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文學研究:視野與方法論集(合集)
- 朱萬曙 徐楠 徐建委
- 2534字
- 2019-09-20 15:48:26
古代文學研究的思想境界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劉躍進
會議的主題是“視野與方法”,這也是近年來學術界特別關注的兩個話題。20世紀80年代,我們特別注意“方法”問題,90年代以后,我們又將“視野”作為問題反復討論。其實,這是兩個不同層次的問題。“方法”與學術技巧相關聯,而“視野”則與思想境界密切相關。
過去,我們比較重視方法,以為方法改變,學術研究就會有較大的改觀,于是設想了種種方案,也引進了種種方法,為此,還曾展開過種種有益的論爭,也進行了種種學術實踐。問題是,在方法的園地耕耘多年之后,我們發現,問題依然很多,且有愈演愈烈之勢。據權威部門統計,古典文學研究從業者已經多達十萬人以上,多是學位體、項目體培養起來的,而今又有優博體在年輕的博士群體中十分流行。學術研究越來越匠氣化;有的學者,平面克隆自己,越做越表面化;隨著網絡時代的到來,讀書越來越方便,而耐心讀書的人卻越來越少;大家都渴望對前人有所超越,擁有優異的研究成果,有些學者卻為此標新立異,貪多求快,成批制造著作。據主管部門統計,僅2013年全國出版物已經多達41萬種,其中堆積的所謂學術著作又有多少可以經得起歷史的檢驗?文學研究強調國際化,本意是增進東西方文化的交流,但在現實中,有的研究者對西學不辨優劣,對本土文化缺乏自信,唯洋人馬首是瞻,不僅對其作廉價的吹捧,甚至挾洋人自重,自己也模擬洋腔洋調,自以為高明。還有兩種極端傾向,或自命為文化精英,躲進書齋,沉湎于個人的研究想象,故作高深,追求所謂純粹個人價值的自我實現;或有意無意地誤讀經典,追求商業炒作,扭曲文學價值,將嚴肅的學術研究變成娛賓媚俗的工具,迎合當前社會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的浮躁風氣。
上述種種不正常的現象,如果僅從學術方法上尋求原因,還是不能解決問題。究其根本,還是我們的思想境界出現了問題。部分學者過于看重自我,過于關注自己的學術小圈子,而忘卻一個基本道理,那就是,我們為什么要從事學術研究。
這就要求我們要反思文學史研究的目的問題。薩特就曾經提出過這樣的問題:“對于饑餓的人們來說,文學能頂什么用呢?”其實,還可以擴大一點說,整個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對于饑餓的人們來說,能有什么現實的用處呢?如果是現實的理解,確實沒有任何用處。但是人文科學的研究,最終體現在對于人的終極關懷和探索上。清代學術史上有漢學、宋學之爭,在清代漢學內部,又有吳派與皖派之爭。我曾寫過《段玉裁卷入的兩次學術論爭及其他》(注:劉躍進:《段玉裁卷入的兩次學術論爭及其他》,載《文史知識》,2010(7)。),最終歸結到學術研究的目的以及由此決定的方法上來。從學術層面看,論爭的焦點只有一字之差,而在這背后,似乎又涉及古籍校勘原則的根本分歧。段玉裁等人認為“照本改字”并不難,難的是斷定“立說之是非”,也就是作者“所言之義理”。由義理而推斷古籍底本之是非,不失為校勘的一個重要途徑,也就是后來陳垣先生歸納的所謂“理校”。段、王之學最為后人推崇的,往往在這里。而顧千里則強調“不校之校”,寧可保持古籍原貌,也不要輕易改動文字。顧千里為惠氏學,信家法,尚古訓,恪守漢人做法。而段玉裁為戴氏學,認為漢儒訓詁有師承,有時亦有附會,他們從事文字訓詁和典章制度的研究,最終的目的還在義理的探究。這義理的背后,是人。
美國著名歷史學家詹姆斯·哈威·魯濱孫《新史學》認為,歷史的范圍非常之大,歷史的功效,主要是了解我們自己以及人類的問題和前景。“歷史可以滿足我們的幻想,可以滿足我們急切的或閑散的好奇心,也可以檢驗我們的記憶力。……但是歷史還有一件應做而尚未做到的事情,那就是它可以幫助我們了解我們自己、我們的同類,以及人類的種種問題和前景。這是歷史最主要的功用,但一般人們所最忽略的恰恰就是歷史所產生的這種最大效用。”(注:[美]詹姆斯·哈威·魯濱孫:《新史學》,15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
回顧學術史,我們還發現,文學研究的意義和價值的實現,最終取決于研究者的思想境界。如果把學術研究僅僅視為滿足好奇心,或者是為了稻粱謀,追求在小圈子內分享的文學研究,那是沒有生命力的。其結果必然是使理想缺位,自我邊緣,與現實社會、與人民大眾越來越遠,就走不出徘徊的困局。真正優秀的研究工作者,要站在歷史的高度,深刻地理解人民大眾的理想和追求,密切地關注時代的變遷與社會的發展,把自己的研究工作與人民大眾的需要和國家民族的命運聯系在一起,才能獲得發展的生機,才能提升學術的品位。20世紀30年代,著名音樂家冼星海在法國留學時,看到祖國的危難,在悲痛里“起了應該怎樣去挽救祖國的危亡的思念”,為人民留下了不朽的音樂作品。“九·一八”事變之后,著名學者姜亮夫先生的思想受到強烈沖擊,異常激憤,于是決定從“民族性”、“民族文化特點”入手,探索“民族貢獻與今后出路”,于是發表《殷夏民族考》,首次提出“龍”圖騰命題。此后,眾多學者接力,將龍圖騰與實現中華民族“團結起來救國”的理想聯系起來,成為時代的最強音。正是基于這種勇于擔當的精神,他們拓寬視野,獲得了廣闊的研究空間,他們的研究成果本身也具有了深刻的人民性和現實感,真正發揮出啟迪民心、凝聚力量的作用。這是前輩學者留給我們的最深刻的精神啟迪。
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九大聲呼吁文章必須“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將來”。今天,我們確實應當認真地想一想當代學者的使命是什么,這個時代的主題是什么,我們追求的終極目標是什么。做學問,題目可以有大有小,但是,必須要有寬廣通透的學術視野和關注現實人生的精神境界。否則,我們的學術只能越做越技術化,而缺少人文情懷;越來越脫離社會,而引起人們對于文學研究的誤解乃至排斥。由此看來,解決研究者的思想境界問題,才是問題的本質。
應當認識到,文學研究在傳承文明、服務社會、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方面有著不可替代的潛在作用,是提高全社會文學藝術欣賞品位、建設“美麗中國”的重要環節。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研究又是一項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人心工程。為此,文學研究工作者要勇于承擔使命,不斷探索新形勢、解決新問題、凝聚新思想,真正拿出讓人民滿意的學術成果,才有可能真正實現文學研究的本質意義和長遠價值。這也是我們為什么把“視野”和“方法”作為大會討論的關鍵詞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