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送行
- 袁哲生
- 954字
- 2019-09-12 19:19:46
沈從文的煙火
沈從文的短篇小說《柏子》是一篇很令人意外的作品,因為它從頭到腳盡是歡樂與滿足,絲毫沒有半點悲傷的氣息。
這話聽起來怪怪的不是嗎?快樂是大家所企求的,如果生活中充滿了歡樂豈不大快人心?難道一篇小說滿溢了興奮之情竟會減損了它的文學成就?當然不會。事實上,這點疑慮其實也不會成立,因為世上并沒有絕對的歡樂,在生活中、在閱讀里都沒有。
柏子是一個苦力水手,平日在貨船上也許一待二十天才靠岸一次,他“日里爬桅子唱歌,不知疲倦,到夜來,還依然不知道疲倦,所以如其他許多水手一樣,在腰邊板帶中塞滿了銅錢,小心小心地走過跳板到岸邊了”。靠岸的時間短,柏子手中拿著一段燃著火頭的廢纜子照路,他要到岸邊某間熟悉的樓上去享受男歡女愛了。柏子找到了他朝思暮想的那間樓,吹著哨子拍門,“門開后,一只泥腿在門里,一只泥腿在門外,身子便為兩條胳膊纏緊了,在那新刮過的日炙雨淋粗糙的臉上,就貼緊了一個寬寬的溫暖的臉子……‘老子搖櫓搖厭了,要推車。'‘推你媽!’婦人說……”婦人像一個小心眼的情人般先檢查柏子帶了禮物給她沒有,看見了雪花膏、手巾和罐上有美人兒畫像的蜜粉方才高興了。柏子粗魯得像頭小公牛,“肥肥的奶子兩手抓緊,且用口去咬。又咬她的下唇,咬她的膀子,咬她的大腿……”糾纏了好一陣子,婦人用煙盤燒煙給柏子吃,柏子吃一口煙,喝一口茶,婦人還邊唱孟姜女給他聽,仿佛當皇帝一般地心滿意足。
一連和婦人相好了兩次,柏子的歡樂時光終于也接近尾聲了,把最重要的事情辦完了,柏子又燃起廢纜子,腳踏泛冷的泥水地,獨自回船上去了。可這一路上,柏子的腳是冷的,心卻是熱的。“他把婦人的身體,記得極其熟悉;一些轉彎抹角地方,一些幽僻地方,一些墳起與一些窟窿,恰如離開婦人身體一千里,也像可以用手摸,說得出尺寸……今夜‘吃’的足夠兩個月咀嚼,不到兩個月他可又回來了。”
這段露水姻緣,被沈從文描寫得極其絢爛奪目,像是一場美好得令人艷羨的煙火表演。柏子就是那五彩的煙火本身,他歡喜得炸開來了,沒有空間悲傷,但并不表示這篇作品就不帶任何感傷氣息。感傷自然是有的,但不在柏子身上,卻在讀者的心里。沈從文的這一招是極為高明的,他只需負責描寫柏子的極端快樂就好了,讀者分享了柏子的歡娛之后,就像欣賞一場國慶煙火表演完,誰能不為眼前隨之而來的冷清與黯淡嘆一口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