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涼的夜風吹拂而來，吹遠了潮濕冰冷的空氣，吹來了一陣陣圍觀聲。紅藍燈光在這片城鄉結合處上空照亮了些許星子，顧懷瑾跟著警車再次來到警局，提供證據做做筆錄，出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虎哥還沒走，看了一眼手機，說道：“小少爺，我送你回去吧。”

顧懷瑾吊著一只手臂，只能用左手拿手機，搖搖頭：“不用了，我叫個車就回去了，你先走吧。”

虎哥點了點頭，走到停車場牽出小烏龜，還是綠色的烏龜車，虎哥坐上去，腰間的肥肉隨著溢出，看背影像是一個大紅花生于一株小根莖上，頗有搖搖欲墜之感。頭盔剛好蓋住虎哥的腦袋，兩側的肉就沒那么幸運了，都向旁邊橫生，笑起來都堆疊在一起，見牙不見眼，“小少爺，我走了。”一擰油門，飄然而去，開得穩穩當當。

顧懷瑾：“……”

夜風微涼，顧懷瑾縮了一下身子，抬頭看天輕輕吸了一口氣，才低頭劃亮手機叫了一輛車回家。剛回到家小白就熱情繞著他轉悠，顧懷瑾低頭摸了摸小白的飛機耳，小白昂起腦袋不停舔著他的左手。跟著小白玩了一會兒，顧懷瑾抬頭才發現顧研城不知何時站在前面，正勾勾看著他。

顧懷瑾站起身，有些不自然喊了聲：“爸爸，呃……那么晚了，你還沒睡啊。”小白從地上滾起來，纏著顧懷瑾，嗚嗚低叫幾聲，顧懷瑾摸著小白的腦袋，“乖，自己去玩。”說罷，將小白的腦袋推向別的方向，小白像是知道這個動作的意思，委屈嗚嗚叫著離開了。

“懷瑾，過來聊一下吧。”顧研城轉身走向客廳，慢慢泡起了一壺茶。平常在家都是顧懷瑾擔任泡茶者的角色，這次變成了顧研城，一時間竟有些不習慣，咽了咽嗓子，開口道：“爸爸，我來吧。”

“不用，”顧研城擺手，“手受傷了就好好休息，盡是往外面跑。”

顧懷瑾低頭摸了摸鼻子，“我說了去醫院了。”

顧研城輕輕一挑眉，“哦”了一聲，尾音向上聽著就是懷疑的語氣。顧懷瑾當即心一沉，嘆了一口氣，將左手搭在石膏的右手上，輕輕說：“心里氣不過，又去找人了。”

“嗯。”顧研城將一杯泡好的茶送到他面前，“看看我的手藝如何？”顧懷瑾聞言端起茶喝了一口，細細品嘗了一會兒，說道：“自然是爸爸泡得好。”

“這泡茶是一門技術，同樣的步驟泡出茶的味道卻是不一樣的，你有想過為什么嗎？”

顧懷瑾口中縈繞著甘苦的味道，細細密密鋪滿在舌上，在喉嚨處停留一會，抬頭看了一眼顧研城，搖搖頭。

“心境不同了。”顧研城輕飄飄說了這樣一句話，落在顧懷瑾的心頭，繼續說道：“像你這么年輕的時候，我也似你一般，見不得任何人任何事傷害自己的珍惜之物，總是想盡一切辦法呵護著心里那朵花，為她搭起了一座溫室花房，卻不知道原來她想要的是無拘無束立于森林中的自由，哪怕經受風吹日曬。”

顧懷瑾心口一動，爸爸說的正是他對那個已故媽媽的情，如今他將這話說出來，意思明確不過了，顧懷瑾緩緩說道：“或許吧，她可能從未想過要我做這些事情，可是我……想為她這么做。”

“懷瑾，我擔心你，我就是這么走過來的。”顧研城說這話時聲音有些沙啞，語氣中帶著說不盡的苦楚與遺憾。

顧懷瑾抬手抿了一口茶，低著頭品了許久，腦海中想起了余安之，想起了初見時的小心翼翼，不敢接近，到如今那個女孩一步一步的努力靠近他。她似從來不害怕，才會大膽地說她會跑著來，讓他不用特意停下腳步。顧懷瑾不經意間勾起一抹笑容：“安之她不是媽媽，她不一樣。”

顧研城微微一愣，拿著茶杯的手放了下來，用另一手托著，忽然間笑了：“是啊，你是我的兒子，但你不是我，那個姑娘也不是她。”

顧懷瑾：“嗯。”

“懷瑾，”顧研城喊了一句，顧懷瑾愣了一下有些迷茫望著顧研城，下一秒就聽見顧研城說：“你為什么喜歡那個姑娘？”

“啊？”顧懷瑾猝不及防被這么一問，一時之間竟找不到適合的詞語，迷迷糊糊地就說：“就這樣喜歡了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顧研城笑了笑，眼角的皺紋隨著的笑意愈發明顯，堆在眼角帶著少有的溫柔與慈祥，聽到顧懷瑾這樣話好一會兒才說：“我想你以后就會知道喜歡她什么了。”

“啊……嗯，或許吧。”顧懷瑾有些沒頭沒腦地接道。

喜歡她什么呢？顧懷瑾想，好像就是一看上余安之，心就跳了。

說不清的感覺……

從那時給糖的時候，眼神就不自覺看著她了，再次相遇在電梯里，只是一眼，他就看出來，是那個時候的女孩子，他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量才將心底的狂喜壓下。他想，她應該是不記得他了，所以他裝得一切如常，好似第一次見面。

呼——

明明才一個學期不到，自己怎么就變成這幅模樣了，顧懷瑾捏著鼻梁骨，感嘆了一下。

他可能真的栽了……

余安之忽然打了一個噴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里嘀咕：“一聲想，難道是有人想我……”心里剛說完，又連續打了兩個噴嚏。

看來是有人罵她才對……

“你們回去吧。”余安之看著擠在一張小桌子上奮筆疾書的兩人，打從心底不好意思。要是將兩人成績再拖了下去，她可真的要成為千古罪人了，“我自己一個人真的可以，而且我能保證不讓阿姨和姨丈過來。”

兩人一頓，看著余安之信誓旦旦的樣子，心一下子動了。兩人互相交換眼神，又見余安之沖他們點頭，當即起身，以迅雷掩耳的速度收拾齊當自己的東西，魏則行有些猶豫地看著余安之，輕咳一聲：“那個，我們走了。”

余安之擺擺手，頗為大度地說：“走吧，回家好好休息，我有事會喊人的。”

魏則行一點頭，也不推辭了，宋學揉揉自己發酸肩頭，感嘆一句：“太好了，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我們走了，拜拜安之。”

“拜拜。”余安之送走兩人后，病房里一下子安靜下來，頓時有些無所適從，深深吸一口氣，腦袋空白了一下，就這樣發了一會兒呆，才緩緩回過神來，彎下腰將地上的書包拿起來，抽出里面的英語試卷，這是崔菲菲給她帶來的，說是最近幾天的卷子。

將試卷放在面前小桌子上，余安之拿著筆，低頭看著試卷，緩緩沉浸在做題的世界里面，不斷與各個單詞打交道，在一片單詞的海洋中尋找正確的道路。

“寧靜致遠”這個詞以前余安之未曾仔細想過，但隨著對自身注意力的控制，她發現這話確實不假，一個人若是真的將自己心中的雜念清空，眼睛便容易聚集到某個點上，腦子隨時運轉起來，周邊的聲音、事物像是主動清除，整個世界剩下了安靜，這時候余安之覺得，往常那些不能理解英語長句，一下子分清了主謂賓，整個句子也明朗起來。

“你現在覺得怎么樣，哪里不舒服，如果有一定要說。”

“媽媽，這里有水果你記得吃。”

“是啊，多吃一點水果，對你的身體好。”

季厲一回來便看見他的媽媽被向陽和那個男人圍著噓寒問暖，離他們不遠的自己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一點話都插不進，甚至連半抹影子都無法進入到他們圍成的一個圈子里。季厲扭過頭有些慌亂的想逃走，卻被那個男人的一句話喊住了。

“季厲你回來啦，來來，我給拿飯，一直熱著呢，就等你回來。”向定遠興致沖沖跑到廚房將熱好的飯拿出來，“這些都是你要吃的，知道你打球辛苦，特意給你準備的。”

季厲掃了一眼果然都是他喜歡的菜，可是他已經在外面和隊友一起慶祝了，這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向定遠像是看出來了什么，輕聲問道：“吃過了是吧？”

季厲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不好意思。”他以為，他們不會想起還有一個他。

向定遠笑道：“這有什么，同學聚會是很正常的事情。”說著將那些菜收了起來，季厲手指略微蜷曲，深吸一口氣：“放著吧，我來，我留著明天吃。”

向定遠一愣，有些不可思議：“你……你說……”

“他想吃就留著給他吧。”女人臉上笑意盈盈，看著他們二人，笑意更濃了。許是因為身體帶喜的緣故，女人的神情愈發柔和，整個人都散發著溫柔的氣質。

“媽……”季厲頓了一下，“……你的身體怎么樣了？”

女人摸著自己的肚子，嘴角上揚，看著季厲溫柔道：“嗯，就是有時候有些困，跟懷你的時候一樣。”

季厲心輕輕動了一下。

向定遠走過去扶著她，輕聲說：“要不聽我的，請假吧，我養的起整個家的。”女人搖搖頭，說道：“哪有那么早就請產假的啊，何況我只是有點困，還是有精力應對工作的。”向定遠知道她的脾氣，說一不二，也不多說什么，他平常多加留心就是了。

季厲眼光一瞥，恰好跟向陽轉過來的目光相接觸，向陽站直了身體，緊張起來，季厲率先扭過頭，移開了目光，一只手摳著桌角，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說道：“媽，你周六的產檢，我陪你去。”

這話一說，三人一下子愣住了，向陽不確定地問道：“……你陪媽媽去？”

“嗯。”季厲說。

向定遠呆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其實……我……”

“周六你不是要加班么，”季厲說，“我陪媽去就好了，這樣你就不用請假了。”

向定遠伸長手拍了拍季厲的肩頭，又轉頭對她說：“讓季厲陪你也好。”

女人點頭，看著季厲笑了，那是季厲很久沒看到的笑容，不覺慌了。

在學習的壓力下，什么事情都被無情壓下，轉眼就被人們遺忘了。

“東西那些都收拾好了吧，安之？”溫馨說，“我們待會回家好好吃一頓——則行，你閑著干嘛，過來幫姐姐的忙。”

魏則行低頭發著信息，被溫馨突然一喊手機差點滑了下去，幽幽看著溫馨，說道：“來啦。”

“你在跟宋學發信息？”余安之把書本試卷塞好，拉上拉鏈，“表弟走了？”

魏則行將余安之手里的書包接過來，手一下子掉了下去。

這個書包……有點重。

余安之偷笑，從魏則行手中拿回書包，掂了掂，抱在懷里：“你還沒回答我呢？”

魏則行睜大眼睛，有了一會兒才從震驚中回過神，清了清嗓子，目光還是停留在那個鼓起的書包上：“他說還要過來，沒想到那個表弟還沒走，只不過要晚上才能來——誒，我說，余安之你不勉強嗎？”

“你說這個啊？”余安之將書包舉高，“還好啊，我拿得起，不重。”

魏則行：“……”

看來他最近得多鍛煉了。

“那個水果籃你幫我拿著吧，昨天一一來了，軟磨硬泡了好久才讓她回去。”余安之下巴往旁邊一點，魏則行順著她指的方向拿過水果籃，沒想到里面還有一張卡片：

親愛的，希望你早點回來陪我。

后面居然配了一個哭嚶嚶的表情……

魏則行抽了抽嘴角，拿著那張卡片：“顧懷瑾知道這個女人那么大膽嗎？”

“一一性子跳脫，寫這話也能理解。”余安之說。雖然一開始她也有些難以接受，不過轉念想了下，就一一這個性子，別人讓她寫同學錄都是“親愛的”來“親愛的”去的，怕是也習慣這種說話風格了。

魏則行將卡片塞回籃子里，說道：“媽，走啦。”

還在門口跟醫生說話的溫馨抖了個激靈，敲了魏則行腦袋一記：“大喊大叫的成什么樣子，一點都不穩重——那么重的東西，你怎么不幫著姐姐拿啊？”

魏則行按著自己腦門，又看著那個書包，有些無奈：“……我……”

“這個只是鼓，不重的。”余安之說，“我自己可以——醫生，多謝這些天的照顧。”說完，沖著醫生鞠了個躬。

醫生見著那么有禮貌的小姑娘，心里也歡喜，笑道：“回去好好休息，小腦袋可要保護好了。”

“我知道了。”余安之咧嘴一笑，露出可愛的小白牙。這樣一個女孩子，仿佛集中了世界上的色彩，輕輕一笑便讓人心生喜歡。

溫馨輕輕捏了一下她的臉：“我們回家吧，你姨丈今天親自下廚，保準你們滿意。”

余安之扭頭看魏則行，見他微微一挑眉，默認她的想法，催促道：“走吧，免得爸爸等久了。醫生謝謝你，我們先走了。”

醫生點點頭，看著他們一家走遠了，才說道：“一家人的感情真好。”

季厲坐在一群婦女當中，旁邊是他媽，再旁邊是向陽，說是產檢有個女孩子比較方便就跟來了，如今一看，季厲覺得這個想法真是太對了。

“我去買水吧。”季厲站起身說，“你們應該都渴了……向陽，你好好陪著媽媽。”

向陽木木地點點頭：“好。”說完，好一會兒怔在原地，感覺到旁邊人戳了她一下，猛地反應過來：“媽媽，你是不舒服嗎？”

徐昕笑著，看著季厲的背影，說道：“季厲很少喊你的名字，最近好像變了一些。”

“是啊，”向陽說，“我也覺得最近他好像在慢慢變了，也不知道為什么。”

“呼——”季厲喝了一口涼水出了口大氣，“陪產婦來醫院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自季厲來產檢這邊，一雙雙眼睛都看著他，跟盯著稀有動物一樣，誰讓他看起來就是個小孩子樣……

“唉……”季厲抓了一把頭發，“……算了，買了水就回去吧。”

“季……季厲？”

季厲腳步一頓，將手里的礦泉水捏緊，轉過身去，悄悄不為人知地倒吸了一口氣，“安之。”

“嗯。”余安之點頭，懷里抱著一個鼓起的大書包，后面站著魏則行，皺著眉頭看著他，溫馨則是去停車場那邊開車去了。

“你怎么來這里？”

“你是身體不舒服嗎？”

余安之和季厲的聲音同時響起，兩個人都是愣了一會兒，倒是季厲先說話：“我陪我媽媽來產檢，你怎么在這里？”

余安之道：“我只是有點不舒服來看看醫生，不過現在沒事了。”

“哦，”季厲看了看余安之，精神并不像以前那樣萎靡，反而添了一份生氣，應該是這段時間休息得不錯，不由放下心來，“我……”

“則行、安之，走咯！”溫馨的聲音從白色的SUV車中傳來，打斷了季厲的話。

“回家了。”魏則行轉身向車里走去，卻不自主看了一眼季厲。余安之“嗯”了一聲，輕輕一笑：“我走了，再見。”

季厲：“……再見。”

陽光下少女的身影如浮金，輕盈伶俐吸引著行人的目光，季厲晃不開眼，其實他很想和余安之說話，可當她站在他面前時，他卻不知道該說什么。是那一句“謝謝”嗎？他覺得太淺薄；是那一句“我正在改變嗎？”他覺得不真實；還是說“你能不能讓我跟著你的身影走呢？”，他覺得有些唐突。

或許他真想說的只有一句：“有段時間沒見了，你好嗎安之？”

可是終是沒說出口，他想，可能時機不對，可能場合也不對。

當那輛白色的SUV轉彎消失，季厲才移開目光，轉身進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