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媽在服裝廠上班，縫縫補補是她的強項。我們家的人都有一兩件打補丁的衣服，爸媽和姐姐因為是大人，補丁只會在內衣和襪子上出現，我和弟弟則連外套上都會出現補丁的影子。弟弟衣服上的補丁通常在兩個膝蓋，我的在臀部。媽媽的手藝極其好，打得補丁漂亮的像藝術品，因此，穿有補丁的衣服，我們一點兒也不覺得難為情，不僅不怕別人看見，還巴不得有人問是誰的手藝。
姐姐要去大城市上大學了，媽媽為她置辦了兩身新衣服，她換下的一件格子襯衫我比較喜歡，打算在開學那天穿。我比姐姐瘦但比她高，格子襯衫穿在身上稍微有點短。我只有兩條春秋季節穿的褲子，一條古銅色，一條藍色。藍色褲子上打了補丁，但它的顏色跟格子襯衫比較配，我決定開學那天穿。
九月一號早晨，我早早地起了床，待父母起床后，便去他們的臥室里照穿衣鏡。從前面看，我對自己的打扮很滿意；側身打量后面，發現那個精致的圓補丁沒有被上衣后襟遮住，整個兒露在了外面。“同學們會不會笑話我？”我有幾秒鐘的顧慮，隨即以己度人的認為同學們會羨慕我有一個心靈手巧的媽媽。
緊張而略帶興奮地挨到上學時間，我背著書包從家里出發。聽爸爸說，從我家住的郵電局宿舍到安平高中還不到二里路。
走進學校大門，迎面看到一塊長方形牌子，上面張貼著新生分班名單，跟前站著幾位學生。
我也走過去查找自己的名字。
“高一”新生分四個班，我先從“一班”看起。排在“一班”首位的是鐘清揚，掛在末尾的是我的名字裴清揚。在這之前，我沒怎么為自己靠走后門進這所學校感到難為情，此刻卻赧顏了，感覺自己像是“滯銷商品”，而鐘清揚是“緊俏商品”，硬性搭配，買一個搭一個。
根據分班榜上的提示，我去教學樓的底層尋找教室。
“高二”、“高三”明天才開學，“高一”新生大都還沒到校，已來的那小部分正在宿舍忙著整理床鋪，因此教學樓里還是一片清靜。
“高一”一班位于一樓最西邊。教室里空無一人，只有前排課桌上放著兩個書包。
作為“后門生”，我自覺地選擇了后面角落里的位置，呃，也算不上是最后，東南角倒數第二桌的右座。起先我選擇的是東北角的最后位置，因莫名地感到很壓抑便又南移了。
呆呆地坐了半天不見一位同學進來，我決定出去熟悉一下校園。
這所學校才建了三年，綠色植物少之又少，實在無法用環境優美來形容它。教學樓和辦公樓位于校園中心，后面幾排平房分別是學生宿舍和食堂。
操場在最前面，非常寬闊，有兩名男生正在一個籃球架前練習投球。
東、南兩面墻上的體育運動文化壁畫將我吸引過去；正欣賞著其中的一幅投籃圖，突然有個東西重重地打在了我的臀部，也就是說打在了那個漂亮的橢圓形補丁上，回頭發現是一個籃球，知道那兩名男生不小心失手了，并不介意；誰知他們愣怔了幾秒鐘后竟大笑起來。
我的臉上掛不住了，用瞪眼來表達自己的不滿，那兩名男生不僅沒就此住聲，而且笑得更厲害了。
那位較瘦的男生不只是笑，還指著我對他的同伴——較胖的男生說道：“竟然有這么巧……哈哈哈，彈到她的……哈哈哈，啊喲……笑死我了，咋這么有準頭……”
“把那個圓補丁當成籃筐了……哈哈哈……”那個胖男生也樂不可支，“太滑稽了……哈哈哈，簡直就像鐵珠子遇到了吸鐵石……哈哈哈……”
胖男生的話讓我怒不可遏，一個箭步上前，左右開弓給了這兩個肆無忌憚的男生一人一腳。
兩人的笑聲戛然而止?！班?？你怎么踢人！我不是故意的！這純屬巧合！”瘦男生撫摸著被踢疼的腿朝我抗議。
我一聽他是罪魁禍首，就又給了他一腳。
“臭丫頭，真是不可理喻！你再踢一腳試試，看我不——”
試試就試試！我又抬腳踢他，卻踢了個空。
“別理她！這女的簡直就是個瘋子！”胖男生嚷嚷著抱起籃球將瘦男生拽走。
……
我無心再欣賞那些壁畫，怏怏地返回教學樓。
經過教室窗前時，聽到里面的嬉戲打鬧聲有點耳熟，便透過玻璃朝里看了一眼。
竟然是操場上那兩個可惡的男生！我不由停下腳步。
“不能讓這兩個壞蛋以為我害怕他們！”見那個瘦男生發現了我，就加快步伐走進教室。
“這可真是冤家路窄??！”胖男生愣愣地望著我嘀咕一句；瘦男生則一臉壞笑地盯著我吹了聲口哨。
我旁若無人的走向已經用書包占下的課桌，還沒坐下，聽見瘦男生問道：
“不打不相識，請問這位同學叫什么名字？”
我沒理他，坐下來將書包塞進桌洞。
“不要害怕！”瘦男生又道，語氣里含著幾分戲謔，“作為同班同學，我們是不會難為你的?！?
我在心里嗤之一鼻，高聲說道：
“我叫裴清揚！”
“什么？！”瘦男生好像吃了一驚。
我一字一頓地又報了一遍姓名。
“你……就是裴清揚，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瘦男生雙手掏著褲兜一邊問一邊朝我走來。
“這可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了！”胖男生也跟過來。
至此，我知道這個瘦男生就是鐘清揚了。我和他像兩個即將過招的武林高手一樣，無聲地審視著對方。
鐘清揚和他哥哥一樣都是又高又瘦，但臉面長得一點兒也不像，可能一個隨父一個隨母。鐘清越是雙眼皮，看上去溫文和善，而他是薄薄的內雙單眼皮，鼻梁直挺，面頰飽滿，嘴巴微抿著，看上去既冷傲又不正經。
“還良師益友呢！”我大失所望，在心里對姐姐表示不滿，“簡直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壞蛋！”
“王一鳴！”這時教室門口傳來一位男同學的叫聲，“你媽跟你要鑰匙來了！在大門口等著呢，讓你趕緊送出去！”
“噢，知道了，謝謝哈！”胖男生答應著，拍了一下鐘清揚的肩膀跑出去。
“你真的是裴清揚？！”鐘清揚湊到我面前，辨別真假似的緊盯著我的臉端詳。我像趕蒼蠅一樣扇了扇手，在心里說了聲——“滾開！”
“怎么既不隨你媽媽也不像你爸爸？”
“我隨我奶奶！你管得著嗎？！”
“噢，原來如此。——你不是需要我的幫助嗎？走吧，到前面做我同桌?！?
我翻了個白眼兒沒吭聲。
“怎么，不想和我同桌？！”
“嗯，不想！”
“是嗎？！那吃虧的人可是你??！和我做同桌，你可以隨時隨地的向我請教問題！——你也不要太慚愧，看在我哥和清瑩姐的面子上，先前的事我不跟你計較。”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回道：“你不計較，我計較。不用看他們的面子，我不喜歡跟不三不四的人坐在一起。”
“給你面子，你還罵人？！我是看我哥和清瑩姐的面子才——”
“你的耳朵有問題還是理解力差？我已經說過了，甭看他們的面子！”
“你拽啥呀拽？！要不是我向清瑩姐保證過——”
“我會告訴我姐姐，是我不讓你幫助的?！?
“我再說一遍！先前的事純屬巧合，你不要惡人先告狀跟清瑩姐亂說！”
“我會實事求是地說！”
“你所謂的實事求是就是——我故意那樣做的！”
“不管你是故意還是無意，我都不會跟我姐姐提那件事。我只是告訴她，我與你道不同不相為謀！”
“啊喲嗬，還拽起詞來了！我才疏學淺聽不懂是啥意思，請——”
“就是看你不順眼！”
“你——”鐘清揚正要反擊，進來一位男同學，不得不將后面的話咽了回去。
我掃了一眼這位男同學的臉，不由怔住。——長得真像郭泰?。∫皇撬哪橆a有一顆痣，我簡直懷疑就是郭泰本人！
這位男生站在講臺前環視教室一周，目光如蜻蜓點水般在我這里停了一下。那一刻，我真想站起來問問他是不是與郭泰有親戚關系。
我對這位酷似郭泰的男生一下子就產生了好感，用目光追隨著他走向先前我選擇過的那張課桌；一直望到他覺察到我在看他，朝我投來不自然的一瞥，我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
我收回視線，與鐘清揚滿含揶揄的目光碰了個正著。在我的怒目瞋視下，鐘清揚做個鬼臉走開。
我從桌洞里掏出書包正往課桌上擺著書本，忽然聽到鐘清揚的聲音在教室東北角響起。
“你好，我叫鐘清揚！勞駕往里挪一挪！”
我好奇地回頭，看到那位跟郭泰相像的男生挪到靠墻的座位，鐘清揚在他的外側坐下來。
“這個壞蛋又搞什么明堂？”
我正揣測著他的用意，鐘清揚轉臉朝我眨了眨眼。我回敬他一個白眼。
新生們陸續來到教室。我的前后和右邊都坐上了男生，我盼著來一位女生與我同桌，結果最后還是一位男生坐到了我的左邊。
“鐘清揚，你怎么坐后面去了？！”這時教室門口響起這樣一聲。我抬眼望去，看到那個胖男生王一鳴和兩位女生一起走進來。
“因為我長得高??！”
“狂妄自大、大言不慚！”我在心里嘀咕，“清越大哥怎么會有這樣的弟弟！”
“咱們坐到鐘清揚前面！”跟王一鳴一起進來的那位比較漂亮的女生約那位比較文靜的。
“我也過去！”王一鳴抓起擱在前面課桌上的書包，跟著她們往北邊走去。
……
同學們都到齊后，第一堂班會課開始舉行。我們的班主任姓周名正，個子不高、圓臉，挺和藹也挺幽默，他在作自我介紹時，調侃自己的相貌名不副實、但力求在思想品質方面名副其實。
新生點名自然是必不可少的環節。跟分班榜上一樣，鐘清揚第一個被點到。我對與郭泰相像的那位男生的名字十分好奇，所以老師每點一個男性名字，我都要親眼與其本人對對號。
當老師點到“卓凱”時，那位與郭泰相像的男生站起來回答一聲“到”。
“都是兩個字?！蔽以谛睦飳⑺凸┑拿肿鲗Ρ龋白縿P、郭泰， zhuo、guo，kai、tai……連名字的韻母都相同，真是太巧了！”
這一發現讓我興奮不已，忍不住又回頭看他，沒承想撞上鐘清揚的目光。
見那個可惡的家伙閉起一只眼沖我做鬼臉，就悻悻地瞪了他一眼。
跟鐘清揚相熟的那兩位女生，坐在了他和卓凱前面，比較漂亮的那位叫高燕飛，比較文靜的那位叫趙淑靜。王一鳴坐在了她倆前面，與一位女生同桌。
“單紅芳！”
坐在南排最前面一桌的短發女生站起來。
“老師，那個字在姓氏當中不能念‘dan’，應該念‘shan’！”
她的解釋，讓大家都發出了善意的笑聲。
我的名字最后一個被點到。
“這么巧，兩個清揚！”
周老師話音一落，鐘清揚就站起來說道：
“名字雖然相同，意思卻不一樣！老師，我的是鐘聲清越悠揚之意，她的是清秀美麗之意?！币娡瑢W們都將目光轉向我，緊接著強調一句，“一種美好的愿望！”
我心知肚明他還有一句“大家不要失望！”的潛臺詞，便回頭乜斜他一眼。
“比老師我知道的還多！”周老師笑道。
“我是聽她姐姐說的。她姐姐是我哥哥的同學！”
“老師！他們的哥哥姐姐可不是一般的同學！”胖男生王一鳴插嘴道。
“那就是二般嘍！”坐在前面的一位男生接上一句。
老師和同學們都忍不住笑了。我窘迫得不行，恨不能沖過去給鐘清揚和王一鳴一人來上一腳。
“‘三人行，必有我師’”周老師清了清嗓子說，“這次點名，讓老師和同學們都漲知識了。希望同學們在以后的歲月里，團結友愛，互幫互助，共同進步！”
班會末尾，周老師任命了幾位班干部。班長是鐘清揚，副班長是馮青峰，學習委員是趙淑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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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放學時我去廁所方便了一下，正要往外走，從旁邊的停車處傳來一位女生的說話聲——“哎，你們注意到沒有，裴清揚的褲子上有補??！”
“誰沒穿過補丁褲啊，大驚小怪！”——這是鐘清揚的聲音。
“我就沒穿過！”
“難道你小時候也沒穿過？”——這是王一鳴的說話聲。
“嗯，我從小到大都沒穿過！趙淑靜，你也沒穿過吧？”是高燕飛無疑了。——往這里來時，我無意中回了回頭，瞥見趙淑靜和高燕飛挎著胳膊走在后面。
“我小時候穿過?！?
“呃……小時候穿還說得過去，上高中了還穿——”
“噓！小心傳到她耳朵里！她可真——”
“王一鳴！”鐘清揚好像害怕被我修理之事曝光，忙不迭地制止。
“可真怎么著??？”高燕飛追問。
“呃……可真感到難為情?！?
“你這是替古人擔憂，她要是感到難為情就不會穿著來了。——哎，鐘清揚，等等我們！”
確定四人走遠了，我才從廁所里出來。
第一天上學就接二連三的遭到嘲笑，我不禁對未來的處境更加擔憂起來。我已經得罪了鐘清揚，走后門進安平高中一事，難保他不會告訴高燕飛他們，就算他不說，我的學習成績也會讓我抬不起頭來的。
“別再丟人現眼了，背上書包退學吧。”
我猶猶豫豫地朝教學樓走著，看到有人從一班教室里出來，認出是卓凱，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暖流。
“莫非他是老天爺派來接替郭泰的良師益友？！萬一是，我退了學不就錯過他了！就算不是，每天見到他也就如同見到郭泰了！”想到這里，我打消當逃兵的念頭轉身往回走。
我家沒有閑著的自行車，我也不會騎自行車，本來打算學來著，得知不用去外鎮上學就放棄了。
回到家中，我將補丁褲子換下來扔到媽媽面前。
“我再也不穿它了！”
“同學笑話你了？”
“嗯！看著辦吧，我就這一條褲子了！”
“我也不穿帶補丁的衣服了！”在旁邊聽著的弟弟說，“同學們都以為咱家非常窮！”
“不穿就不穿吧?！眿寢寚@了口氣說，好像有些惋惜自己的手藝從此沒了用場。
……
午后，我早早到了學校，在教學樓前遇上從停車處走來的鐘清揚、王一鳴、高燕飛和趙淑靜。
高燕飛先看見了我，她朝我的下半身瞥了一眼，隨即對她的伙伴們低語一句，然后四人一齊打量我的腿。我猜到高燕飛說的是我換了一條褲子，也猜到他們慢下來是想看看這條褲子上有沒有補丁。我不想讓他們在背后對我指指戳戳，決定先聲奪人。
我不想與太多人為敵，打算只拿一人當箭靶子。高燕飛和趙淑靜沒有跟我起過正面沖突，先將她們排除。剩下的兩人相比，鐘清揚比王一鳴可惡十倍，我決定把氣撒到他的頭上。
“看什么看？！”我驟然駐足，氣勢洶洶地盯著鐘清揚嗔喝，“好奇我這條褲子上有沒有補丁？！告訴你——沒有！失去一個嘲笑人的機會，非常失望是嗎？！”
四人皆驚呆。我還沒解氣，乘勝追擊：“沒穿過補丁褲就可以嘲笑人嗎？！淺薄狹隘的人才好嘲笑人！”
“你還沒完了還！”鐘清揚反應過來，怒氣沖沖地反擊，“要不是看清瑩姐的面子，我跟你老賬新賬一齊算！”
“算就算！別扯上我姐姐！”
“現在我不和你一般見識！‘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隨你便！我隨時恭候！”
“別這樣，十年后你們就成一家人了。”王一鳴打圓場。
“誰跟他一家人！”
“成了親戚不就跟一家人一樣了?！パ剑植皇峭馊?，盡著吵吵啥?！?
王一鳴拽著鐘清揚走開了，高燕飛好像有些心虛，灰溜溜地挽起趙淑靜的胳膊跟上去。
……
一天三頓飯，我都回家吃。
從我家到學校的這條路是一條主干道，鋪了水泥。路北坐落著鎮政府、學校、供銷社等部門。路南是平闊的田野，田中玉米成熟在即。田野的盡頭有一座呈東西走向的山，一條寬而淺的溪貼著山腳蜿蜒向西。
下午放學的時間比較充裕，一路上可以優哉悠哉地近觀遠眺、后顧前瞻。
回安平鎮整整半年了，我的內心里依然視它為異鄉，此刻，踽踽獨行在這“異鄉”的黃昏里，不禁又思念起故鄉。如果擁有孫悟空那樣的法術就好了，翻個筋斗就可以回到陽坡村，而現在只能借助想象來緩解切切的思鄉之情。
乘上想象的翅膀，我飛到故鄉的上空巡禮?！铱吹?，收工的勞力扛著農具正走在田間小路上；我看到，留戀清水的白鵝正與牧童周旋著不肯回家；我看到，耕牛排著隊悠然歸來，趕牛的爺爺跟在后面，鞭子搭在肩上，手里還提著一個盛著螞蚱的葫蘆……我聞到了裊裊炊煙的味道，聞到了飯菜的醇香……我聽到人們圍著飯桌閑話家常；我聽到有的人家打開了收音機，收音機里正在播放膾炙人口的長篇評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