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清醒
- 余生要么更愛你
- 舒妍
- 9509字
- 2019-08-20 17:52:10
譚奕楓眼下可謂是春風得意,集團下自己主事的穿戴設備開發做得不錯不說,與裴芷蘭合作的新游戲也在無數玩家的翹首期盼下上市了,兩人重拾當年那般親厚的友誼,將來會怎么樣暫且不提,反正黎序璋和芷蘭估計是到此為止了。
他坐在辦公室里,抱胸閉目靠在椅背上,臉上有布棋人的篤定。
門忽然被敲響。
譚奕楓坐直了:“進來。”
“譚總,我收到消息說黎序璋最近頻繁接觸了一些電子廠商,似乎有意涉足穿戴設備領域。”對方將一份文件放在桌上,“這是我了解到的一些資料。”
譚奕楓接過來看,臉上的悠閑之意即時退了下去:“消息可靠嗎?”
“報告上的內容我都確認過,至于具體情況還沒有得到確切消息。”
譚奕楓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分毫沒有泄露內心,只說:“繼續盯著,追緊了盯。”
黎序璋這邊自然也沒有松懈,和股東們緊鑼密鼓地開了幾次會。
江執衡率先發來前方報道:“郊區那家仕禾工廠我親自去談過了,就照上次說的價,完全沒問題。我也和幾個與他們長期合作的委托方打聽過質量方面,可靠。這次我們是要一鳴驚人了!”
杭嘉琛忍不住笑了:“你是不是還打算到時候上電視做廣告去?”
江執衡一本正經:“也不是不行嘛,起碼購物網站首頁要掛一陣子,打造成全國首屈一指的手環也不是沒可能啊。”
幾個人都笑起來,四個人合資做手環,攤下來那點錢也不過小意思,但這是彼此第一次做實業,各人都有些雄心壯志。
當然,除了雄心,黎序璋還有一點私心。自打與芷蘭關系僵了之后,說實話,他免不得想要找一處與譚奕楓一決高下,打架斗毆自然是不行的,商場如戰場,若能在此處壓對方一頭,定然是極暢快的。
黎序璋自打大學起便已不在家中大宅居住,接手公司業務后,更是搬到父母名下一處臨江公寓,用的理由是離自己所轄商場近,工作方便。母親本是不肯的,但既是為了工作,也只好讓了步,只要求兒子每周起碼回家吃一次飯。黎序璋從來照辦,但這回已連著兩周爽約了,想也知道,芷蘭和譚奕楓合作的事他們必然早已耳聞,這會兒見了面,還不知道怎么盤問自己呢。這事兒黎序璋自己都沒理清楚,更別提和大人交代了。
但初一易躲,十五難逃,隔天,黎序璋姑媽生日,他自然是不能不去的。
幾個親戚尚算容易應付,問了:“芷蘭沒一起來?”見黎序璋應對得敷衍,大概看出了端倪,噤了聲。不過父母就沒有那樣好打發了。
餐點過后,他被母親拉住:“你和芷蘭怎么回事?”
他拍母親臂膀:“沒事。”
“沒事你兩個禮拜不回來吃飯?就怕我問你是不是!”
“真沒事,就最近比較忙。”
“忙啥,你以為我和你爸不知道你有多少工作?”
“這不是和嘉琛他們在做手環嘛,最近一直在選工廠。”
“還順利嗎?記得顧著身體。”
黎序璋在心中輕舒一口氣:“還行,幾個人在一起有商有量,壓力不算太大。”
“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爸一向反對你涉及不熟悉的領域。這回難得他松口,你得上心些。哄得他高興了,放了手,你要投資醫院也不是全然不可能。我知道你因為我們不準你當醫生這事一直耿耿于懷,但是序璋,家里的生意你不接手怎么辦?爸媽都要老的,是不是?”
黎序璋笑:“媽,談這些做什么,我早過青春期了,能理解你們的。”
“那么我們談談別的。芷蘭怎么去給譚奕楓工作了?”母親竟忽然殺了個回馬槍。
黎序璋哭笑不得,自知此番難逃,只好退一步說:“媽,你相信我,這事讓我自己解決。”
章女士靜靜打量兒子,見他眼中一片沉靜,不再多言:“你好自為之。”她已然聽出來了,恐怕事情和她料想的并無二致。
廖祈恩這日無事,在家里看一部二十一世紀初的老劇,但心思全不能集中,想起家中負債,哪里還能安坐于沙發中?她最早入行是因為當時在舞蹈培訓學校的一個同事。對方辭了職回老家去做禮儀婚慶這一塊,不過一年有余,公司已小有規模。兩人重逢時,那同事就動員她辭職創業。初時她瞻前顧后,想著家中寬裕,自己又愛舞蹈,未必要去闖什么創業路。直到父親的鋪子出了事,大屋傾塌,她才意識到自己再也不能過屋檐下的日子了。
老同事時時在朋友圈里曬工作,什么樓盤開幕、豪車展覽,廖祈恩受了點啟發,決定出門去印些宣傳冊,再找幾個售樓處和4S店毛遂自薦。臉皮是不能要了,銀行卡上數字總不見漲,那日又遇見債主,雖然對方沒認出她來,但她已如驚弓之鳥,早早攢錢了結債務才是正經事。
這樣想著,她正要出門,倒是有人敲了門。
廖祈恩從貓眼往外看,松了一口氣,拉開門:“韻韻你怎么來了?”
程韻芝把手里的比薩往上提了提:“給你送餐。”
“真愛真愛!”廖祈恩往廚房走,“喝什么?”
“咖啡。”
廖祈恩在廚房搗鼓她那只手沖壺,程韻芝走過來靠在墻上:“你看到新聞沒?”
廖祈恩沒回頭:“什么新聞?”
“你和黎序璋喝咖啡。”
廖祈恩手一抖,水灑到臺面上,她手忙腳亂去擦。程韻芝先笑了:“等你出來再說。”
少頃,廖祈恩端了咖啡出來:“哪里的新聞?”
程韻芝翻出手機找給她看,是一家報社的官方微博,全程說的也就是黎之百貨幼童墜樓那條社會新聞,但配圖很有些意思,除了涉事孩童的檢查照和事發現場的毛絨玩偶照,居然還有黎序璋與廖祈恩并肩坐在咖啡店談笑的照片,想來是那記者在上來搭話之前就已拍下了。好在幼童沒有大礙,這家報社也不算鼎鼎有名,故此雖然有一些評論,倒也沒有人特別注意這張照片。
廖祈恩看了看,尷尬之中有一些慶幸:“也沒啥嘛,就偶遇喝了杯咖啡。沒有人會在意的。”
“你看我在意了。”
“那是因為你認識我呀。”
“所以,這張照片是給有心人看的。”程韻芝拍了拍她肩,意味深長道,“祈恩,你可得注意了,你是知道的,杜牧月這樣的人,口碑可不好。”
廖祈恩一下聽出了潛臺詞,頓時心驚,幾乎叫起來:“別別別!我可什么都沒干!”迷戀黎序璋是一回事,背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程韻芝啜了口咖啡。“我知道。”她隨即低下頭細細看那張照片,忽然笑了,“但你看起來……像什么都干了。”
程韻芝說得并沒有錯,這樣的照片確實是給有心人看的,黎序璋看見了,杭嘉琛、江執衡也看見了,他料想裴芷蘭和譚奕楓同樣看見了。他盯了一會兒照片,腦中一片空白,最后回過神來,忽然笑了——還別說,這張照片竟拍得挺好,自己笑得非常自然,廖祈恩半笑半惱的樣子倒扎扎實實地像個小姑娘了,往昔她防備心太重了。
黎序璋無從揣測假使裴芷蘭真的看見照片會是何種心情,也并不十分在乎。緣由是:他是清白的,一貫是清白的。但他這天晚些的時候意識到,不論裴芷蘭看見還是沒看見,于她而言,都是沒有區別的,因為她比他還要不在乎。
這日,公司因為幼童墜樓的事加班開會,一直弄到晚上七點半,助理叫了餐點,黎序璋吃過后又翻月度報表,忙得忘了時間,直到杯中咖啡飲盡了,起身才發現已經深夜十一點了,整座商城早已被靜謐裹挾。
黎序璋扔下文件,乘辦公電梯直下到停車場。什么事情做久了都難免生出慣性來,開車亦是如此——黎序璋反應過來的時候,竟已熟門熟路地將車開到了空谷畫廊門前。往日與芷蘭戀愛時,但凡有空,他下班時總是要繞路來此處看她一眼。
而今天……既然來了,無妨慢下車速看一眼:畫廊的門鎖得嚴嚴實實。這并不出乎黎序璋的意料。他松了腳剎往前開去,在路口被紅燈攔住,便隨意側了頭望向路邊。店鋪多數已關了門,連鎖快餐店還在營業,窗口坐了兩個人,女士手捧飲料,笑得花枝亂顫,男的伸手去撫她發梢……黎序璋收回目光,冷笑一聲。信號燈轉了綠,他頭也不回地開車離開。
急雨砸下來,路面泛著水光,黎序璋擰開電臺廣播,在嘈雜的波段聲里想起方才窗邊裴芷蘭的笑臉,只覺一陣煩躁。前方十字路口的綠燈跳到個位數,他加了速,想要趕在紅燈亮起前穿過馬路。右前方,一輛電動車在人行道上疾行,不過咫尺,剎車已來不及,他猛打方向盤,但路面濕滑,在劃破夜空的剎車聲里,白色攬勝轟然撞進了綠化帶。
廖祈恩趕到醫院的時候是半夜兩點,警察已經走了,黎序璋額角貼著紗布,坐在急診室門口的走廊上。低頭沉默的黎序璋并不多見,他雙肘架在膝蓋上,十指交疊撐住下巴,是個帶著消極信號的坐姿。饒是如此,他仍然脊背挺直,氣魄未減半分。
廖祈恩在斜前方立定了看黎序璋,未曾出聲。但黎序璋抬起頭來,似是有感應:“來了?”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廖祈恩上前“嗯”了一聲,試探著問:“黎總你沒事吧?”
黎序璋拍了拍身旁的椅子:“坐。”
她坐下來,黎序璋卻并不說話,只是換了姿勢,交疊長腿抱胸坐著。廖祈恩以為他在等人,默不作聲地坐在一旁陪他等,直到他問:“你沒有什么要問的嗎?”
“啊?”
“那就算了。”黎序璋站起來,“走吧。”他本以為廖祈恩會問自己事情的來龍去脈,因此早組織過答案,連為什么叫她來而不是別人來的理由都找好了——想打給堂兄的,不小心按錯了。
其實事實也差不了多少,黎序璋的兄長黎千耀是個服裝設計師,晝伏夜出,這會兒想必正精神著,可以騷擾他來接他受傷的兄弟。指尖滑過“黎千耀”三個字,黎序璋忽然發現下一個就是“廖祈恩”,于是鬼使神差地撥通了下面那個號碼。
偏偏廖祈恩什么都不問。
眼下,兩個人走出醫院大門,望著空蕩蕩的大街,黎序璋滿臉問號:“車呢?”
廖祈恩指了一下停在不遠處的電動車。
黎序璋愣了一下,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深夜把開電動車的獨身小姑娘喊出來是極其失禮且自私的行為。
但廖祈恩以為對方嫌棄自己的不周到:“我叫了出租車,馬上到。”
司機將車停在二人面前的時候,黎序璋報出廖祈恩的住所地址:“先送你回去。”
“那怎么行,你都受傷了。”廖祈恩一邊說,一邊忍不住腹誹:如果先送我,那你叫我來干啥?
“也是。”黎序璋請司機掉頭,“織江路。”那是他的公寓所在。
車停穩后,黎序璋率先邁出去,隨后扶著車門看里面的人:“下來。”
“啊?”
“下來。”
廖祈恩心中疑惑,卻也絲毫沒有想到應該或者說可以拒絕他的理由。
黎序璋帶她步行進到地下車庫,昏暗的燈光自頭頂射下,夜太靜謐,廖祈恩甚至擔心身側的人會聽見她劇烈的心跳聲——她開始意識到自己身處的境地是如此的不合時宜,不合時宜到令她想起程韻芝那句“但你看起來像是什么都做了”。
這個念頭讓她將心里的疑問脫口而出:“去哪里?”
黎序璋停在一輛紅色跑車前:“送你回去。”
廖祈恩松了一口氣,刻意不去在意內心那點細微的失落,只盯著那車退后一步:“哇,黎總,這不像你的風格啊!”
黎序璋眨眼:“我年輕時就是這樣的風格。”他素常是精英做派,私下又慵懶相偏多,這眉梢一揚,眼眸張翕間,氣質竟全然變了。
廖祈恩的心跳得要自胸口蹦出來,她只能急急收回目光,嘴上匆匆應付“那走吧”,心里想的卻是——黎序璋別是個狐貍精吧!
車子拐了幾條街,黎序璋忽然說:“去看日出怎么樣?”
沒有人應答。
他側過頭去看,才發現廖祈恩已經側過身去睡著了,面朝車窗,背對著他。黎序璋盯著那背影看了兩秒——半夜叫她是失禮的,但既已失禮,何不失得徹底些?
他掉轉車頭,駛上高架。
廖祈恩醒來的時候,世界被覆在一片淡藍之中。
身側沒有人,她環顧四周,推開車門。
海浪聲撲進耳朵,海鳥鳴啼,振翅翱于天際。廖祈恩走過去,在堤岸處坐下:“早安。”
身旁的人回過頭來,臉上沒什么表情:“醒了?”
她脫口而出:“不然呢,夢游嗎?”
黎序璋沒有回應,只盯著她,海潮柔軟而平靜地迎向岸邊,天光熹微,所視皆是暗淡的藍,余下的感官體驗在此刻被放大。廖祈恩感到他貼近自己,湊到自己面前,輕且緩地開了口:“這里如何?”
她力圖冷靜下來:“挺好的。”
他語帶笑意:“那你還和我抬杠?”
兩人離得太近了,他幾乎呵氣在她耳畔,她不知如何應對,坐著沒動,用力地笑了一下。
黎序璋直了身子,不再說話,兩人并肩坐著看潮水輕緩起伏。廖祈恩到底開了口:“黎總,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東方泛出橘色來,黎序璋說:“何以見得?”
“以眼見得。”
“在這里用眼睛看我就浪費了。”他盯著海平面,橘色深重起來,那顆恒星翻山越嶺來了東半球,正要沖破地平線。
廖祈恩噤了聲。黎序璋說得沒錯,在這個海潮平緩的清冷早晨,值得看的東西太多,俗事早該被拋到腦后。她忽然來了興致:“黎總,你還記得我大學學的是什么專業嗎?”
“舞蹈。”
廖祈恩只是隨口一問,這會兒便有些出乎意料:“你居然記得?”
黎序璋沒有回頭,用一種再平淡不過的語氣道:“你說過的我都記得。”
廖祈恩愣了一下,旋即笑道:“那你記得可不夠清楚,是舞蹈編導。”她站起來,立在黎序璋面前看他。
黎序璋抬頭,背著東方的微光,他看不清對方的臉,但莫名覺得似有一些柔軟的東西在四周流轉。
而廖祈恩的眼里,黎序璋的輪廓一半落在輕暖的霞光下,一半掩在自己身影之中,明昧之間,他的五官顯得尤為立體,也……尤為顯出截然不同卻共存的氣質:一半冷峻,一半柔和。他抬頭看她,下頜線流暢得令人指端發癢。
廖祈恩把手背到身后,俯下身與他四目相對:“給你展示一下我的專業吧!”
黎序璋不說話,抬著頭,一雙大眼尤顯清亮,映著朝霞簡直是閃光的。廖祈恩不等他回應,退了兩步,轉身小跑到前方延伸而出的觀景臺上。
那是朱麗葉之舞。對于芭蕾,黎序璋是門外漢,饒是如此,此刻看廖祈恩亦覺有種驚心動魄之美。她面對著他,背光,看不清臉,只一個剪影,晨曦自東方映照而來,她整個人如鍍了一層金邊。足尖點地,人伸展到極致,每一處線條,無不似從名畫上拓下來的。翩躚間,束緊的發絲散開,海風滌蕩,眼前人纖細輕盈,翩若驚鴻。
黎序璋發現自己忽然有一些念頭,這念頭嚇到了自己,隨即移開目光去看海平面,不知何時,太陽竟已探出腦袋。真正的日出是很快的,片刻旭日即可高懸。黎序璋提醒自己不可錯過這難得的瞬間,但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移向跳舞的廖祈恩。及至舞蹈終了,他才發現早已是霞光萬丈。
廖祈恩小跑回來,笑瞇瞇地看他:“我厲不厲害?”
黎序璋笑了:“厲害。”他很少這樣笑,眉眼彎彎,是由衷的樣子。
廖祈恩依舊在他身畔坐下來。“呀!太陽怎么已經這么高了?”她扭頭看黎序璋,“我錯過了?”
“我也……”黎序璋咽下未出口的話,“走吧。”他站起來,“下次再來。”
紅色保時捷自沿江大道一路開回市中心,在黎序璋的提議下,兩人找了家淮揚菜館吃早茶,出來的時候街上已熱鬧非凡,上班族步履匆匆,公交站臺擠滿了人。
黎序璋精神甚好,雙手插在西褲口袋中,氣宇軒昂:“今天天氣真不錯。”
有路人回過頭來看他,廖祈恩忍著笑,指了指他額頭上那塊紗布:“黎總,你趕快回去養傷吧。”
黎序璋差點忘了這茬,趕緊撥了點頭發下來試圖蓋住傷口。廖祈恩忍俊不禁。黎序璋忽然頓住動作:“對了。”
“嗯。”
“別老‘黎總’‘黎總’的,叫我名字就好。”
“黎……序璋?”
“只后面兩個字也可以。”
廖祈恩掙扎了一下,覺得難以出口。“那可不敢。”她笑起來,“走吧。”
黎序璋送廖祈恩回去,車駛到半路,手機響了,連著車載藍牙,是個陌生電話。黎序璋按掉兩次,對方仍不懈地撥過來,他接起來:“你好。”
“序璋,是我。”
黎序璋愣了一下:“有什么事嗎?”沒有稱呼名字,但廖祈恩已從他的神色中推斷出對方身份——是那位未婚妻小姐。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是這樣……”
黎序璋將藍牙轉成手機接聽,靠邊停下車。
“還是上次那幾個醉漢的事,昨晚他們又過來了。”
“你沒事吧?”他語調泄出緊張。
“沒事。問出來了,說是沈俊周的下三爛手段。我沒有他的聯系方式,所以……你能不能把他電話號碼給我?”
“我發短信給你吧。你現在在哪兒呢?”
“派出所。”
“我過去。”他沒等對方拒絕便掛了電話,雙手再一次握緊方向盤的時候才意識到身側還坐著一個人。
識相算是廖祈恩的一個優點:“您先走吧,我打車回去就好。”
“那怎么行,怎么能把你扔在半路?”嘴上這樣說,但人顯然心不在焉。
廖祈恩笑道:“您先走吧,現在路上又堵,真不用送,我坐地鐵回去就行,就這兒下。”
“那行。”他解開車門控制鎖,“你路上小心。”
廖祈恩點頭,推開車門,然后立在路邊朝黎序璋揮手,笑意盈盈。
黎序璋在路口掉頭,往空谷轄區的織江派出所駛去。車開出兩個路口,他忽然冷靜下來,停下車子,給裴芷蘭發了條短信:抱歉,沈俊周的電話號碼我已刪。另,臨時有事,不能過去了,見諒。
他又撥號給助理,言簡意賅:“幫我約一下沈俊周。”
廖祈恩裹緊外套往前走。地鐵站還要拐過兩個路口才到,深秋的風一吹,手臂上汗毛根根立起。她覺得自己非常可笑,半夜去醫院接黎序璋,還陪他去看日出,這也就算了,還跳舞給他看?有病吧!真以為自己是女主角了還是怎么著?對方那一聲“叫我名字就好”,二十分鐘前還令她歡欣鼓舞,二十分鐘后,不過是種譏諷罷了。雖然黎序璋早與未婚妻分道揚鑣,但你看,對方一個電話,他即刻扔你在半路。廖祈恩,認清事實吧,你不過是個路人甲——你早該認清的,那一日,在十來人的包間,他說出那句“杜小姐直率,連陳總幫忙都要拒絕,自然也不需要我”的時候,你就已經知道他是什么人了,不是嗎?萬花叢中過,你只是其中一朵。
廖祈恩倒了兩趟地鐵,出來的時候發現一早的好天氣已然變了臉,天空陰沉沉的。廖祈恩快步跑回醫院,打算去取她的電動車。
誰料她的手還沒握上車把,身后忽然有人喚了一聲:“廖小姐。”
廖祈恩回過頭去看,發現來人雙手插在外套口袋中,端的一股雅痞氣息,竟是曾有一面之緣的譚奕楓。她不由得一驚,想起自己因為要見黎序璋穿得還算體面,又坦然了些:“譚先生,巧啊。你怎么在這兒,不舒服?”
“見到你什么都好了。”
“譚先生又尋我開心了。”
譚奕楓斂了笑:“你呢,怎么在這兒?”
“看一個朋友。”
“朋友沒事吧?”
“無礙。”
譚奕楓盯著她:“廖小姐花容月貌,開電動車可不行啊,風吹日曬最傷皮膚。”
廖祈恩有點尷尬,但很快,她笑起來:“沒辦法,賺得少嘛。所以想請譚先生多幫襯幫襯呀。”
譚奕楓歪著頭看她,眼神放肆:“怎么,黎序璋幫襯得不夠啊?”
廖祈恩笑了一聲:“譚先生說笑了,黎總要幫襯的人那么多,我還沒排上隊呢。”萬花之一,不值一提。
“來我這里怎么樣?不用排隊,走VIP通道。”
“怎么說?”
他勾著嘴角朝廖祈恩笑道:“只要你幫我打聽黎序璋手環項目的資料。”他伸出手,比了個三的手勢。
廖祈恩看著他的手:“你受傷了?”
這是昨夜他與去空谷的幾個醉漢戰斗的痕跡,但他顯然不打算回答,只盯著她,一字一句地說:“后面五個零,怎么樣?”
天空愈加暗沉,五個零,就是六位數,這對于廖祈恩來說,并不是一個小數目了。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譚先生,你高估我了。你忘了,我可是連幫襯都輪不上。”
“相信我,會輪上的。你只要答應我就可以。”一個被黎序璋帶著參加朋友聚會、接下杭嘉琛的店鋪開幕式、連商場出事都在黎序璋身邊的人……譚奕楓太清楚黎序璋了,這樣的待遇,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廖祈恩笑得比以往都好看:“譚先生以為我不想嗎?但我幾斤幾兩自己最清楚,可不敢讓您失望。”她將鑰匙插進電動車鎖孔,是要走的意思。
“廖小姐別妄自菲薄,不如再考慮考慮。外面要下雨了,不如我叫人送你?”
“謝謝譚先生,但是你看,我不能拋下我的坐騎。”她跨上電動車,回首嫣然一笑。
穿過三條街之后,雨滴開始往下墜,她加足馬力往家中駛去。不算大雨,但路程著實遠了些,十分鐘之后,她全身上下無一處干爽之地。譚奕楓所說令她詫異,原來他與黎序璋關系竟差到這等地步。三十萬,是令人心動,但比三十萬還令人心動的,是黎序璋……
廖祈恩在這刺骨的濕冷中意識到這個事實,她悲憤交加,更有無盡悔意,最后悔的,無非就是昨夜,當黎序璋說出那句“去看日出怎么樣”時,她就應該斷然拒絕,而不是羞于應對,佯裝入睡。
如果當時她做下正確選擇,此刻便不會像只落湯雞一樣。
黎序璋抽時間和沈俊周見了一面。沈家經營酒店,財不算小,氣就有點粗,酒店旗下有個畫廊,和空谷有點生意上的沖突。黎序璋請沈俊周吃了頓飯,軟中夾硬、硬中帶軟才算搞定,對方松口,表示不再請人去找裴芷蘭麻煩。
幼童墜樓事件收了尾,黎之百貨拒不承認是商場的失誤,但本著人道主義精神,還是“問候”了一筆可觀的費用,私下又把商場安保培訓了一遍。本來就沒出什么大事,當事人噤了聲,事情也就揭過了。
黎序璋閑了下來,驀地想起那天把廖祈恩扔在半路的事,心里生出愧疚來,撥號給對方:“廖祈恩,干嗎呢?”語氣比從前要輕快、隨便了些。
“掛水。”
“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
“沒事,發燒而已。”那天看日出吹了冷風,回來又是一陣苦雨,她當夜就發了高燒,扛了兩天,燒沒退,只好來醫院了。
黎序璋大概想到了緣由,語氣溫柔道:“你在哪兒?我過去看你。”
廖祈恩想拒絕,又想起那日自己故作大方半路下車的事,意識到黎序璋根本沒耐心在一件事上對自己再三關懷,于是抑制住那點矯情:“好呀,我家街口的社區醫院。”
都坐電梯到地下車庫了,黎序璋又想起來,囑托司機:“老劉,你給粥道打電話預約一份花膠粥,等下就去拿,再上樓去超市買點水果和零食。”
到了醫院,他是自己提著東西進去的。舊城區的社區衛生中心,地方不大人又少,但凡來個打點滴的,護士就隨手給患者安排個床位,醫患都方便。
故此黎序璋到的時候,廖祈恩正靠坐在病床上一邊打著點滴一邊玩手機,見了他便笑道:“真不好意思,大忙人日理萬機還來看我。”
黎序璋放了手里的東西,似笑非笑:“廖祈恩,你哪里學的這些假大空,不是你讓我來的嗎?”
“黎總要是覺得被逼迫的話,那可以先走啊。”她也學他似笑非笑,不露情緒。
黎序璋搖頭笑:“你哪……”他尾音拉得長了些,像帶些放任的嗔怪,廖祈恩胸腔里有東西猛跳了兩下。
“飯還沒吃吧?”他又說。
“等下掛完水就去吃。”
他伸手給她看表:“你看看幾點了。”
“十二點。”
“知道就好。”他把粥盒端出來,“喏,趁熱吃。”
“謝謝黎總。”
“嗯?說過了,叫我什么?”
“謝謝黎……序璋。”她伸手去接,又用插了針的手去握勺子,沒拿住,抖了一下,粥差點潑出來。
黎序璋輕嘆了一聲,在床沿坐下:“我幫你拿。”他接過粥盒。
廖祈恩話比腦子快:“別人都是拿勺子喂粥,怎么只有你拿碗?”
黎序璋愣了一下,倒也不動聲色,這回連她手里的勺子也一并接了過來,舀一勺湊到她嘴邊:“啊……”
著實親密了些,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伸手去奪勺子:“我……我還是自己來好了。”
黎序璋也不推讓,把勺子放回碗里,依舊替她托著碗,坐在床沿,側身看她,倒是極有耐心的樣子,連手機響起來都沒有伸手去摸衣袋。
廖祈恩示意他接電話,將打點滴的手翻過來,作勢要去托碗底:“我可以的。”
黎序璋沒有松手,只用空著的手拿了手機出來,只看了眼屏幕,就掛斷電話,將手機塞回口袋里了。
廖祈恩料想他也許有些電話不方便在自己面前接,便說:“你要是有事就先走,我不過是小感冒,沒問題的。”
黎序璋逗她:“你連身體的事都算小事,我還能有什么大事?”
她差點想說“未婚妻”,硬是忍住了。
黎序璋的手機進來一條短信,他掏出來看。是側對著她的姿勢,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碗底那只手似乎漸漸失去了方才的耐心。
廖祈恩忽然伸出手腕將粥碗攬在胸前:“你有事真的先走,我沒問題的。”
黎序璋的掌心徒然空出來,他松了口:“我去打個電話,馬上回來。”廖祈恩捧著碗舀粥吃,冷不防扎著針的左手一陣抽痛,她手一抖,半碗粥盡數潑在衣服上。
這真是令人頭大。
衛生中心的老舊病房沒有洗手間,她只能舉著點滴瓶去走廊盡頭的衛生間。但走到拐角處,她忽然聽見黎序璋的聲音:“那你現在打算怎么辦?”頓了一下又笑,“現在知道我的好了?預備怎么謝我……你就是這么想我的啊……”語調慵懶,極盡撩撥。
廖祈恩站著沒動。是那位未婚妻小姐?廖祈恩覺得不像,在那位面前,黎序璋可不是黎總,只是序璋,遠沒有這樣游刃有余的。
果不其然,拐角處那個熟悉的男聲又說:“行了牧月,你放心吧,先回酒店等一等,我馬上過去。”
廖祈恩只覺一顆剛剛溫起來的心全然冷下來了。
病房里,粥碗擱在柜子上,廖祈恩正坐在床上猛抽紙巾擦衣服上的污漬。
黎序璋進來。“廖祈恩,我有點事得先走。”他走近了,看清她的動作,“潑了?”
廖祈恩“嗯”了一聲,抬頭看他,可憐兮兮:“怎么辦?”
他忽然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小心一點呀。”就在她以為會有轉機的時候,他退了一步,“我有點急事,必須先走。下次,下次約。”說完,他匆匆離去。
廖祈恩把手里的紙巾狠狠扔進垃圾桶:黎序璋是什么樣的人,自己還不夠清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