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社會公正與制度創新(哲學文庫)
- 馬俊峰等
- 6259字
- 2019-09-20 16:50:59
一、社會有機體的活力和生命力
社會是什么?或者說什么是社會?怎么理解社會這個概念?在一些人看來,這似乎不是一個問題。他們覺得提出這個問題純屬多余,是搞理論的那些人的一種語言游戲,為了把自己和自己的工作神秘化而生造出來的假問題。其實不然。感性經驗上不成問題的在理論探討中就可能成為問題,理論家們在什么是社會這個問題上的爭論也不是無謂的爭論,它意味著不同的理解思路和思維方法,意味著不同的社會觀以及可能得出的一系列不同結論。
經驗論與唯理論是西方哲學中的兩大傳統。經驗論不僅表現在認為經驗是一切認識的來源和基礎,它也包含著某種“本體論的承諾”,在一些經驗論者看來,只有能夠直接感知、為經驗所證明的才是存在的或實在的東西。依此而論,在社會活動的領域,只有個人及其活動和利益是可以感知的,也才是真實的,由于人們無法感知社會,“社會”這個概念、這個詞就不過只是一個名稱,社會利益等概念也就是一個說法。哈耶克不贊同“社會公正”的概念,認為社會不是一個主體,不能用社會整體利益的名義限制個人的自由,也不能希求社會(政府)能夠公正地分配權利和義務,其理論根源就是這種經驗論的思維方式和社會觀。相反,在一些唯理論者看來,理性所把握和建構的世界秩序才是本真的實在,是具有必然性的東西,感性對象受著偶然性的支配,是偶然的集聚體和虛幻的現象,循此而言,依理性法則建構的社會法律則是正義真理的化身或代表,理性所規定的社會秩序和整體利益對于個人存在具有優先性的意義,個人只有按照這些法律和規則行事才能是真正意義上的個人。像黑格爾,他就把個人看作是歷史意志和必然性自我實現的工具,把國家看作正義的現實實現。馬克思從實踐唯物主義出發,批判了這種把社會與個人對立起來的錯誤觀點,在他看來,社會是人們活動的總和,歷史是人們活動的時代延續,離開了具體的現實個人的活動,歷史什么也沒有做,什么也不會做。另一方面,現實的個人和家庭在合作和交往中又產生了共同的普遍利益,“隨著分工的發展也產生了單個人的利益或單個家庭的利益與所有互相交往的個人的共同利益之間的矛盾;而且這種共同利益不是僅僅作為一種‘普遍的東西’存在于觀念之中,而首先是作為彼此有了分工的個人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存在于現實之中”。“正是由于特殊利益和共同利益之間的這種矛盾,共同利益才采取國家這種與實際的單個利益和全體利益相脫離的獨立形式,同時采取虛幻的共同體的形式” [1]。馬克思反對從抽象的人出發的方法,主張從現實的個人出發,但這種現實的個人并不是經驗論意義上的一個一個的孤立原子式的人,原子式的個人同樣是抽象的人,就像把人看作是純粹的理性存在是抽象的人一樣。因為人就生活在社會中,生活在與其他個人的交往關系中,人就是人的社會、人的現實生活過程,人的個體性和社會性、獨立性與相互依賴性、自我認同與社會認可、人們的分工與交往、特殊利益與共同利益,構成了一種完全是辯證性的關系。因此,既不能像經驗主義那樣用感性個體的真實性否定社會的真實性,也不能像唯理論那樣把個人理解為社會整體的邏輯元素,而應該從人們的感性活動即實踐出發,分析這種感性的實踐活動的復雜結構和多種多樣的形式,在這個基礎上揭示整個社會的宏觀結構及其演化的機制和規律,揭示這些機制和規律與人的發展的內在關系。
唯物史觀是馬克思的偉大創造,但唯物史觀的豐富內涵絕不是通常所理解的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然后又決定上層建筑能概括的,這最多只是關于社會基本結構的理論。如果沒有一種更宏大的關于社會整個有機系統的概念做基礎,就可能把關于這種本來是揭示社會靜態性的結構圖式當作是整個社會系統自身,就無法理解復雜的社會運動過程。實際上,馬克思堅持從現實的人出發,分析了人們的物質生產和再生產、精神生產和人自身的生產,以及社會關系的再生產過程,分析了分工如何將人們分成不同的階層和階級,如何通過多種多樣的交往活動將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聯系在一起,一句話,是在研究了整個社會系統之后才發現或揭示了社會基本結構的。馬克思超越了當時流行的機械論的思維方式,采用了一種系統的辯證方法,認為社會是一個有機體系統,各種要素之間表現出一種有機的相互作用和相互依存的整體性關聯。把社會看作是一種有機體,并非是馬克思的獨家發現,孔德和斯賓塞就都提出過社會有機體的思想。有機論思想作為對機械論思想的一種反駁,作為對簡單地把自然科學主要是物理學方法用來研究社會現象、試圖建立一種社會物理學的傾向抗爭而出現的。馬克思將之融于自己創立的唯物史觀中,從而將自己的新唯物主義從思維方式上與以往的機械直觀的唯物主義自覺地區分開來。社會有機體理論是馬克思的唯物史觀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尤其是一種重要的理解和認識社會形態發展的方法論。
在馬克思的社會有機體系統的視野里,第一,任何一個社會、任何一種社會形態都是從自己先前的社會母體中孕育出來的,也都要經歷發生、發展、成熟、滅亡的歷史過程,都具有歷史的暫時性。因此,把現存的社會階段固定化,看作是普遍的、永恒不變的,不過是形而上學思維進行玄想的結果。第二,社會是由一定的個人構成的,個人是社會的細胞,而這些細胞又不是孤立地存在的,它們存在于一定的組織中,如家庭、村社、部落之中,并與這些組織形成一種相互規定、相互作用的關聯性。試圖把社會歸結為個人,從個人的狀態推論出整個社會的狀態,這種方法不過是物理學原子主義的還原主義方法在社會歷史領域的照搬,是不懂得社會生活復雜性的表現,也根本無法揭示出社會生活的復雜性。第三,社會的組織和結構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它們都有自己產生的歷史,是人們在實際生活中和現實交往中為了處理和解決一定的矛盾而形成的。當個人和個別家庭利益與社會公共利益之間形成尖銳的矛盾,當社會分裂為不同階級之后,代表公共利益的社會組織就慢慢地演變成了高居于社會之上的存在物,這就是國家。國家就是從管理社會公共事務的組織演變而來的,是私有制和分工的產物,是社會階級矛盾尖銳化不得不如此的結果。國家一產生,又開始了自己的演化過程,從簡單到復雜,形成了各種部門,控制著社會的各個方面。第四,分工是社會有機體演化的重要環節,也是社會發展程度的重要標志。生產過程中的技術性分工一方面使生產過程裂解為不同的環節、不同的方面,同時又使得整個生產過程的結構性關聯越顯重要、有機性特征越是突出。生產過程的社會性分工越發展,就越要求有一定的交往方式與之相匹配,表明生產的社會化程度的不斷提高,表明整個社會的有機化程度的提高。第五,社會作為人們各種活動的總和,無論其具體形式如何,人都是社會活動的主體。物質生產、人的生產和精神生產都是人的活動的不同形式,是社會分工造成的不同門類或領域,它們之間既有相對的差別,又密切地聯系著,相互滲透、相互作用、相互配合,正如生物機體的不同器官,既承擔著不同的功能,又只有相互配合才能發揮作用,維系著社會機體的存在和發展。社會的生產系統、交通系統、通信系統、交換系統、消費系統、教育系統等,都是在社會分工的基礎上形成的,它們共同構成了社會,任何一個系統發生問題,都會導致社會有機體正常生活秩序的紊亂。各種制度和規則,都是在人們的社會交往過程中產生的,是為了維護一定的社會秩序而存在的。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和生產力的提高,生產、交換、消費、交通、通信、教育等都會發生相應的變化,各種制度和規則也必然要發生變化。這種變化的過程,實際上就表現為一定的社會矛盾的凸顯以及通過改革來實現社會的自我調節、自我完善的過程,是社會有機體自組織性的一種具體展現。當一定社會組織因僵化而硬化,不能適時地進行這種調整和變革時,它就會在社會沖突中走向滅亡,為新的社會組織所代替。
從社會有機體的觀點看,生產力不過是人們在實際生產過程中形成的能力,它是一種功能性概念而不是實體性概念。而且,生產力作為社會生產力,即作為一定社會的進行生產的能力,并非是任何一種單獨的生產過程所具有的,而是多種生產過程通過不同的分配、交換、流通、消費諸環節的中介,在社會交往和相互作用的過程中形成的一種共同的力量。所以,一個社會的物質生產力的發展水平,不僅表現為所能創造的物質性產品的總量,也表現為技術分工和社會分工發展的程度、產業結構的具體性質和生產有機構成的現實情況、生產的社會化程度和效率狀況、科學技術與生產之間的轉化速率,等等,而精神生產和人才的生產,以及社會關系的生產,都與物質生產過程發生著內在的密切聯系。簡單一點說,生產力表現的就是一個社會的活力或生命力,一種社會形態的活力或生命力,所以馬克思才說,“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在它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 [2]。
我們過去理解和宣傳馬克思的唯物史觀,由于忽視或遮蔽了馬克思的社會有機體理論,我們對社會結構的理解實際上就在相當程度上背離了馬克思的語境,也就是說我們不是在社會有機體結構的語境下,把這種結構看作是有機體活動的解剖結構或靜態結構,而是直觀地將之理解為一種實體性結構或機械性結構。在這種理解下,一方面,非常復雜的社會生活被簡約化為生產力、生產關系、上層建筑三大領域或三大板塊及其關系,它們的矛盾也就成了一種剛性碰撞的關系,這種剛性碰撞的關系就是剝削階級和被剝削階級的殊死斗爭的關系;另一方面,則是從動力學的角度理解社會發展問題,社會似乎成為一架機器,通過動力傳導而向前進,這樣,社會發展規律也被看作是一種類似于機械運動的那種因果決定論的規律。我們也講到了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的能動反作用,而且認為這樣就與機械論的簡單決定論劃清了界限,豈不知我們所用的決定作用與反作用這樣的概念,基本都是一些反映機械運動的力學概念。這些都表明,我們的整個思維框架就是一種帶有濃厚直觀性、機械性的思維框架。正是這種思維框架和思維方式,使得我們在理解社會歷史的運動和發展時,根本無法像馬克思那樣達到一種“思維的具體”,比如,像分工如何造成了社會有機系統各種功能的復雜性,教育如何形成了社會有機體的遺傳機制,各種交往活動如何將整個社會的不同方面和不同領域聯系在一起,交通工具和通信手段的發展在促進生產和交往形式發展中所起的重要作用,經濟管理和社會公共事務管理如何保證了整個社會的秩序從而為擴大再生產提供了重要條件,這些非常重要的環節和方面都被省略掉了,在抽象過程中被蒸發了,剩下的只是幾個表示實體性結構要素的概念,幾個表示社會板塊或領域的概念,豐富的社會生活被簡化為幾個板塊之間的簡單邏輯關系,極端復雜的社會有機系統的演化過程被歸結為幾條類似動力學的決定作用與反作用的規律。作為任何社會都自然而必然具有的改革,亦即社會有機體自我調節、自我完善的功能性機制,即使不是全然處在理論視野之外,也是放在基本框架中的十分邊緣的位置,因此很難合理地解釋社會各種改革存在的必然性和必要性。其結果,既不能合理地揭示社會有機系統運動的現狀,無法解釋復雜的社會生活現實,同時也為那些攻擊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人提供了很好的口實。
實際上,在馬克思那里,生產就是再生產,是生產過程的各個要素在不斷的循環中動態地組合和變化的過程,是生產、分配、交換、消費各個環節先行繼起、彼此配合又相互作用的過程。物質生產過程不僅生產出具體的產品,而且生產出人們之間的一定社會關系,生產出一定的主體,這些社會關系和主體回過頭來又成為生產活動能夠繼續下去的社會條件。馬克思所說的生產力,是一定的生產方式的功能性表現,也是衡量一定生產方式的結構是否合理的一種尺度,所謂一定生產關系不適合生產力的發展,無非是說這種生產方式的結構,即生產過程中各個要素的構成方式,如占有方式和使用方式、分工合作和管理的形式、分配和交換的制度等,成了阻礙既已獲得的技術、工具、資源等功能的合理發揮的桎梏。生產力和生產關系構成了生產方式,但這里的“構成”絕不是一種實體性意義的“構成”,而是一種邏輯意義的構成。現實存在的作為經驗的對象只是具體的生產活動本身,是各種經濟活動本身,而生產方式則是對這些活動的一種概括和抽象,是為了區分它們的不同而進行的分類。生產力和生產關系則是進一步的抽象,是對生產方式的功能方面和結構方面所作出的抽象。這種抽象看似是遠離了具體的生產活動,實則是抓住了生產活動的本質。生產力,從哲學的角度看是人們改造自然的能力,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外化表現,從經濟學的角度看是一定社會的經濟活動達到的水平,它是一定社會的各種經濟活動、各種生產活動和交換活動即各種生產方式錯綜復雜地疊加交錯在一起而形成的結果,其中,分工、技術和交換構成了其內在的幾個重要方面,也是區分生產方式的性質或生產力發展的不同階段或形態的質的方面。社會生產力之所以成為一種客觀的力量,主要不在于如我們以往理解的那樣是因為勞動的幾個要素都是物質性的,而在于生產所依賴的技術手段和工具、分工發展的程度以及由此規定的合作、交換和交往所達到的水平,都是歷史地形成的,因此是一代人所無法選擇的東西,在于現實的生產力是整個社會經濟活動的過程,是無數個別的生產活動綜合在一起的結果,是一種社會化了的共同的力量,因此表現出了一種不依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特征,生產力的發展階段之間也體現出一種“不可跨越”的性質。
馬克思在分析生產過程的各個環節的有機聯系時曾經指出:“我們得到的結論并不是說,生產、分配、交換、消費是同一的東西,而是說,它們構成一個總體的各個環節,一個統一體內部的差別。生產既支配著與其他要素相對而言的生產自身,也支配著其他要素……一定的生產決定一定的消費、分配、交換和這些不同要素相互間的一定關系。當然,生產就其單方面形式來說也決定于其他要素……不同要素之間存在著相互作用。每一個有機整體都是這樣。” [3]其實,不僅生產內部不同要素之間是有機聯系的,生產過程與其他社會要素之間的關系也是如此,由此才構成了社會有機整體。在現代社會條件下,社會的有機化過程在加速,有機聯系的程度在提高,新的分工門類不斷產生,各種市場如資本市場、勞動力市場、人才市場、商品市場、期貨市場、股票市場等的聯系更為密切,各種交易機構、中介組織像雨后春筍般地冒了出來。文化的產業化和產業的文化化趨勢在相互激蕩中不斷加強,精神生產的作用十分突出而且全面滲入到物質生產過程中去,對各種物質性資源的依賴也特別明顯,彼此的界限變得越來越模糊。在這種社會現實面前,以往的僵硬而機械的劃分全然失去了意義。各種物質產品的文化意義、科技含量、精神因素越來越彰顯了出來,人們生活需要中的社會性、精神性的方面也越來越成為突出的甚至是主要的方面。勞動和生產的概念已經越出早先的體力勞動和物質生產的狹隘范圍,生產力也不能再簡單地理解為物質生產力,科學技術不僅是第一生產力(要素),而且極大地改變了現代生產的產業結構,生產過程中智能性因素的極大加強、對各種創新性成果的要求把人才問題、教育問題提到了特別顯眼的位置。科學與技術的全面結合,科學技術與產業的內在滲透,文化產業化過程的加速,交換和消費環節在整個經濟過程中作用的加強,消費過程中精神因素的突出,這一切都使得整個社會生產呈現出一種越來越整體化的趨勢和特征,物質生產、精神(文化)生產、人(才)的生產以及社會關系的生產全面地融合在一起,社會的各種資源、社會的各種生產、社會生產的各個環節有機地統一為一個過程,使得生產力變成了一種社會大生產力。這就告訴我們,必須用社會有機體理論才能理解社會生活的復雜性,才能有效地指導我們的改革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