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南風小鎮5
- 唯暗之光
- 潘思瑤
- 2196字
- 2020-01-07 16:08:09
雨過天晴的陰天,潮濕的空氣潤著一顆躁動不安的心。母親滿面倦容地趕回來,在做完中飯后,未曾在家休息片刻,便又鎖好鐵門,匆忙離開。
琪年待在家中,有些茫然無措地發著呆。
她像是處于幽明暗淡的深海里,在愈發稀薄透明的氧氣中,想要竭力呼吸,瞬間卻簇擁而發更重的沉悶感,溢滿著惶恐的心臟。
直至聽見樓下小男孩們吵鬧奔跑的聲音,這才打起精神,迅速打開抽屜,找出放在鐵盒里的小鑰匙,飛奔下樓。
她安靜地跟在他們身后,跟隨著他們走向她從未去過的,樓房后的緩坡所連接著的更遠,更深處。
那里的樹木稀疏,草叢卻異常茂盛,圍繞著幾塊較為開闊的田地,開辟出了幾條彎曲狹窄的小路,供人行走。
琪年不露聲色地,看著小男孩們一個個翻過鐵絲纏繞的柵欄,在一片玉米地里肆無忌憚地橫沖直撞。
看著他們扯下剛長出形的小玉米苞滿地丟扔,又拔出幾株玉米桿作為相互攻擊的武器。
她躲在不遠處,有些費力地爬上一棵彎曲的小樹,伸手采摘下一枚青色的圓形小果實。
掰成兩半放在手心,露出內核白色的小籽,放在口里咀嚼時,盡管舌尖味蕾所感到的酸楚苦澀。
但這并沒有影響她的心情,她坐在高處,充滿好奇地打量著周圍頗具新鮮的一切。
小男孩們,這下似乎又有了新的玩法。
他們開始在一小塊空地上堆滿玉米秸稈,又找來許多粗細不一小樹枝,架成三角狀。
緊接著,為首的一個小男孩,拿出一個亮晶晶的打火機。在幾縷青煙之后,火光冒出,并逐漸旺盛,席卷著周圍易燃的一切,兇猛地蔓延向四周。
眼前的小男孩們,完全沉浸在興奮喜悅之中。
琪年的臉,卻漲得有些發燙,口干舌燥的,看著越來越大的火堆,內心開始感到些許隱隱不安。
她看著他們手握著燃燒的玉米秸稈,瘋狂地拍打起陣陣火花。
更多的秸稈,在被點燃后,散發著更加濃烈的煙霧,開始大片大片涌出難聞的焦灼味。
琪年猛烈地咳了一聲,開始慌手慌腳地從樹枝上跳下來。
火勢也在不斷地蔓延開后,附近的農戶們看到一陣高過一陣的濃煙,開始向這邊跑來。
小男孩們也感到有些驚慌失措,本能地想要一哄而散。其中一個,跑到琪年跟前時,褲腿不小心著了火。
她機智地脫下身上的衣服,和他們一起反復拍打幾次后才熄滅。
被燒光了褲腳的男孩面色發白,咬著牙,好一會沒有說話。
身后越來越近的農戶,幾個人面面相覷后,為首的小男孩對說了一句:”快跑...記住不要對別人說起我們來過....”
等琪年徹底回過神來,他們已經一起,奮力奔跑了一段。
中途不小心被草叢中的石頭絆倒后,琪年的臉貼著微微濕潤的土地,能夠聞到腥氣的泥土味。
又被身邊的兩個小男孩扶起,忍著膝蓋帶來的陣陣刺痛,繼續向前。
可這是第一次,他們彼此的關系從敵對到信任,也有了需要共同守護的秘密。
琪年的內心,所迸發出的愉悅感,像炸鍋的豆子,四處亂竄著。
等到和小男孩們告別,她氣喘吁吁地跑到樓梯的拐角處,這才放緩了腳步。
上樓梯的時候,仔細摸索過左邊口袋,猛然發覺鑰匙已經丟失。
等琪年忐忑不安地走到門邊,家中的鐵門已經半拉開著。
她在門外站了一會,卻聽到里面傳來母親和一個男人的對話。
激烈的爭執后,緊接著幾聲刺耳的破碎聲,幾片白色的陶瓷碎片從家中飛濺而出,無力地落在她的腳邊。
然后一切,重新陷入安靜。
琪年小心翼翼地蹲在門口,低著頭,認出了破碎物上的不規則花紋,是母親心愛的玲瓏茶杯。
她心情低落地,撿起其中的一片,在地上胡亂地畫著,尖銳的陶瓷片,在地上刮出許多道,長短不一的白色線條。
想著今天自己晚歸,再次下意識摸了摸左手邊空空如也的口袋。
內心迫切需要某種安全帶來的慰藉,自由玩耍的代價,像極了此時摔痛的膝蓋,還有丟失的鑰匙。
這個角度望向家里面,顯得更加昏暗。
其實大多數的光,都是透不過厚重的布的,也透不過墻,透不過漫長的黑夜,更透不過人心間隔的壁壘。
從來都是太過無力。
所以光明,又怎么會一直與世間同在。
也不知又過了多久,揉了揉發麻的膝蓋,起身小心翼翼地貼著門縫往里看,她看見一個陌生的男人,在家里的客廳沙發上坐了很久。
也看見他,起身走進廚房,拿起掃帚,試圖將地上的瓷片打掃干凈。
當他提著裝著白色碎片的黑塑料袋走出門時,琪年早已慌忙跑到樓道的另一邊,并不想被看見。
她又在門外,站了很長一會時間。
等到進門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母親背靠著鏤雕木床上,長發垂順在耳邊,手上兩三道已經凝固住的血液痕跡顯得格外刺眼。
對琪年的出現,似乎有些熟視無睹,只是安靜地抽著煙。那是琪年第一次看到母親抽煙,房間里浮散著的單薄煙霧,若隱若現。
一切,都像一幅觸不可及的畫。
一個未知的謎,讓人感覺遙遠,而又陌生。
在這明暗之中,她安靜地站在床邊,直視著母親的樣子,像在認真地打量一朵頹敗荒廢的曇花。
良久,母親才用一種極輕,極緩的語調說,琪年,為何你總想著離開。要知道外面,只有,用無可用的自由。
她站著許久未動,心中瞬時涌出一種無可名狀的傷悲,滿溢過后,變成眼中不斷滴落下來的淚。
成長的瞬間,需要自行脫離掉堅硬的部分,裸露出最柔軟的內里,忍受內心巨大疼痛,拔節而出,再重新硬化。
而眼淚,也是這種形式的伴奏,流失掉了內心最原始的溫度,以一種顯而易見的喧囂,任憑最荒唐著的悲傷,變成最應該的承受。
從那時起,琪年開始變得乖巧安靜了許多,或者說,至少看上去是這樣。
每天做著閱讀與背誦,文學類的識字量與悟性,也在瘋狂增長。
而更多時候,她會習慣性地靜默,以悄無聲息的姿態存在著。
母親有時會突然放下手中的事,在家中重復叫喊著她的名字,大約是覺得她太過安靜,仿佛隨時隨地的某一刻,就會徹底消失后,永遠不再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