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刑法分論爭議問題研究
- 鄭澤善
- 6080字
- 2019-09-20 15:44:59
五、故意傷害罪的認定
(一)故意傷害致死與故意殺人的界限
故意傷害罪的認定極為復雜,即便有法醫鑒定的結論,人們往往對造成傷害結果與被告人行為的關系存在不同的認識。限于篇幅,本書僅論及有關故意傷害致死和故意殺人的界限。行為人實施故意傷害行為,導致被害人死亡的結果,究竟構成故意傷害致死罪還是故意殺人罪,在我國的刑法學界,有以下幾種觀點的對立(注:參見王作富主編:《刑法分則實務研究》(中),北京,中國方正出版社,2010,第833頁以下。):
第一種觀點認為,兩者的區分,關鍵在于弄清犯罪的目的,因為犯罪的目的是決定犯罪行為的性質和方向的根本條件。根據這種觀點,證明有殺人的目的,就是故意殺人罪;證明只有傷害的目的,就是故意傷害罪。
第二種觀點認為,從犯罪行為來認定故意殺人罪和故意傷害致死罪。如果這種觀點所主張的“犯罪行為”是指主觀要件和客觀要件相統一的犯罪行為,那么,這種觀點可以說是無可非議的。因為,實施故意殺人行為定故意殺人罪,實施故意傷害行為就定故意傷害罪,沒有任何錯誤。
第三種觀點認為,判斷是否有殺人的故意,不應以故意的內容為基準,否則,被告人如果不承認有殺人的故意,就無法定罪。基于此,這種觀點認為,判斷的基準就是看被告人是不是“使用致命的工具,打擊致命的部位”。如果使用致命的工具,打擊致命的部位,造成死亡結果,就是故意殺人;反之,就是故意傷害致死。
就第一種觀點而言,如果案件事實證明罪犯有殺人的目的,當然構成故意殺人罪,但是,基于什么理由否定不是希望而是放任死亡結果發生的間接故意殺人?如果認為故意傷害致死對死亡也可以表現為放任態度,那么,豈不是混淆了其與故意殺人罪的界限?這只能導致重罪輕判,削弱對人的生命權利的保護。另外,將一種危害性質更為嚴重的犯罪構成作為另一種危害性質較輕的犯罪的加重結果,無論在法律上還是在理論上,均不適當。與此相比,第二種觀點的不足在于,當界定故意傷害致死和故意殺人的區別時,關鍵是如何認定行為人有無殺人的故意。這是需要充分調查和分析案件的各種事實才能作出結論的復雜問題,但部分觀點卻試圖用簡單的方法來解決,比如,凡是在當場一擊或者一刀殺死的,都不能認為是傷害致死,而應構成故意殺人;并且,由此得出結論,傷害致死,在傷害和死亡之間必須有一定的距離,沒有一定的距離,就難于辨別是傷害致死還是故意殺人。而第三種觀點的缺陷是,不能簡單地用這種公式來進行判斷。首先,致命的工具本身的范圍就是很難絕對確定的,比如,刀、斧、槍支可以說是致命的工具,但它又可以作為傷害的工具。其次,擊中要害部位導致死亡,也可以是基于多種原因。有的是有目標地選擇要害部位,有的是在雙方搏斗過程中無意中擊中要害部位,甚至有的被告人本來想要打非要害部位,但由于被害人躲閃卻正好誤中要害部位等。(注:參見王作富主編:《刑法分則實務研究》(中),北京,中國方正出版社,2010,第834頁。)由此可見,擊中要害部位,并不等于被告人就有殺人的故意。
筆者認為,故意傷害致死與故意殺人罪的根本區別在于主觀故意的內容不同,故意傷害致死的行為人對死亡結果沒有認識,在對死亡結果有認識的情況下,就應構成故意殺人罪。確定行為人有殺人的故意還是傷害的故意,可以考慮以下幾個因素進行綜合判斷:(1)傷害部位。針對傷害要害部位的,一般可以確認有殺人的故意;而針對傷害非要害部位的,一般可以視為只有傷害的故意。(2)行為人實施傷害的情況。被害者傷痕多、程度重,行為人下手兇狠,針對事件的發生被害人無過錯或無重大過錯,則成立故意殺人罪的可能性大于故意傷害致死。(3)兇器的性質以及使用情況。一般地說,兇器越是危險,殺人的可能性也就越大。不過,在具體確定有無殺人故意時,還應考慮該兇器是早有準備還是偶然取得。犯罪工具是基于防衛意圖還是故意傷害而使用,這對確定殺人、傷害、過失致死關系重大。(4)事件的起因、行為動機以及發生經過。考慮發案原因,行為人與被害人是素不相識還是積怨很深,行為人是出于報復、劫財還是其他動機,事件是在瞬間完成還是有一定過程。(5)有無預謀和準備。凡是預謀殺人的,一般經過周密的準備,要選擇最能致人死命的工具,選擇最容易殺人的時間和地點。而故意傷害,在一般情況下,不需要做這么周密的準備,也不需要特殊的工具。(6)行為人的一貫表現。行為人是平時表現得很粗暴、兇殘、流氓成性,還是平時比較膽小怕事、懦弱、溫順。(7)犯罪后的態度和表現。一般來說,故意殺人的,當把人殺死后,行為人往往表現為一種比較滿足的表情。而故意傷害的,當知道被害人死亡時,行為人往往表現為驚訝或出乎意料的表情,甚至表示不相信被害人的死亡。
(二)相關案例評析
案例1:1998年4月2日22時30分,唐某等人受郭某邀請到某歌廳娛樂。期間,官某又帶來朋友曲某及陌生人王某等人一起娛樂。娛樂后,郭某又安排了一些酒水并結算完賬目,欲與唐某等人先行離開時,王某令郭某給其敬酒,遭郭某拒絕,王某遂惱怒持酒杯打郭某的頭部,郭某被打倒在沙發上,后來郭某亦操起酒瓶與王某廝打,唐某等人上前阻止。王某持酒瓶追打郭某至房門口時,唐某上前阻攔并持隨身攜帶的水果刀與王某廝打,在廝打過程中刺中王某胸、腹、肩部5刀。后王某被他人送往醫院搶救,唐某又前去醫院探望,次日得知王某死亡后,畏罪潛逃,后被公安機關抓獲歸案。
一審法院經審理認為:唐某與王某等人在某歌廳包房內飲酒時,因其友郭某與王某發生口角,并進行廝打,唐某遂介入糾紛,用隨身攜帶的水果刀朝王某腹部連刺數刀,致使王某肝臟破裂急性大失血死亡。案發后,唐某畏罪潛逃外地,同年7月被公安機關抓獲。一審法院根據上述認定的事實,判決唐某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唐某不服一審法院判決,提起上訴。二審法院認為:一審法院認定唐某的犯罪事實是清楚的,但對具體犯罪事實和情節的表述不夠全面或有遺漏,應予補正。唐某見他人因瑣事與其朋友發生廝打,雖曾阻止,但繼而又持械參與廝打,廝打過程中持水果刀致王某死亡。從其主觀動機上看,沒有殺人的故意;從本案的情節上看,雙方是在相互廝打的運動狀態下造成的后果,且作案后,唐某又到醫院探望,故對上訴人唐某應依法以故意傷害罪懲處。從本案的起因看,被害人先挑起事端毆打他人,屬于有過錯。上訴人唐某犯罪后果嚴重,案發后又畏罪潛逃,應予嚴懲,但根據本案的具體情況,其尚不屬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罪犯。上訴人唐某及其辯護人所提不是故意殺人,應定為故意傷害和被害人有過錯、量刑重的上訴理由及辯護意見,應予采納。但其辯護人所提屬防衛過當的辯護意見,沒有事實和法律依據,不能采納。原審判決程序合法,定罪不準,量刑不當,應當改判。基于上述理由,二審法院判決唐某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死刑緩期2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注:參見周其華主編:《刑事錯案評析》,北京,中國檢察出版社,2004,第87頁以下。)
筆者認為,根據前述之故意傷害罪和故意殺人罪的區分基準,唐某應當構成故意傷害罪而非故意殺人罪。理由是:第一,唐某在阻攔王某非法侵犯行為后,才用隨身攜帶的水果刀在運動狀態下向王某的腹部、胸部亂捅數刀,其行為肯定會造成傷害結果,但不一定造成他人死亡的結果。第二,唐某與被害人王某過去并不相識,這一次是偶然在一起娛樂喝酒,沒有故意殺害王某的前因和預謀。第三,案發后,唐某到醫院去探望王某,說明其主觀上并不希望王某死亡。第四,唐某是為了保護約其娛樂的朋友而刺傷了王某,而事端是由王某挑起的。總之,從整個案情來看,唐某只有傷害的故意而不存在殺人的故意。
案例2:1999年12月18日17時許,被告人李某獻、李某富父子倆在高東鎮竹園五隊所承包的菜田里因怕菜被踩壞,與在菜地中行走的鄭某賢、李某誠、金某淮、李某波、陳某東五人發生爭執,在爭執中,被告人李某富回菜田暫住處取出鐵鏟和長刀,并將長刀交給李某獻,指使其“照他們打就是了”。被告人李某富手持鐵鏟、李某獻持長刀朝向不同方向逃跑的被害人陳某東等五人追打,被告人李某獻持刀追打陳某東時遭陳用糞勺還擊,被告人李某獻即用長刀在陳某東左側頸部砍了一刀,致使陳某東左側頸動脈斷裂后失血死亡。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于2000年7月14日以故意傷害罪判處被告人李某獻無期徒刑,以故意傷害罪判處被告人李某富有期徒刑7年。
在本案的審理過程中,有以下三種觀點的對立:
第一種觀點認為,被告人李某獻、李某富的行為共同構成故意傷害罪。理由是:第一,被告人李某獻在明知持刀刺對方會造成傷害結果發生的情況下,用長刀砍被害人,致使被害人左側頸動脈斷裂后失血而死亡。其行為符合刑法第234條關于故意傷害罪的主客觀要件的規定,構成故意傷害罪。第二,被告人李某富為李某獻提供作案工具,且以言語唆使李某獻持刀傷人,其故意傷害他人身體健康的犯罪故意明確,對李某獻持刀傷人的行為及后果持放任態度,被告人李某獻、李某富具有共同傷害他人的犯罪故意,又有共同傷害他人的行為,其也應對傷害他人致死的結果負共同責任。
第二種觀點認為,被告人李某獻的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而被告人李家富的行為構成故意傷害罪。理由是:第一,被告人李某獻在明知持刀砍人會造成傷害結果、甚至死亡結果的情況下,卻放任結果的發生,持刀朝被害人要害部位即頸部砍,深達15厘米,且一刀斃命,手段惡劣,其行為主觀上有殺人的故意,客觀上有殺人的行為,結果也造成他人的死亡,故其行為觸犯了刑法第232條的規定,構成故意殺人罪。第二,被告人李某富為李某獻提供作案工具,且以言語唆使李某獻持刀傷人,其傷害他人身體健康的故意明確,但李某獻卻持刀將對方砍死,這是李某富所不能預料,也不希望發生的。結果明顯超出了其傷害他人的故意,按照罪責自負的刑罰原則,被告人李某富只能對傷害結果負責,而不能對致死結果負責,故對被告人李某富只能以故意傷害罪定罪量刑。
第三種觀點認為,被告人李某獻、李某富的行為共同構成故意殺人罪。理由是:第一,被告人李某獻在明知持刀砍人會造成傷害結果、甚至死亡結果的情況下,卻放任結果的發生,持刀朝被害人要害部位即頸部砍,深達15厘米,且一刀斃命,手段惡劣,其行為主觀上有殺人的故意,客觀上有殺人的行為,結果也造成他人的死亡,故其行為觸犯了刑法第232條規定,涉嫌故意殺人罪。第二,被告人李某富為李某獻提供作案工具,且以言語唆使李某獻,“照他們打就是了”這句話說明了被告人李某富犯罪的概括故意,其對犯罪后果持放任態度,其與李某獻系共同犯罪,李某獻持刀殺人的后果應由李某獻、李某富兩人共同承擔。故被告人李某富的行為也觸犯了刑法第232條規定,構成故意殺人罪。(注:參見陳興良主編:《刑事疑案評析》,北京,中國檢察出版社,2004,第45頁以下。)
筆者傾向于第一種觀點,理由是:在有關共同犯罪的理論中,有犯罪共同說和行為共同說的對立。犯罪共同說強調構成要件的定型性,主張共犯就是數人共同實施特定的犯罪,比如,就構成要件被特定的盜竊罪而言,二人以上出于實現盜竊罪構成要件的意思,共同實施該犯罪的構成要件行為的情況下,就是共同犯罪。按照這種主張,是否成立共犯,除了應當考慮各犯罪行為人是否具有共同犯罪的意思之外,還應當考慮客觀的犯罪事實是否在同一犯罪構成范圍之內;各個共犯者的犯罪意思和客觀行為如果分屬于不同的犯罪構成,那么,無法成立共同犯罪,即各個共犯者所成立的犯罪的罪名必須同一。因此,在這種主張看來,所謂的共同犯罪,就是“數人一罪”。在犯罪共同說的內部,又有完全犯罪共同說和部分犯罪共同說的對立。
完全犯罪共同說認為,數人共同實施一個或者同一的故意犯的情形,才是共同犯罪。具體而言,包括以下內容:首先,強調相同的犯罪事實。如果兩個人以上共同實施某種行為,但各人的行為意義不同,則不成立共犯。其次,強調相同的犯罪意思。成立共犯,各個行為人之間必須具有共同的犯罪意思,否則,就不能成立共犯。數人之間,有的出于故意,有的出于過失的情況下當然就不能構成共同犯罪。即便都出于故意,如果各自的故意的內容不同,也不能成立共犯。
部分犯罪共同說繼承了完全犯罪共同說的理念,強調共同犯罪就是數人共同實施具有相同犯罪構成的行為,與完全犯罪共同說的區別在于,部分犯罪共同說并不要求數人所實施的犯罪完全相同,而是只要具有部分一致就夠,即數人所共同實施的不同犯罪之間,如果具有構成要件上的重合,那么,在此重合的限度之內,就可以成立共同犯罪。(注:參見張明楷:《刑法的基本立場》,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2,第268頁以下。)比如,在A以傷害的故意,B以殺人的故意,共同向C施加暴行,結果將C打死,但無法查清究竟是誰的行為引起了C死亡結果的情況下,按照部分犯罪共同說,盡管A并不具有殺人罪的犯罪故意,因此不能和B一起成立故意殺人罪的共同犯罪,但是,由于在殺人罪的故意中,已經包含較輕的傷害罪的故意,而在殺人的行為當中,同樣包含傷害行為在內,因而A和B之間,因為在故意傷害(致死)罪的范圍之內具有重合性,所以,二者之間可以成立故意傷害(致死)罪的共同正犯。其中,由于B的行為超出了A、B之間重合的范圍,B除了與A一起成立故意傷害罪的共同正犯之外,還要對故意殺人的結果承擔責任,即成立故意殺人罪的單獨犯。由于B的故意殺人罪的實行行為與A之間成立的故意傷害罪的共同正犯的實行行為,實際上是一個行為,因而二者之間成立想象競合,可以依照“從一重處罰”的原則,成立故意殺人罪。按照部分犯罪共同說,在前述的例子當中,A最終成立故意傷害罪(共同犯罪),而B只成立故意殺人罪。
就本案而言,主張被告人李某獻的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被告人李某富的行為構成故意傷害罪的前述之第二種觀點缺乏說服力。因為,被告人“李某獻在明知持刀砍人會造成傷害結果、甚至死亡結果的情況下,卻放任結果的發生,持刀朝被害人要害部位即頸部砍,深達15厘米,且一刀斃命,手段惡劣,其行為主觀上有殺人的故意”之主張,忽略了一個關鍵問題,即被告人是在追打被害人的過程中,遭到被害人用糞勺反擊的情況下砍了被害人。如果在被害人沒有反擊的情況下,朝被害人頸部砍去,那么,可以斷定有殺人的故意,但是,在本案中,認定被告人有殺人的故意有所牽強。何況,被告人傷害被害人是以踩菜這一糾紛為前提的,因此,可以推斷被告人并沒有殺人的故意。而被告人李某富為李某獻提供作案工具,且以言語唆使李某獻持刀傷人,其傷害他人身體健康的故意明確,但李某獻卻持刀將對方砍死,這是李某富所不能預料,也不希望發生的。可見,被告人李某獻、李某富的行為共同構成故意殺人罪的前述之第三種觀點,更沒有成立的余地。
基于此,筆者認為,被告人李某獻在明知持刀刺對方會造成傷害結果發生的情況下,用長刀砍被害人,致使被害人左側頸動脈斷裂后失血而死亡。其行為符合關于故意傷害罪的主客觀要件的規定,構成故意傷害罪。而被告人李某富為李某獻提供作案工具,且以言語唆使李某獻持刀傷人,其故意傷害他人身體健康的犯罪故意明確,對李某獻持刀傷人的行為及后果持放任態度,被告人李某獻、李某富具有共同傷害他人的犯罪故意,又有共同傷害他人的行為,其也應對傷害他人致死的結果負共同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