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肯傳
- 卡耐基
- 4938字
- 2019-09-21 03:41:22
稍縱即逝的幸福
拉特里奇的小旅店其實只是一個粗糙而又破舊的小木屋,和西部其他的木屋沒有任何區別,第一次來到這里的人絕對不會多看它一眼。但是,如今的林肯心思都在這小木屋上。對他來說,小旅店就是一座漂亮的大廈,自己每一次跨進門檻,都不免心跳加快。
林肯從凱爾索處借來一本莎士比亞的戲劇集,躺在店鋪的柜臺上,反復地朗讀下面的句子:
柔柔的,那扇窗照進來的是什么光?
那是東方散發出的光輝,朱麗葉就是那發光的太陽。
林肯合上書,呆呆地躺著,回憶安前天晚上跟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對于現在的林肯,生命中只剩下一件事——跟安一起度過每一天。
當時,村子里很流行縫被子的聚會。由于安心靈手巧,做出來的被子如同工藝品一般精巧,因此她是聚會的常客。早上,林肯便騎著馬,將安送到縫被子聚會的地點,晚上再去接她回來。有一天,林肯壯著膽子,走進了聚會的那所房子,坐在了安的旁邊。情人在身邊,讓安很是忐忑,她的臉紅彤彤的,手也有些發抖了,因此針法有些走樣。旁邊的婦女將這景象看在眼里,不禁笑了。那天安縫制的那床被子,一直被它后來的主人珍藏著,當上總統之后,林肯還經常將它拿出來,讓眾人看那些凌亂的針腳,給眾人講述安當時的慌亂模樣。
夏夜,林肯和安會去桑加蒙河的岸邊散步。樹上,夜鶯在吟唱,空中,螢火蟲編織出一道道光網。秋季,他們則在樹林中徜徉,感受如火的橡樹葉,傾聽著胡桃果子落地時的啪啪聲。冬季,他們則在白皚皚的積雪中蹣跚。那時候,橡樹、桉樹和胡桃樹的繁花已經落盡,留下了褐色的貂皮大衣般的外皮,迎風而立。榆樹的嫩枝,也都綴滿了珍珠般光亮的冰粒,冷冷地站在那里。
如今,這對戀人已經進入美滿期,世界在他們的眼中是那么柔美、神圣。每當林肯深情地望著安那藍藍的眼睛的時候,安的芳心便會像小鳥一般,想要婉轉歌唱;而只要觸碰到安那柔軟的小手,林肯心中便激動不已,感覺呼吸在這一刻都已經停止。
在那之前不久,林肯曾經和一個名叫貝利的酒鬼合伙做生意。當時,塞勒姆的經濟形勢非常不好,所有的店鋪都在掙扎著茍延殘喘,但林肯他們兩個沒看到這一點,依然執著地買下了三間破爛的店鋪,收拾了一番,開始了自己的創業生涯。
有一天,一個駕著篷車前往艾奧瓦州的過路人,在林肯的店鋪前停下了。由于旅途顛簸,讓瘦弱的馬疲憊不堪,那個人決定卸下一些東西,以便輕裝上路。于是,他賣給林肯一桶零碎家私。其實,那些破爛對林肯來說毫無用處,但林肯對瘦弱的馬兒起了惻隱之心,不想讓它再背負那么沉重的東西。于是就用了五十美分的價格,買下了那桶東西。買完后,他看也沒看,便將那個桶扔到了店鋪的某個角落。
兩周之后,林肯想起了那桶貨物,才發現自己還沒有仔細看過自己到底買了些什么。于是他又翻出那個桶,將里面的東西倒了出來。在最底層,林肯發現了一本《法律評論》,便捧在手中認真地讀起來了。
那段時間,正是農忙的時候,店里的客人很少,因此林肯可以有大把的時間讀書。他越看越有興致,以至于一口氣就讀了四卷。
這本書讓林肯喜歡上了法律,并立志要當一名律師,讓他的安為他驕傲。安聽了林肯的計劃后,也非常贊同。他們約定,林肯學有所成的時候,他們就完婚。
讀完了《法律評論》之后,林肯,前往二十英里之外的斯普林菲爾德,找到了一名曾經熟識的律師,跟他借了很多關于法律的書籍。回家的路上,林肯邊走邊讀,遇到晦澀難懂的地方,便停下腳步細細思索,想通了之后再繼續前行。就這樣,走走停停,一路看了好幾十頁,直到發現天已經黑了,他才加快了腳步。
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林肯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書上,無暇他顧。白天,他躺在小店旁的榆樹下看書,晚上,他來到制桶工廠,收集散碎的廢料,將之點燃,然后借著火光看書。他時而大聲朗讀,時而合上書本細細品味,有時候還會默寫書中的段落,寫完后對照著書修改、重寫……直到覺得自己寫的東西足夠通暢簡練,連小孩子也能看懂之后方才罷休。
不管是在河邊散步,還是在林間徘徊,甚至是去田間工作,林肯都會夾著書本。有一天下午,雇傭林肯幫自己砍樹的農民發現,林肯正躲在谷倉的角落里研讀法律著作。
門特·格雷厄姆對林肯說:“如果你想在法律界出人頭地,那么你必須要學會語法。”
林肯聽了馬上問:“哪里可以弄到語法書呢?”
格雷厄姆說:“六里地之外的約翰·萬斯有一本柯卡穆寫的語法書……”
聽到這里,林肯霍地站了起來,戴上帽子就出門借書去了。
林肯很快就讀完了柯卡穆寫的那本語法書,并掌握了正確的語義用法,快得甚至讓格雷厄姆感到驚奇。三十年后,格雷厄姆對記者說,他教過的學生一共有五千多個,而林肯是他見過的“在求知的路上最積極、最勤奮、最用功的人”。格雷厄姆還說:“我了解林肯,他曾花了好幾個小時,反復推敲三種表達方式中哪一種最好。”
讀完語法書之后,林肯又相繼讀了《羅馬帝國衰亡史》、《古代歷史》、《理性時代》,以及有關杰弗遜、克雷和威伯斯特的傳記。
這個與眾不同的年輕人,每天穿著肥大的藍布棉襖、粗笨的皮鞋和淺藍色的馬褲,在塞勒姆村逛來逛去,讀書、學習、做夢和給人講故事。無論他走到哪里,都能交上一大批朋友。
已故學者阿爾伯特·貝弗里奇是著名的林肯研究家,在他所寫的林肯傳記中曾寫道:“他吸引別人的,不僅是他的智慧和講不完的故事,還有他那奇異的著裝,他那笨拙的穿戴,這讓他成了人群中的異類。雖然他肥大的馬褲常常引人發笑,但卻讓所有人都記住了他。”
最后,林肯和貝利的商店倒閉了。這是人們意料之中的事,因為林肯整天讀書,而貝利天天沉迷于酒杯當中,兩個人都不照顧生意,自然沒法賺錢。如今,林肯失去了經濟來源,沒有吃的,也沒有住的地方,他只能靠做些體力活來維持生計。這段時間他幫人砍木頭,堆干草,剝玉米,到鋸木廠當搬運工,還當過鐵匠。
后來,在格雷厄姆的幫助下,林肯學習了三角學和對數,他想要當測量員了。之后,他貸款買了一匹馬、一個羅盤,又砍了一根葡萄藤做鏈條。然后他就開始了自己的測量員生涯,每測量一塊地可以獲得三十七美分的報酬。
此時,拉特里奇的小旅店也破產關門了,出于生活的壓力,安到一位農夫家去做燒飯女工了。林肯知道后,便去了安所在的農場,找了一份耕種的工作。晚上,他便去幫安擦洗盤子。林肯覺得,只要能在她身邊,就是最快樂的。不過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享受過那種狂喜和滿足感,這成了林肯終生的遺憾。直到去世前不久,他還曾向一位朋友說,他在伊利諾伊州當農場工人的時候比當白宮的主人的時候更快樂。
1835年8月,安生病了。最開始,她只是感到疲倦,依然照常工作,可是有一天早上,她竟突然無法下床了,并開始發高燒。安的哥哥騎馬去塞勒姆接來了艾倫醫生,醫生對安進行了簡單的檢查,說她得了傷寒。安的身體里好像有火苗在翻騰,但兩腳冷冰冰的,只能用熱石頭取暖。她不停地嚷著要喝水。現代醫學表明,安的情況應該用冰敷以解熱,然后盡量給她多喝水,但當時的艾倫醫生并不知道這些。
最后,安虛弱得連手都抬不起來了。艾倫醫生讓安靜養,不準她見任何客人,即使林肯也不可以。不過,安的嘴里不停地念著林肯的名字,于是安的家人找來林肯,讓他陪著安。林肯走進了安的屋子,關上了門,這對年輕的戀人默默相對,深情地凝視著對方,這是他們最后的時光了。
第二天,安失去了知覺,從此再也沒有醒來。
安離去的那段時間,是林肯一生中最灰暗的日子。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也不愿見人,只是呆呆地望著遠方,仿佛他的靈魂已經跟隨安一起離開了似的。朋友們看到林肯的樣子非常擔心,他們怕他會自殺,于是偷偷拿走了他的小刀,并在跟前時時照看他,以防止他跳河。
安被安葬在“協和公墓”,林肯每天都會徒步走到那里,坐在安的墓前,陪伴她。有時候,林肯在那里一待就是一天,朋友們怕他傷心過度,不得不強行將他帶回家。每當有暴風雨的時候,林肯就會放聲大哭,說自己無法忍受暴風雨對安的墓地的欺凌……
后來,有人看到林肯在桑加蒙河邊獨自行走,嘴里還念念有詞,于是覺得林肯的精神好像真的出問題了,就幫忙叫來了艾倫醫生。艾倫醫生知道林肯的狀況,于是跟人們說,林肯需要參加一些勞動,如果讓他干些活,轉移一下注意力,會好很多。
林肯有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叫鮑林·格林,住在村子北邊大約一英里的地方。格林聽了艾倫醫生的話后,將林肯帶走了,他跟眾人說自己會照顧好林肯。
格林家所在的地方非常幽靜,屋后是山林,屋前是一片平地,直接跟桑加蒙河相連。格林跟自己的妻子南希說了林肯的情況,南希便給林肯找了很多的活。她讓林肯幫著砍柴、挖土豆、摘蘋果、擠牛奶等,甚至連她紡紗的時候也會叫上林肯,讓他幫忙扯線,故意讓林肯忙得沒時間休息,也沒時間胡思亂想。
時光飛逝,很快就到了1837年,此時安已經去世兩年,不過林肯對安依然無法徹底忘懷。他曾經跟一個議員說:“在眾人面前,我常表現得很開心,仿佛已經忘記了安的樣子,可是每當我獨處的時候,就會感覺無限悲傷,或許我只有將自己了斷了,才會好些。”
安的離去,讓林肯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伊利諾伊州最憂郁的人。很多年以后,林肯的伙伴赫恩登說:“幾十年來,林肯從沒有過過一天開心的日子……不管他走到哪里,憂郁都伴隨著他。”
從那以后,林肯也表現出對哀婉和描寫死亡的詩篇的喜愛,甚至已經到著魔的地步。他常常一個人呆坐,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然后突然間說出《最后的枝葉》中的句子:
他曾經吻過的大理石/已經長滿了青苔;/他心愛的名字/也早已經刻在了墓碑上。
安死后不久,林肯就喜歡上一首描寫死亡的詩,并時常掛在嘴邊,沒人的時候念給自己聽,有人的時候背給別人聽。這首詩一直伴隨著林肯,在很多公眾場合,甚至是在白宮的客人面前,他都曾經背誦過這首詩。他還曾將這首詩贈送給自己的朋友,并說:“如果我能寫出這樣的好詩,我愿意失去一切。”
這首詩的最后兩節是林肯最喜歡的:
噢,希望與失望,歡樂和痛苦,/在陽光和暴雨中交織。/微笑和眼淚,歡歌和挽歌,/如海浪般緊緊相隨。/眨眼呼吸間,/生命之花便隨風而去,/金色的殿堂變成了棺木與青衣。/噢,人類,你為何那般的驕傲?
安埋骨的“協和公墓”在一片靜謐的耕地中央,三面被麥田環繞,另外一面是牛羊覓食的牧場。如今,墓地長滿了雜草和野藤,極少有人前往。春天,鵪鶉會來這里筑巢,烏鴉和羊群也會到這里覓食,只有那時偶爾幾聲羊鳴和鴿啼才會打破這一片寂靜。
安就在這里靜靜地安息了五十余年。1890年的時候,當地的一個商人在四英里外的彼得堡建了一個新公墓。當時,彼得堡已經有了環境優美的墓地,叫“玫瑰山公墓”,因為新建的墓地銷售得很不理想,商人便想到了林肯情人的墳墓,想將其遷到自己新建的墓地來以幫助自己的墓地打開銷路。
于是,大概在1890年5月15日,商人挖開了安的墳墓。那么,安的墳墓里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情景呢?這點,一位老人揭開了謎底。
這位老人是安的第一個外甥的女兒,她曾經向本書的作者起誓,以證明她的誠實,然后告訴了我所有的一切。
她說,她的父親常和林肯一起在田間勞作,也曾幫助林肯測量過土地。有一段時間,他們同吃同住,因此對林肯和安之間的感情所知甚多。
老人說:“我常聽父親說,安死后,林肯常常會步行五英里的路來到安的墓前呆坐。父親擔心他會做出傻事,因此總是趕過去將林肯帶回來……當時,安的墓地被撬開的時候,父親就在現場,我聽他說,當時安的尸體已經不在了,墳墓里有的僅僅是安的裙子上的四顆珍珠紐扣。”
商人將那四顆珍珠紐扣和一些安的墳墓中的泥土一起帶了回去,埋在自己新建的墓地中,并對外宣稱那里就是安的墓地。
如今,每年夏季的時候,都會有很多香客去那所謂的香冢前朝拜。我曾親眼看到他們對著墳墓中的四顆紐扣低頭流淚,在這四顆紐扣的上面,有一塊雄偉的紀念碑,上面刻著埃德加·李的一首詩:
微不足道的我,/演奏出不朽的樂章。/“不怨恨,要仁慈”/在蕓蕓眾生間流傳。/在我身外,是無限的寬容,/我們民族慈祥的面孔與正義同在,/閃閃發光。/我叫安·拉特里奇,/安睡在這荒草之下,/我生前,/曾和亞伯拉罕·林肯相愛,/我們生不能同眠,/但死讓我們靈魂同在。/噢,親愛的祖國,愿你永遠輝煌,/在我身前的大地上綻放出美麗的花朵。
貪婪的商人帶走了安的遺物,但帶不走她的靈魂,安的靈魂依然在“協和公墓”,在那里還有她和林肯的記憶。在那里,放聲歡唱,野玫瑰也在肆意開放,同時還有亞伯拉罕·林肯的淚和愛。林肯說,他的心已經埋在那里,跟安一起,長眠在那塊土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