。這一過程啟動了生命的“求存”本性,錘煉了意志和潛能,勞動的意念開始醒覺,“社群”得以聚合,“社會”得以孕育。我們由此可以重新透視文明的深遠意蘊:人類最初不經意地孵化了文化的幼芽,叢林的野性生存法則隨之式微,行為遲緩地趨向穩定、適度以及精致、細膩,新的規則(習俗、慣例、禮儀、道德等)被持續地模仿、記憶和擴散而漸成傳統,這種自發的可預期和可控制過程培育了群體認同的機制,等等。憑借文明構筑起的安全屏障,風險中前行的個人與社會獲得了生存保障的一個基礎。然而,這一進程持續不斷地突破“風險求存”的智慧底線,人們也一再面對思維、認識和實踐能力的至上性與非至上性、無限性與有限性之間的巨大缺口。這些都成為一種現實動力,使舊的智慧達到更高的層次和更新的形態,這一過程也在不斷更新文明已有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