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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思念如潮

塵世間最遙遠的距離,并非是相愛不能愛,而是愛而不見。任憑那美好記憶被時光蹂躪,那些細節依然在內心深處瘋長。這就是思念的力量,像苔蘚一樣在身體里猝然涌現,無法根除。

一個人的單戀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周南·漢廣》

泰戈爾的詩歌中說: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相愛卻不能夠在一起,無奈悲傷的心結,被人們用各種語言,一遍遍吟唱,其中的哀婉,不知感動了多少紅塵中的男男女女。而在中國古人的心里,也同樣有這種讓人幾乎無法呼吸的傷痛,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它們化作一首詩,融進了《詩經》里面。

它就是《周南·漢廣》。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廣》開頭四句,就將故事塵埃落定一般,南方有高大的喬木,卻不能夠在它下面歇息,漢水邊有心儀的女子,卻不能夠追求。高大的樹木,郁郁蔥蔥,樹蔭滿地,應該是很好的倚靠,為何不可以去乘涼?只因它不是自己的。同理,對面那美麗的女子,樵夫與她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與距離。盡管他有一顆柔軟細膩的心,盡管他熱戀著這位美麗的姑娘,但他清晰地知道他不可能得到她。眼前這條看似有邊的漢水,其實就是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樵夫隔著世界上最遠的距離,隔著一條并不浩蕩的江水,心甘情愿地思念著心儀的女子,而她,也許并未注意到他,也許并不知道他的心思,樵夫內心從幻想到失望,傷心夢碎,一個癡情人的形象躍然紙上。

詩經中有很多寫那種可遇而不可求的,比較出色的比如《關雎》《漢廣》《蒹葭》等。區別開來就是《關雎》熱烈直白,《蒹葭》縹緲迷離,而《漢廣》平和寫實。

年輕的樵夫,徘徊在高大的喬木樹旁,想著江水對面的美麗女子:這條江,我游不過去,對她,我只是癡心妄想,要是她能夠嫁給我多好啊,我現在就去喂肥馬兒,趕著大馬車去迎接她,給她幸福。可是,她懂我的心聲嗎?我多想此刻能夠長出一雙翅膀,飛過江水,對她表白自己的心聲!

一個人的思念是夏天青色藤蔓上開出的淡雅花朵,雖然模糊單薄,卻像雨后屋窗里點亮的一盞燭火,憂傷而動人。

這就是典型的單相思,可能也是詩書里邊記載的最早的單相思了。單相思者往往最癡情,對自己鐘愛的對象,癡心不已,海枯石爛心也不變。

唐代詩人崔仲容的一首詩《贈所思》:“所居幸接鄰,相見不相親。一似云間月,何殊鏡里人。丹誠空有夢,腸斷不禁春。愿作梁間燕,無由變此身。”

即使是每天都能夠見到的鄰家女子,也終是鏡花水月,有越不過去的“漢水”,但還是希望能夠化為一只春燕,圍繞在對方的屋梁上下飛舞,可是這一點也還是無法做到。

無邊無際的單相思之苦,也只有他自己才能夠體會,真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了。

從《漢廣》中可以看見,樵夫情意滿腔,卻無力自拔,只能對水興嘆。他一邊揮著斧子砍斷荊棘,一邊癡想著對岸的美麗女子,不時嘆息數聲。

這一份淡淡的憂傷,這一份深沉的癡情,和著空中的長風與岸邊的水草,讓人毫無防備地跌落進先民豐富的情感世界,為他嘆息,為他憂傷。

也許是這個樵夫內向自卑,只能一邊念叨著“不可求思”“不可方思”,一邊流淌眼淚,自己上無片瓦下無寸土,而對方是高貴家族的閨秀,自己拿什么給她幸福?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己要主動出擊,不顧一切追求她嗎?

這位樵夫走上一條寂無人跡的路,他沒有憤怒,也沒有覺得委屈,他只是內心平靜,繼續自己的平淡生活,但依然深刻地愛著心儀的女子:“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劈柴、喂馬,進行著日常的事務,只不過,這一次,他喂的馬,是用來送這個女子出嫁的,但他還是如往常一樣平靜,有條不紊。他選擇了將愛藏于心底。

單相思,這種愛情只與自己有關,既然相思太苦,相愛太難,那么何不將愛藏于心底,讓這種沒有說出口的相思維持最初的那種純真情愫,在虛幻中保持那一份難言的美麗和幸福,這一切也不會隨著世事變遷、斗轉星移而變化,只想把對方放在自己心中,如此一來,還有什么可以奪走呢?

無所謂獲得,這種感情融化了失落,成為記憶,被藏在內心的角落,留出來一方天地,在某些時刻,比如獨處之時,比如傷感之時,呼嘯而出,悄然盛放,帶著微笑與安詳。

暗戀,是無奈,又是甜蜜的痛楚,也是銘心的記憶。漢水邊的樵夫,沒想到幾千年后會有這么多與他同病相憐的人。近代哲學家金岳霖教授,用一生來癡戀林徽因,為她終身未娶。用最高的理智駕馭自己的感情,與梁思成林徽因夫婦毗鄰而居,是他們終生真誠信任的摯友,成就一段佳話。

當得知林徽因去世,年邁的金岳霖像孩童一樣慟哭不已,并撰聯:“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金岳霖的暗戀之情,讓人動容。這種執著的過程,為夢想而堅持的忠貞信念,把純潔的愛升華到了最高點。

失去的另一種說法就是得到,因為放棄,也得到了某種永恒。同《漢廣》中水邊的樵夫一樣,一種情愫,便是永恒的希望,這種愛慕,也化作一種美麗的心念,流傳千年。

噢,原來你也在這里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周南·卷耳》

唐朝詩人王維在春天里寫下“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的詩句,也許是因為春天最適合思念。珠圓玉滑的紅豆,是情人的牽掛與思念,希望我心愛的你多多采擷,隨身攜帶,仿佛我就在你身旁。明知從此以后山高水長,歸來無期;明知相思于事無補,等待徒勞,卻依然殷殷不舍,頻頻告白。

其實,紅豆的采摘是在秋季。寫詩的那個人已經走遠,遠在關山之外,這邊的紅豆依然將思念的人連在一起,雙方依然全情投入。古人的相思,著實讓人感佩。苦苦的思念中見證一種感情,這種感情表達著忠貞。心有靈犀一點通,當你思念我的時候,請相信,我也在思念著你。《周南·卷耳》中的男女主人公就是懷著這樣的心境吧。

卷耳是常見植物蒼耳的古名,這種果實上布滿小刺葉子也并不出眾的植物一向令人敬而遠之,甚至連牛羊都很少碰它。可是,三千年前的某個春日,一個神情憂傷的美麗女子正在采摘卷耳,她把采到的卷耳放進自己身后的筐中,她已經采了很久,盡管山野之間卷耳茂盛,可她那筐中,卷耳就那么稀稀落落剛鋪滿筐底,如同她零落的心事。她索性把淺筐丟到了草色青青之中,自己坐于刺人的卷耳叢中,懶得去管這一切。

丈夫被一紙征役書調到離家很遠的地方戍守,剛剛離去,更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回來。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李清照的《浣溪沙》一詞中就有表達:“髻子傷春慵更梳,晚風庭院落梅初,淡云來往月疏疏。”

女子被某種感情折磨得無情無緒,只隨意地挽起發髻懶得精心去梳理。采卷耳的女子心愛的丈夫走了,她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終究未采滿淺筐。

卷耳也如同《詩經》中提到的其他千千萬萬種植物一樣,本來普通到在山間田頭隨處可見,只是因為詩人的含情脈脈將其表述成為有情之物——卷耳漫山遍野,相思也蔓延無邊。眼下還有什么重要的?剩下的只有思念了。

思念一個人,是一種幸福還是憂愁?也許二者都有,相愛的人給予對方幸福,卻又因不得不分開,無法廝守,于是憂愁倍生。“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不耐相思酒消愁”,這類的詩詞多之又多,可現實又得讓雙方現實起來,心有所屬,人生淡定,盡管相隔千里,相思卻能翻越千山萬水到達對方身邊,執手相看,幸福不曾離開。在古時候,這種思念甚至可以讓人為之赴湯蹈火,付出生命。

秦淮名妓董小宛送別冒辟疆,從蘇州吳縣北上相送,她一直隨船送到鎮江北固山。辛棄疾曾在此登高而懷古,發出“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的感慨,而董小宛在這里為冒公子流盡了眼淚,冒辟疆在這里為小宛穿上用西洋布制作的衣服,病弱的她穿上后堅決不換衣不添衣,即使到了深冬時分,寒風瑟瑟之中,她說,如果心愛之人負心,她寧愿被凍死。事實也讓她欣慰,冒辟疆也同樣在思念著董小宛。

當你在思念我時,請相信,我也在思念你。

《卷耳》中的女子在思念如潮水般把她淹沒的同時,那個她日思夜想的人,也在想著她。他艱難地走在征途古道上,那場景可以說得上“悲愴”二字。山間,疲乏,仆夫病倒,馬兒也將要倒下,男子姑且喝盡杯中之酒,來消解難耐的思念,我的家,越走越遠,長路漫漫,該怎么辦?要是這杯中之酒不能夠澆滅灼人的思念,那么真的想換上更大的犀角巨觥,因為這悲愴鋪天蓋地而來,這永懷之傷,無以釋懷!

采著卷耳的女子,走在途中的男子,他們雖然相隔千里,但心有靈犀一點通。在我思念你之際,你的心頭也會隱約有所觸動。愛讓彼此的心變得很近,很近。

曾有一句很流行的話是這樣說的: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愛情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只因為隔著一層薄膜。要是兩人真是相親相愛,縱然相隔萬里,只要伸手依然可以觸摸到對方的臉,能感覺到對方的存在,生與死的界限在這對癡情男女的執著面前消失無蹤。

張愛玲在為自己寫的那首聞名于世的散文詩《愛》里說:“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心有感應或者心有靈犀又遇見,這不正說明真愛沒有距離么?

愛真的需要勇氣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

——《召南·草蟲》

舊說堅持認為這首《召南·草蟲》是“托男女情以寫君臣念說”,也許在儒家大圣看來,女子惦念老公,這種思念之情寫得再漂亮再深入人心,也上不了臺面,他們心中的情懷只有一種——臣子對君王的忠誠與懷念。

不知道古代有多少人認同這樣的看法,但時代向前,現代人已經很少再相信這一套,很多注釋的版本,都說這是一首描述女人思念在外丈夫的詩。

草叢里的蟈蟈不停鳴叫,不時還會有幾只蚱蜢蹦過,沒有見到那個我想見的人,我怎么不憂心忡忡呢?要是我真的能夠見到他,我的心才會平靜下來。

登上高高的南山,來采摘蕨菜,見不到那個我想見的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又愁又煩無處宣泄。要是我真的能夠見到他,我的思念才會停留片刻,我才會高興異常。

登上高高的南山,來采摘薇菜,見不到那個我想見的人,心里如此地悲傷。要是我真的能夠見到他,我灼傷一般的心才能舒暢,我才能得以放心。

我心則降,我心則說,我心則夷,這幾個“我心……”讓人有一種窒息感,世界遼闊而多彩,詩中的女子卻只有一個選擇,等待丈夫,思念夫君,生活中,她也就緊緊地抓住一個想法——就是要見到他。也許,在男人的世界里,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不用來思念與自己共同歷經磨難共同生活的女子。她們只是生活中的一小部分,大多時候還有利用的意味,比如西施,比如貂蟬,比如大喬和小喬,她們被利用過后,便再也沒有關注的價值,她們的悲喜,也就退出了人們的視野。還有誰管她們有多少的零落心事,寂寞殘生?

思念一旦被明白地表示出來,便是一根看不見的導火線,引發一系列的后續情緒。在歲月的輪回里,那么多不經意的動作、手勢、片段,都是因為思念才成為這個樣子,許多時候,人們的煩躁、不安、恐懼、擔心等,竟然都是因為思念!

秋天,本來就是一個傷感的季節,當蟲子消匿、草木枯萎,寒冬將至,最容易引起思家和思歸的情緒,《草蟲》里的女子能不進一步加重想念的情結嗎?遠行的人啊,你在遠方是否能將我想起?簾卷秋風,人比黃花瘦。你身邊凋零的花朵,你看見了嗎?那是我憔悴的容顏。

《草蟲》里,本該是一個和煦寧靜的春日,草長鶯飛,卉木萋萋,蟈蟈在暗處彈琴,蚱蜢不時跳出來撒個野,在生機勃勃的四季里,周圍的熱鬧與她無關。她的心里是哀傷的,她的眼里是灰暗的,只有她思念的那個君子,才是她全部的風景,只有見到他,她才能是四季的熱鬧中笑靨如花的另一種風情。

“見到你”成為《草蟲》女子唯一的救贖之路。對這個女子來說,人生沒有其他的追求,命運就交付在了夫君的手中,但他何時才能回到自己身邊,這還是個未知數。生活本來就隱藏著眾多的未知、無數的風險,自己唯一的想法也不讓自己安生,世界就會變成一個巨大的黑洞,那種不可知與不可能讓人恐懼。

也許生活中都會有這樣的體驗,戀愛中的人通信,都會怕收不到對方的來信,會想到是不是哪個頑劣的小男孩向信箱里投進一根劃著的火柴?百萬分之一的可能,都會被當成現實,因此還會充滿憂傷并深深絕望。

《草蟲》的故事里,自分別之后,她就莫名恐懼,會不會是哪里出了問題,會不會他已經負傷死去?會不會……因為她感到絕不可以失去,所以,她的登高,不一定真的是要去采蕨,在高高的山岡之上,最容易增強思念。佇望之中,她希望看見夫君的身影。

詩中的男女主人公最后見到了沒,詩里沒有說,也許他來了,也許他沒來,他來與不來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女子在忙忙碌碌之中,無不是“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的思念;她低首蹙眉之間也是“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風情。她對夫君的關注和柔情令人動容。

再回首,已不是當初

雄雉于飛,泄泄其羽。我之懷矣,自詒伊阻。

雄雉于飛,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實勞我心。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遠,曷云能來。

百爾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邶風·雄雉》

最深的愛,莫過于無求、無怨,只想他好。讀此詩,讓人感到溫暖如春,連笑容都露出明媚來。

不生于彼時,無法體會“君子于役”的難處,離多聚少,無奈只能歸于天命。對于這樣的女子,想象著她們在家照顧老小,眼波蕩漾因思念,怎不肅然起敬。有時候,上戰場的人,本來就視死如歸了,便不覺緊張,但后方的家人總是提心吊膽,度日如年。

而她就是這樣一個女子。望見雄雉拍打著翅膀飛翔,在天幕上畫下美麗的弧線,就會想起自己的丈夫。倘若自己也能飛翔多好,就飛去看看他,哪怕一眼就行,確認他好好的,就知足了。可是,這思念著實讓人難安,卻也得不到他丁點兒的消息。雄雉撲棱著翅膀,飛上飛下,咯咯地叫著,讓人心神不寧,盼夫君盼得我心傷。

當你把心思都系于一人時,就會出現掏空自己的感覺,能給多少就給多少,對他的心可與日月比照,綿綿長長,不知所終。

但是,隔山隔水的,他卻無法歸來。

于是,日日夜夜,思緒不止。太久遠了,就會不知他身在何處,也不知他心在何方。他不會是在前線遇到了什么困難,受了什么傷吧,倘若這樣該如何是好呢?我一個小女子,出門三里不識人,怎救夫君于危難?于是,心就疼了起來。轉念一想,不對,他那么強壯,那么勇敢,怎會不出師大捷?難道是戰場立功博得名利纏身無法歸來,還是被卷入了煙花柳巷,迷戀在別處的溫柔里?想到此心里就更糾結了,人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縱使有什么情況他也該捎個信來吧。她漫無邊際地想著,每天如此循環往復,猜測他的處境。

等到心疼過后,糾結后,日子總得繼續,她便開始自我安慰起來,告訴自己:我丈夫是百八十里品德最好的,這一點自己也非常清楚,我怎能把他想壞呢,其實,只要他在外邊吃得飽穿得暖,自己也別無所求了。

這就是那個時代最美的愛戀了吧。時時念,處處想,縱使自己千愁百緒,到頭來,只盼他好。

想想現在人們的愛情觀,真是別樣天地。有些愛情不過是排遣一時的寂寥,發泄情緒而已。匆匆相聚,匆匆分離,各奔前程,了無牽掛。

在愛情發生的時候,大把大把地揮霍浪費,毫不珍惜。當愛情不再的時候,才忽然意識到,那純粹的心動早已離自己十萬八千里,再也夠不到了。當覺得愛情遙不可及時,心中便會涌起無法填補的空虛感。

可是,人畢竟是要結伴而行的。不然,人生路上,獨自一人,豈不是太過孤單了嗎?所以,那些自覺無緣愛情的人,便開始通過相親,解決自己的孤獨感。

相親,自然是奔著婚姻去的。兩個人,經人牽線,坐下來談談各自的要求,感覺一下對方是否合意。甚至,有的是兩個家族圍著條形桌坐下,集體述說自己家孩子的優勢,然后拍板成姻。這是一種可笑又可悲的演出,年輕男女被排擠出場,由他人言說,只要貨銀兩訖即可。

曾經,從十幾歲青春萌動開始,那對愛的幻想,到頭來,變得觸手可及也讓人不寒而栗。因為年齡的問題,也不想再考慮是否情投意合,婚姻真成了將錯就錯,還不知能否將錯誤進行到底。

仔細想來,倒不如詩中的戀情,一次選擇就是一輩子,生活起起伏伏,心總是安穩的。那相思的苦,也顯得不那么難挨了。詩中的婦人,雖然是苦等遠行的丈夫而不得,內心備感憂傷,但她卻未曾想過放棄。“瞻彼日月,悠悠我思”,在婦人的唇邊綻開,繼而零落,不消片刻,繼續綻放。這種連綿不絕的思念,正是《雄雉》中要為人們講述的愛情。

我們總是在過多地考慮愛情中,自己能夠得到多少,卻很少想過,自己付出過多少。在這首《雄雉》中,看不到婦人對丈夫的絲毫埋怨,她不會去責怪丈夫沒有盡到作為一家之主的責任,她也沒有抱怨丈夫扔給自己的是一個殘缺貧困、無法溫飽的家。

在婦人的殷殷切切中,除了思念,還是思念,別無其他。

在現如今的部分人們心中,物質的豐富才是最重要的。甚至有人在不斷努力豐富自己物質條件的時候,迷失了自己。物質富足不是錯,錯就錯在,人們離開了大地,心里沒有了歸宿感,輕飄飄地不知所以了。

當你遇上一份值得守候的思戀時,一定要做好堅持的準備。因為,錯過的美麗,從不給你找尋的機會。再回首,已不是當初。

縱使這思念漫長無期,縱使這思念要歷經風雨,縱使這思念令你坐臥難安,你也要一個人緩緩走過。

世間真情意,不經歷風雨,如何見得到?

一往情深深幾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鄭風·子衿》

古人穿衣打扮的規定十分嚴格,須按著社會等級從穿著上區別身份。特別是漢代以前更有明文規定冠帽只有官員才能佩戴,商人不得穿絲綢料子的衣服,只能穿葛麻料子的成衣。比如戰國時期的呂不韋作為一個商人,因為商人的地位,穿戴、食用都有限制備受歧視,所以投機政界,改變所處的社會地位。

而讀書人的地位很高,準許穿著當時很優雅高貴的青顏色的衣服。所以,“青衿”指代書生,后成為文人賢士的雅稱。“青青子衿”,這四個字就組合成了一個名詞,歷代每一次念起,似乎都有一種淡淡的悠然書生味道。

《子衿》的作者應該是一個女孩子。可能有些日子沒見到心儀的人了,于是開始著急,開始埋怨。她走上城頭,登高望遠,看看是否可以看到他的身影。

一如《西洲曲》里的那個女子,“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然而眼前千帆過盡,總不見心中的青青子衿。為什么還沒有來?她在心里一遍遍嘀咕,一次次踮腳張望起來,一點焦急,一點固執,要是這位“青矜”趕到之時,在新月的清輝之下看到此情此景,該是多么幸福。這幅場景讓人心曠神怡,浮想聯翩。

宋代有一首詞和《子衿》這種意境幾乎重合,就是李清照早期的一首《浣溪沙》。詞中這樣寫道:“秀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精妙地繪出了一個處在熱戀中的女孩子等待情人的嬌憨之景,北京大學文學院康教授在《百家講壇》解讀時說李清照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善于捕捉一剎那間的感受和一瞬間的動作,并且能用通俗的語言表達出來。

同時他大贊“嬌恨”一詞,這是一種一邊恨著一邊撒嬌,因愛生恨的心情,幾絲可愛躍然紙上。與《子衿》放在一起,同樣是少女情懷,眼波流動,又同樣是焦急等待,急不可耐,雙手叉著腰,噘著嘴唇,準確地拿捏了少女的心理活動,思慕、嬌怨“青青子衿”的情懷可見。

如此一來,如果說思念是有顏色的話,那一定就是青色的了。“青”在古代就是藍色,《毛傳》中說:“青衿,青領也,學子之所服。”也許在女人的內心深處都有一位書生知己的夢幻。也難怪,從古至今流傳的愛情故事中,男主角幾乎都是書生。《牡丹亭》中的柳夢梅、《西廂記》中的張生、《桃花扇》中的侯方域等等,也許是書生使得女性心靈有所寄托吧,能夠在自己的心湖漾起一圈又一圈相思的漣漪。

多年以后,一代梟雄曹操也用了同樣的話來表達自己的情感,但是境界卻完全不同。他在《短歌行》中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這就成了一個男人的政治抱負,對賢才的渴求和對雄偉霸業的憂思。

緊接著他還引用了《詩經》中的另外兩句,就是《小雅·鹿鳴》中:“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意思是說只要賢才來到我這里,我是一定會盛情款待、加倍欣賞人才的。

這就是男人的感情,男人和女人終究不同。女人的感情就是愛情,一旦愛了,自己的一切也就只圍繞著對方行事,要是對方不理睬自己了,就發脾氣,就由愛生怨。《子衿》中的這位鄭國女孩子就這樣說道:“縱然我不曾去找你,難道你從此斷音信?縱然我不曾去找你,難道你不能自己來?”這真該怪這位“青衿”,即使再忙,即使再不能相見,至少得說句話吧,即使是只言片語,女孩聽到也不至于著急得團團轉,發出“一天見不到你,就像過了三個月那么久”的怨言。

李清照在寫完《浣溪沙》后盼得了書生情郎,她與丈夫趙明誠志趣相投,恩愛有加,成就了一段美滿姻緣。盡管后半生飄零,在相思與完成丈夫遺愿的動力下過得還算不枉此生,若沒有了愛,怕是更加貧乏不堪。

也許女人的一生都為了愛而活,如果心中有愛,即使“一日三秋”,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往情深深幾許,自古以來女子就是深秋寂寞人。常言道癡男怨女,為何女子要怨,想來也是因為那癡情的男子遲遲不肯交付真情,君不見,殘陽西下,落下地平線的除了陽光,還有女子的翹首以盼。

可望而不可得的伊人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秦風·蒹葭》

何足道,長臉深目,瘦骨嶙峋,在金庸小說中的男子里,他不算是最為出彩的一個。比起白衣飄飄的楊逍,他少了幾分俊逸;比起遺世獨立的黃藥師,他缺了幾分冷傲邪氣。這位昆侖派的掌門人以琴、棋、劍三圣著名,故而號稱“昆侖三圣”。

雖為圣人,多才自負,曲高和寡,但也不乏內心寂寞,在《神雕俠侶》中,郭襄在少室山下遇到了何足道,十六七歲的小郭襄對何足道的琴棋之藝隨口點評了一番,想來只是小女孩的隨性而為,卻沒想到被何足道驚為天人。

郭襄拿何足道的古琴彈了一首《詩經·衛風》中的《考槃》:

考槃在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弗諼。

考槃在阿,碩人之薖。獨寐寤歌,永矢弗過。

考槃在陸,碩人之軸。獨寐寤宿,永矢弗告。

這首描寫山澗結廬獨居、自得其樂隱士的意趣和郭襄當時的心緒很相合。郭襄愛戀楊過,明知不得結果,但依然難以控制自己的心性,這對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子來說是值得悲傷的事情。所以她情愿遠離喧囂,到山澗隱居,令楊過永存她心間。即便日后孤單度日,也不會忘記這段美好的感情;即便日后站于山岡之后,也能借著回憶來令孤獨的日子變得舒暢快樂。郭襄意欲守候著楊過的形象,終身不改變今日衷腸。

而何足道卻為郭襄這一曲感到極為驚喜,盡管郭襄表示出在山間希望獨來獨往的意思,何足道還是癡癡站著,陶醉其中。郭襄被何足道一廂情愿地認為是知己,他一見難忘,為郭襄譜寫了新的曲子,等到兩人第二次相遇,何足道也露了一手,別出心裁地彈了《詩經》中的另一首名篇,也就是本篇要介紹的《秦風·蒹葭》。

郭襄聽著不禁心想:他琴中的“伊人”難道是我?應該說何足道是個優秀的男人,他的琴藝也很好,但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郭襄心中早已被楊過占滿,不論與楊過有沒有結果,也不會讓何足道靠近自己。

但郭襄這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對何足道來說,更具有吸引力,而最后的結局也是郭襄“宛在水中央”,可望而不可即。正好與他彈奏的《蒹葭》一篇吻合。

《蒹葭》詩中的青年在一個早晨,白露茫茫、秋葦蒼蒼的意境下,癡迷地在水邊徘徊,尋找他的“伊人”。“伊人”在哪里?她似乎就在眼前,但卻隔著一條無法渡過的河水,他只能看到佳人在水一方的倩影,美麗的笑容在霧中若隱若現,伊人也就可望而不可即。青年悵然若失。

伊人之美,也就在于“宛在水中央”。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河流,青年從未真正清晰地看到過自己的心儀對象,但心中怕是早已有了她的模樣,那么惹人喜愛。但無法得到,追尋的路途充滿艱險,想要把那女子的模樣忘掉,但怎么忘也忘不了。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一幅古典的絕美圖畫,就在眼眸之下,如此景致,意猶未盡,望一眼,便已心醉。伊人之美,就算穿越千年,依然鮮活如初。就連蒹葭這個在水邊常見肆意瘋長著的蘆葦,也染上了幾千年的美麗,成為一種美好的愛情象征,永遠流傳。

思念可以是一生,也可以是一瞬間的事情,轉眼間,便已花事荼。“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那方距離雖然咫尺可見,卻是遠在天涯。

月光美人相思情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陳風·月出》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相思之情在《詩經》中的表達有很多,其中對美人的思念之情,更是屢見不鮮。比如,男子愛慕一位女子,就唱出了這首《陳風·月出》。

《詩經》中的“風”的意思就是各地的民歌,當時有專門的采集者被派到各地去收集歌曲,《漢書·食貨志》中就有明確的記載:農忙時,周朝廷就派出專門的王官(就是采詩官)到全國各地去采集民謠,目的也是了解民情。所以,就形成了厚厚的詩三百。

詩歌言志,意思就是說詩歌,本來是抒發內心的感受的,《月出》也是如此。看到自己喜歡的女子,在皎潔的月光下,男子就唱出了這一首歌。

天上月兒多么皎潔,照見你那嬌美的臉龐,你那優雅苗條的倩影,只能使我心生煩惱!

天上月兒多么素凈,照見你那嫵媚的臉龐,你那舒緩安詳的模樣,只能使我心神不安!

天上月兒多么明朗,照見你那靚麗的臉龐,你那婀娜多姿的身影,只能使我黯然神傷!

月亮出來了,灑下多么皎潔明亮的光亮,照著她嬌羞嫵媚的臉龐,讓他懷想。長久的相思啊,牽動他的愁腸,癡戀的心情,是多么焦躁,多么煩憂。“明月當空引人愁,萬家歡樂唯我憂。”皓月當空,清輝皎潔,千里的明月光中,卻讓歌者憂傷起來。歌聲仿若天籟,飄散在纖塵不染的天空之中。詩中的美人,若真若幻,似夢非夢,恍惚迷離,究竟是作者心中的幻覺還是現實中真實的場景呢?似乎沒有人能說得清楚。

這應該是月光美人的最初印象。“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一個“皎”字,傳達出后人對月光的永久記憶——“皓潔”。相對于月光輕柔、溫婉,陽光似火的朝氣,和男人很相近,而月光嫻靜優雅,適合了美人的窈窕感覺,嫵媚靚麗。

所以,拿月光來比美人,確實“勞心悄兮”女,惹得陽剛之氣的男人無盡的思懷。

于是,月光幾乎等于美人,成為一種意象,一種世間最動人的意象。而《月出》的作者,第一個用含情脈脈的審美眼光關照月亮,在冰冷的自然之物中發現了溫情的詩意。

張九齡的《望月懷遠》中說:“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杜甫的《月夜》:“香霧云鬢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這些詩詞,誕生更多關于美人的想象,誘人,可人。

張可久在《憑欄人》中的“江水澄澄江月明,江人何人搊玉箏”誕生出來的無限感慨,在人月之間漂浮,惹人遐想。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中吟誦“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更是帶著哲理的審美意味。

而最有名的恐怕是蘇軾的《水調歌頭》中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早已是千古絕唱,永留人間。

月上柳梢,詩人的情愫演繹著人間的喜怒哀樂,月下吹簫,詩人的風姿美麗著古老的經典。月灑銀輝,素影迷離,在歷史的長河中蕩著璀璨的波光。

古人筆下的月亮,都是如此寧靜、皎潔、清冷、神秘。李白就說過“人攀明月不可得”,因此,也為那只辛苦搗藥的白兔和形單影只的嫦娥嘆息。臆想和幻想是美麗的,許多詩人或者普通人,把所有時間裝不下的情感都寄存到了那座冰清玉潔的天上宮闕,使之成為人類文化永久的收藏。到今日,盡管我們都知道月球只是一顆行星,是個沒有氧氣、沒有水分的荒涼星球,卻依然頑固地相信著關于月亮的夢境。

在月光之夜,想著遠方的一位佳人,且聽一下貝多芬的《月光曲》,感受高懸明月的溫情潔白,其中相思,會有一番感受吧。

愛而不得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彼澤之陂,有蒲與。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寤寐無為,中心悁悁。

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寤寐無為,輾轉伏枕。

——《陳風·澤陂》

以“彼澤之陂”起興,三章皆是如此,這個池塘的堤岸旁,想必就是這個女子與男子常常約會的地方。呢呢喃喃,翻來覆去的總是在敘述相同的意思,無非便是看到這個池塘邊的香蒲、蘭草、蓮花,便想到自己愛慕已久的情郎。久未能見到男子,備感心煩意亂,夜不能寐,自覺是滿腔的愁緒。

詩歌的意思簡單明了,讀來讀去,都不過是一個思春女子的情迷神傷,遂唱出此篇,詩意顯豁。反復吟誦,詩意竟與古詩十九首中的《迢迢牽牛星》有些相似。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同為相思之作,《澤陂》更顯得清新自然一些,而《迢迢牽牛星》中的思戀之感則婉轉千回。女子在水一方,隔江相對,想著自己所愛之人無法相見,真是無可奈何。在《澤陂》之中,這位女子絲毫不隱晦自己的思戀之情,大膽直白地傾訴,因為思念,而夜不能寐。

所有的愛情,都有一個從甜蜜甚歡到愁腸百結的過程,來得越是熱烈,糾結得也越激烈。等到把紅豆熬成了纏綿的傷口,便再無復原之日,一邊是“而今才道當時錯,心虛凄迷”,一邊卻是“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又道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甘心沉淪,此生別世。

之于女子,情場是一片無法逃脫的汪洋,身處其中只能左搖右擺。在那個大丈夫志在四方,而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年代,他是無法固定的溫柔。她心中的愛情,再熾熱也等不到天長地久。

波光瀲滟的池水,呼喚著生命的旺盛發展。女子目睹此景,感由心生,自然而然地便想起了思戀的男子。在女子心中,男子的一切都是高大而完美的。“碩大且卷”“碩大且儼”,這便是女子日思夜想的男子。

這樣的男子,具備一切值得愛的條件。女子甘愿在這份思念中,睡不安穩,坐不安穩,流淚傷心,希冀等待。在她看來,不管饕餮的時間怎樣吞噬著一切,她都要在這一息尚存的時候,努力地把握住屬于自己的幸福,不讓其溜走。

不絕的思念,悠悠綿綿,像春天的柳樹枝頭的霧紗,彌漫整個季節。只是,礙于女子的羞澀,不便前往,君子怎能不捎來信息,以慰這難挨的相思。情深深,雨蒙蒙,山山水水,心底難免抱怨:你就這樣一去杳無音訊,是何等狠心。

想來,女子心底也難免會生出怨氣。她的哀怨,因為愛而不得,由是而生,真想見面了把男子使勁地數落一番。但一見面,所有的怨氣會瞬間化去,即使梨花帶雨也是喜極而泣,讓人倍生憐惜。

女人,生就離不開愛情,她生就離不開他。移步換景,景不入眼瞼,滿眼淚光婆娑,看到的都是他的身影。就連他那環佩的聲響,她也能在人來人往中聽出來。思念至此,已讓人不忍苛責。一生一世,只盼能和他成雙入對。

實在是坐不下來時,她一遍一遍地跑到池塘之畔,踮起腳尖,望眼欲穿也沒見他歸來。多想能生出兩翼來,哪怕只是飛去看看他,也足以安心很久。

太多的心事,想說給男子聽,見不到男子,女子會把一秒當成一天的印記。她思念分分秒秒,日子難挨,唯君不知。

情已至此,記掛的人和被記掛的人都是幸福的,只是她情深難堪,他不知自己有如此福分。不像當今的癡男怨女,太便捷的方式,讓彼此少了許多牽掛,分別是不傷筋動骨的。即使一日不見思念蔓延,也只需揮動大拇指,彼岸此岸便連接了起來。

于是,相思之苦倍減,也減去了思念熬出的且深且久遠的情。因此,她睡不安,行不安,細節的描述,把內心真摯的愛,襯托得十分強烈。

那時,見一面著實不易!所以見面時會傾心捕捉與對方有關的信息,一個眼神,一個俯仰,甚至衣角的蹁躚,甚至環佩獨有的聲響。

而如今,縱使千里寄相思,也會附上一張近照,讓對方記著自己現在的樣子。所以,也無需那么費力地去捕捉、去記憶。縱使兩情相悅,總覺得來得過于輕巧,過于快捷。世之使然,又怎能怪,飲食男女的三分溫度。

欣慰在于,一則我們的先人曾有過這般美好的經歷,那迎面而來的馨香,讓我們原諒那古老時代里任何居心叵測的言傳;其次,已經混跡于鋼筋水泥土的我們,總還有那么幾個人不曾忘卻故人故情,還能在古書中尋找到幾分關于情感的慰藉,這樣的人,無論何時也是有藥可醫的吧。

人,生而向往美好的東西,我們從不拒絕有一個人對自己“寤寐無為,輾轉伏枕”,也不會刻意逃避對他人綿長不斷的思念。因為,人類從誕生之起,一個“情”字,早已刻骨銘心,再也剝奪不去。

只是,那個一心守在池塘邊的女子,如弱花臨水,為愛而嬌小單薄得讓人憐惜。“山有木兮樹有枝,心戀君兮君不知。”何時,那熟悉的衣矜和偉岸的身影,能再次進入她的視聽,從此舉案齊眉,再不分離。

就像玄奘在女兒國的偶遇,滿園春色惹人醉,她只關心自己在圣僧的眼里是否美到了極致。除此,清規戒律和榮華富貴,絕不會棄之可惜。可是,他不懂,歷史的使命讓他隔離了一些東西,而那些東西就是一個女子的命運。

為了那句“愿有情人終成眷屬”,所有愛而不得的人,都甘心在佛前求上一千年。從此世間無怨艾,真心人對真心人。

情之初萌,情之所鐘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見君子,樂且有儀。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見君子,我心則喜。

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見君子,錫我百朋。

泛泛楊舟,載沉載浮。既見君子,我心則休。

——《小雅·菁菁者莪》

這首《菁菁者莪》和《小雅·隰桑》無論在行文上還是在內容上都非常接近,但又絕不是簡單的重復。菁菁,是一種可以吃的野菜。該詩以此興起全文,茂盛的蘿蒿,無論是在山坳、小洲還是在丘陵,一叢叢、一簇簇、一蓬蓬的,都會催生愛情的枝丫。

也有人說此詩講的是人才的培育,講詩中的君子釋為老師,人來到“菁菁者莪”處,就是感受師德的洗禮,而將“有儀”,即儀態大方解為教育的效果,將“泛泛楊舟,載沉載浮”解為培養的人才能經受沉浮,這樣,求學者自然就心曠神怡了。

直到朱熹在《評詩傳》中才言“全失其意”,將“樂育才”的觀點徹底評審,開始為人們打開一個重新解讀的路徑——言情而非教化。

這首詩奇特的地方在于,它不是以“物”的變化而寫時間或推進故事,它是根據地點的變化,將時間貫穿其中,每一次相遇都具體地交代了地點,地點的轉換也即時空的轉換。無論時空怎么轉換,“我”見到君子的興奮心情依舊,洋洋灑灑的山盟海誓,頂不上一句“既見君子,我心則休”。

菁菁的蘿蒿見證了兩個人的感情由無到有、由淡到濃的過程。猶記得,初次與君相見,在那山坳里,蘿藁遍地,生命的萌動無處不在,只見他,面容淡然而從容,儀態大方而鎮定。生命進入新的篇章是后來才知道的事,那最初的心的震顫,早已被青春的羞澀所遮掩。

第二次,不知是又一次的偶遇,還是內心深處的刻意,在小洲又一次見到他。蘿藁瘋長,如同內心的情緒,絲絲縷縷。受制于禮教的正統,不敢有非分的想法,但心里慢慢開出了高興的花。無比的快樂,從未有的憧憬,都是來自有心無心的一瞥。

第三次,與你相遇,是來自你的召喚了。在那丘陵上,內心跟著你的步伐空曠起伏,沒有太多的言辭,這面對面的快樂,遠遠超出了你所贈的貝殼本身帶來的快樂。只因為,是心愛的人所贈。

但,按照詩的整體來解,應該不至于君子贈予了女子“朋”,即貨幣。這是實寫和虛寫的問題。作者在此引入“錫我百朋”,暴露了深層的心理需要。因為,當時水陸交通不暢通,產于南海的貝殼在中原地區就物以稀為貴。因此,貝殼被人們選為貨幣使用。在計量上,古代以五枚貝殼為一掛,兩掛為一朋。“朋”字的甲骨文正像并列的兩掛貝殼。

由此延伸,可以發現,這是“并肩”的含義,表達了“平等”“類同”“相當”等內涵,這是朋友間相處之道的基本要素。這里用“朋”字,有更深的韻味,即意味著兩人關系已是非常融洽,類似于朋友間的志同道合。

所以,女子非常高興,但喜悅的心情肯定不在貨幣本身,而是兩個人之間關系的進展會如何。

可是,在感情最濃烈的時候,小別也是讓人如坐針氈的。一別之后,兩地相思。你可見那楊木的船兒,飄飄蕩蕩,沉沉浮浮。其實,楊木船和我何干,小舟于我又有何意?

不過是,別后的心情因了這思念再也無法平靜。正想要“萬般無奈把君怨”時,卻不料,心中的他款步迎來,驅散了所有的怨氣。

見到你,心情頓時歡快起來。

這首詩歌,故事非常簡單,寫出了兩個人幾次見面的心情。短短幾句,一個愛情故事躍然紙上,沒有“蒹葭蒼蒼”的縹緲而不可即,沒有水汽彌漫的空靈曠遠,沒有過多的呢呢噥噥。感情基調上,整首詩歌基本是歡快的。有波蕩,但波蕩中又有著為了相守不可動搖的決心。

回觀現在的快餐式愛情,讓人忍不住懷念那個未開化的時代。現在,人們有了太多的自由,物質的豐富讓人們用大拇指談起了戀愛。短信,你來我往;人,也是進進出出,愛戀成群結隊。

但,很少有人,再有那種“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期待。即使見面,也在追趕燈紅酒綠。花前月下被酒吧歌廳咖啡屋所取代。于是,愛情的味道越來越雜,撲朔迷離的,你儂我儂間丟失了自己。再也唱不出,讓人聽到就會臉紅的和音,而人的心也變得堅硬起來。

今日,觀其詩,憶故人,也關照自身。菁菁的蘿藁,搖曳歲月,穿古走今,希望能勾起幾人追憶,撩起幾人情懷。那最初的美好啊,在詩經中淺吟慢唱。

吟愛戀也好,唱德馨也罷,樸實的情感,純真到無以復加。機緣選定一些人,記下那些陳年舊事。沒事時,懷古曲,唱一首“菁菁者莪”,蕩滌霓虹閃爍的迷塵。

有沒有一種情,愛而不傷

終朝采綠,不盈一匊。予發曲局,薄言歸沐。

終朝采藍,不盈一襜。五日為期,六日不詹。

之子于狩,言其弓。之子于釣,言綸之繩。

其釣維何?維魴及。維魴及,薄言觀者。

——《小雅·采綠》

田野里,灑滿陽光,細數點點滴滴,美不勝收。這樣的景致總讓人有種返璞歸真的沖動。偶爾退回到那個被自然包圍的年代,經歷一場帶有芳草氣息的愛情,終勝過燈紅酒綠的迷亂。我們走得慢一些,該有多好。

妙齡的女子,戴著出自自己之手的精致圍裙,俯下身去,又時而仰起身來。俯仰之間流淌著淡淡的哀愁。黃昏將至,采的染草還沒將圍裙裝滿。

也許,她早已習慣了這樣的采摘方式:身在田野,心在別處。思念就是這樣一種東西,在你不覺間,已經深陷其中,醒來時暗自后悔怠了工。然而,下一次,依然如此。改不掉,也不想改。

時時念著他,是怎么也鎖不住心的。不曾分別,已問歸期;別來幾日,荒廢梳洗。驀然想起,詫異自己的蓬頭垢面,就開始計算他什么時間歸來,一定要像朵潔白的花兒那樣潔雅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按時日計算,五天后他本該歸來的,怎么到了第六天,還不見朝思暮想的身影。“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雙花脈脈嬌相向,只是舊家兒女。”朝夕相對,也是舊時往事,而如今,絲絲交接,戀著他的心忍受著相思之苦。

其實,怎是害怕忍受這相思之苦,只是想每天都能看到他,確保他過得幸福。女子對愛的付出,其心其情讓最華麗的誓言也暗淡無色。這樣癡情的一個女子如若被抽去了思念,也許再別無他物。

這樣在工作時也不忘心上人的女子古已有之。穿過時間的長河,我們看到皎皎河漢女也在那里“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牛郎和織女也許更幸福一些,雖然“脈脈不得語”,但至少也能四目相對,你知我知。

后來,這種似曾相識的情感體驗從不間斷,一個女子從出生就注定了為情駐足。在《南朝樂府·西洲曲》里,采蓮的少女也正勇敢地走進情場: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飛鴻滿西洲,望郎上青樓。

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

同樣是思念,在《西洲曲》里,女子對男子的思念還處于朦朧階段,其中的甜蜜自然多些,因為兩人好像還沒有牽手。只是,她看著他,他念著她,欲訴心事,卻欲說還休。

而《采綠》里,女子面對太濃烈的思念,只有不厭其煩地幻想與他相見時的場面來聊以自慰。

郎啊,如若他日歸來,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可否?你去打獵,我就跟著你,為你收弓;你若去釣魚,我就跟著你理絲線。我們要如影隨形,再不分開。

她仿佛看到了他們在一起釣魚的情景,將想象再加一層。你釣上魚來了,是白鰱和鳊魚,我一輩子看都看不夠。小夫妻恩愛的場景,讓人感到溫暖。她在看他釣的魚,更是在看他,百看不厭。

“思君令人老”,霎時她又回到現實中來,他和她仍是天各一方。那掛在眼角的微笑,漸漸散去,又添一抹新愁。

多少年后,最具人氣的詞人,那個白衣卿相,留下一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直抵人心,從此世世代代被人記掛。浪子之心,莫名感動,“且將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思念,都付諸那慢抹輕挑的琴弦。

遇見,是開始,不早不晚,他在那里,她也來到。命運如此的安排,機緣不一定是巧合,只是后文的故事,讓她的喜怒哀樂都因他而起。

時間的腳步,在該快的時候快些,在該慢的時候慢些,或許,他和她就少了些思念的纏繞,不知會不會減弱相見時的纏綿。貪心的人類啊,總想些異想天開的事。

念或者不念,情就在那里

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

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

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小雅·隰桑》

這首節奏感很強的《隰桑》,整首詩寫一個正當年歲的女子對“君子”的想念,感情由淺入深,在最高潮的時候,突然拉入現實,才讓人明白,這兩地相思的苦楚。心中深埋的愛戀,扎了根,便拔不出去。“君子”即她所愛的人,也有人解為“丈夫”,不管哪種指稱都不影響對整首詩的解讀。

全詩,以“隰桑”起興,隰桑,是長在低濕地的桑樹,詩中寫其葉由柔美到肥厚,進而是青黑繁盛,貫穿著時間的推進,也對應著感情的越來越深。

在相同位置貌似有點用詞重復,其實,這是意義上的重章互補,內在心理的微妙進程,也在用字的稍微差別里顯現出來。

在最后一章里交代出復蘇后對幸福的渴望和爭取,越深的愛戀里,也有著最深的無奈。

“其葉有難”時,萬物都有種初醒的味道,見到讓自己怦然心動的他,也是繾綣溫柔中卷藏著驚喜。心弦由此被撩撥,透出歡快的信息,“其樂如何”足以讓這個春天變得不同往年。

葉子在春雨的潤澤下,開始越來越肥美厚實了;日子也在這厚實中生長,那細密的心情,也圓潤起來。再見到日夜思念的人,怎么會不興奮呢。在字里行間中,一個為愛忘乎所以的女子映入眼簾,看到都會替她感到溫暖和幸福。人生的美好,就體現在那么幾件事上,戀愛也許是最叫人揪心的一件了吧。

第三章出現時,熱戀的溫度觸手可及。桑樹的葉子也是濃郁的青黑色,生命的枝繁葉茂在那一樹的陰涼下相擁相依。

兩情相悅,再次相見,互訴衷情,感情必是如膠似漆的纏綿。這個世界,突然變得狹小起來,看到的卻只有他一人。

每日每夜,盼東盼西,輾轉床榻難以入眠,都是因為這份癡戀。一潭湖水,愛戀中的人,心甘情愿地深陷其中。多少筆墨,都無法詮釋這種溫度,擁抱的真實,讓一切靜止。可是,下一步就是萬丈深淵,姑且也不去想了吧,在想見而不得見的苦痛里,抓住眼前的歡心。所以,也便有了第四章的驟然轉折。

第四章里,開口就帶著想表白的沖動,心里對他愛戀著呀,何不向他說呢?但是,詩的落筆處還是脫去了大膽熱烈的表白,也沒了如醉如癡的迷戀,替而代之的是現實的天各一方。

至此,才突然明白,前面的愛情描寫是一個身穿青紗的女子,步履輕巧地在踱著愛情的步子,數著過去的點點滴滴。而那個朝思暮想的人啊,卻在遠方,不知所為。

對于陷入戀愛的女子來說,這是最致命的情傷。千般思念萬般愁,不知能不能奢望對方也在想著自己。

這便有了很多種猜想,所有的猜想有喜也有憂。心弦就在各種猜想里,反反復復。淚滴點點,在細雨疏桐中凄迷哀傷。東邊日出西邊雨,他到底沒個定型,真真的“悔教夫婿覓封侯”!

年年月月,春去秋來,伊人如一,舊愁如一。歲歲年年,夏末春初,只見隰桑不見君。對一個彼時的女子,這樣的愛戀一輩子也許僅有一次,而且,也許一輩子都深處這僅有的愛戀中。有時候,真的很難說清“見與不見”的傷痛。后來,有一位多情的男子,就咀嚼著《見與不見》獨步人生:

你見,或者不見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這是一種徹悟。然而,卻很少有人做得到,詩中的這個女子也無法不悲不喜。她始終在期待著能再見到自己愛的人。

她十足地投入,達到了忘我的境遇。她的愛,無法不增不減,她的愛是淡了又濃,濃了又淡。只要他一聲召喚,她就會在所不惜,時刻做好了為愛付出的準備。她想到了忘卻,想到了不管明日今日,以為這樣就可以讓自己的心情翻開篇章。但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再大的努力都前功盡棄了。她永遠走不出他給的情緒。“中心藏之,何日忘之”這句牽情動緒的波動,讓后世多少癡男怨女找到了共鳴,傳頌著一代又一代的酸澀愛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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