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往只顧拼命往前趕,兩周一次的休息日也都用來學習,在這美好的春天里,我打算獎勵一下自己,過一個真正屬于我的周末。
星期天吃過早飯,我約上弟弟去半干涸的南溪中拔薄荷。
通往南溪的沙土路,如絲帶般從兩排青楊樹間蜿蜒伸展。我雖不曾踏過半步,卻已乘著想象的翅膀,在綠意初萌之季、風搖青蓋之季、黃葉颯颯之季、雪花飄飄之季,在鳥語如歌的清晨、蟬鳴如嘶的午間、秋蟲呢喃的夜晚……于那條路上徜徉了無數次。
今日天氣晴好,風和陽煦。出來郵電局大門,我便被閃閃發亮的麥田吸引,迫不急待地想去體驗一下在里面漫步的感覺。
“咱們順著麥地去,回來時再走那條沙土路。”
弟弟無異議,跟著我踏上田埂。
我想象自己正披著羽衣霓裳姍姍款步綠毯之上,不由伸展胳膊作翩翩然狀。
“二姐,你這是在學稻草人嚇唬鳥嗎?!”
弟弟的取笑將我拉回現實,看見地里有許多薺菜,不由蹲下拔起來。
“它叫啥名字?好吃嗎?”弟弟湊過來問。
“薺菜。你聞聞?!蔽页读藥灼j菜葉子遞到他的鼻子下。
弟弟使勁兒嗅了嗅,說道:“有股清香味兒!”然后拿著一棵薺菜當樣本,比照著拔起來。
很快我們就采滿了一兜。
今日出來的主要目的是拔薄荷,現在需回家將這些薺菜倒下。我支使弟弟跑腿兒,他卻試圖逃避。
“‘剪子、包袱、錘’,誰輸了誰回去送!”
“輸贏你都得回去!”我在心里說。我們姐弟仨,弟弟最好說話、我最拗固、姐姐最任性。
我出了“剪子”,弟弟出了“錘”。
“哈哈,你輸了!”
“三局兩勝的。”
“哼,你贏了的話,就成一錘定音了?!?
“那當然了!”我在心里回一句。
我的手氣真是太差了,最后還是弟弟取勝。
“真正的男子漢,絕不會讓他的姐姐去跑腿!”
“我就知道是這樣!”弟弟嘟囔著從我手中接過鼓鼓囊囊的花布兜。
我得了便宜沒能忍住賣乖:“知道還作無謂的掙扎,一開始就應當乖乖就范!”
……
“喂!裴清揚!你在那里干嗎呢?!”
我正眺望著南山遐想,身后響起王一鳴的喊聲。
回頭發現王一鳴、鐘清揚和趙淑靜、高燕飛在水泥路與沙土路交會的丁字路口站著,就朝他們揮了揮手。
“走??!跟我們去爬山!”王一鳴說。
我不想往他們那個圈子里擠,便擺手拒絕。
“一塊兒去吧,裴清揚!”趙淑靜也發出邀請。
我正要再次推辭,聽到鐘清揚喊道:“裴清晏!過來!跟我們去爬山!”
剛從馬路對面橫穿過來的裴清晏聞聲站住,在他猶豫的當兒,王一鳴加上一句:“王一舉和高鴻飛也去!”
“二姐!我要去爬山!你也去吧!等回來咱們再去拔薄荷!”裴清晏說著跑向鐘清揚他們。
這時,王一鳴和趙淑靜又相繼朝我發出殷切召喚。
好人不過三勸,我不再固執,順著田埂小跑著前去。跑到路邊時,聽見鐘清揚朗聲說道:“‘春風得意馬蹄急’!”
我一下子就聯想到以前他懟我的那句——“屬馬的?動不動就尥蹶子!”,忍不住瞪他一眼。
鐘清揚促狹一笑,拉著長音兒念出下一句:“‘一日看盡長安花’!”
這當兒,兩個與裴清晏差不多大的男孩跑過來。
“這個姐姐是誰?”跟王一鳴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問。
“裴清晏的二姐裴清揚!”王一鳴說。
“是鐘清揚的清揚嗎?!”
“嗯?!?
“那可就太稀奇了!”長得比較清秀的那個男孩說。
“別少見多怪,重名重姓的有的是!”高燕飛說。
“我弟弟王一舉,高燕飛的弟弟高鴻飛?!蓖跻圾Q給我介紹,“他倆跟裴清晏同級不同班?!?
“人到齊了,出發!”鐘清揚說。
一行人前后相隨踏上沙土路。王一舉、高鴻飛和裴清晏并排著走在最前面,王一鳴和鐘清揚居中,我和趙淑靜、高燕飛殿后。
王一舉跟他哥哥一樣話多,我向來喜歡愛說愛笑的人,可以說一見面就喜歡上了這個胖乎乎的小男孩。
王一鳴不只對鐘清揚說個不停,還時不時地回過頭來跟我們仨嘮扯。
我早就覺察出高燕飛不喜歡我,甚至有些敵意,因此一直對她有防范心理,決不主動與之搭訕以免自討沒趣兒??墒遣恢獮槭裁?,在極有好感的趙淑靜面前,我竟然也總是拿拿捏捏,無法做到隨性自在。由兩排青楊夾著的這條沙路最多三人并行,當路對面有行人過來時,我借著讓路退到了她們后面。
這樣走了沒一會兒,鐘清揚停下來系鞋帶。為了便于聊昨晚的電視劇,王一鳴改成與趙淑靜、高燕飛并行。
我正體驗著無拘無束地走在這條向往已久的路上的感覺,落到最后的鐘清揚趕上來與我并排走。我無法拿他當空氣,想擺脫他;誰知我放慢腳步,他跟著放慢,我快步走,他也快步走,活像一只喜歡模仿人的猴子。我抬腳威脅警告,他靈活的跳躍閃避……就這樣,在其他人熱烈的交談聲里,在我和鐘清揚無聲的較量中,一尺多高的跨溪石板橋近在眼前了。
走上矮矮的石橋,鐘清揚越發變本加厲——挑釁性地靠過來與我肩并肩;我往左邊挪了挪,他跟著挪了挪,我再挪,他又跟著挪,我都快成無立錐之地了,他依然不罷休。不知分寸、不知羞臊的家伙!不給他一點兒厲害看,他就不知道馬王爺長了三只眼!我不動聲色地走著,快要接近橋頭時倏然抽身躍到他的右側,旋即鉚足力氣將胳膊肘子猛地往外推搡兩下,毫無防備的鐘清揚于是打著趔趄跌進溪中?!氵@個可惡的家伙走運,跌在了一片松軟的干沙上。
前面的人被鐘清揚下意識地發出的叫聲驚動,紛紛回過頭來。見他安然無恙,王一鳴唱著調侃:
“春天里來百花香,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熏得鐘清揚暈頭又轉向,一跤跌到那溪灘上?!?
“哈哈哈……清揚哥哥,你是不是‘飛機拉煙,猴子看天’來著?!”
“幸災樂禍,你們兄弟真殘忍??!”高燕飛說。
“這么矮的橋,又摔不著他?!?
“摔不著也嚇一跳?!钤摪。娗鍝P,再讓你走路不掌眼!”
“你這才叫幸災樂禍!”王一鳴說高燕飛一句,伸手將鐘清揚拉上橋來。
“你沒事吧?”趙淑靜問道。
“沒——事兒!”鐘清揚一副想當然的語氣,“一尺多高的橋,對我這武林高手來說——”
王一鳴打斷他:“武林高手不過是為咱們表演了一下‘屁股蹲兒’!”
王一舉、裴清晏和高鴻飛被逗得哈哈大笑。
一行人繼續往前走,鐘清揚依然死性不改,湊到我跟前咬牙切齒地用氣聲叫了聲“母夜叉!”
我懶得再理這只賴皮狗,擺出一副置若罔聞的樣子,將目光投向淡黃淺綠的柳蔭。
……
銜接石橋南頭的這一小段路也是直的,但遠不如北頭的路好走。挨近南山山腳時這條路便分了岔,一條陪著溪流往西綿延,另一條則通到南山頂上。
在分岔路口,我甩下鐘清揚走到高燕飛和趙淑靜的前面去。
呈東西走向的這座山并不算高,山脊呈渾圓狀,頂部幾乎看不到一棵樹。朝北的這一面,涇渭分明的生長著兩片樹林,一片是常青的柏樹,一片是尚未泛綠的槐樹。
山的坡度不算陡峭,羊道小道也算不上崎嶇,走起來較為輕松。
“哎呀,累死了……鐘清揚,你拉我一把!”爬到半山腰時,高燕飛發出求助。
“這才走了幾步?!”鐘清揚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原來這家伙不知什么時候又跟上來了,真是一條甩不掉的賴皮狗!
“就是?!蓖跻圾Q接口道,“別這么嬌氣,趙淑靜都沒喊累?!?
“趙淑靜是標準?!是典范?!”
“是!”鐘清揚作了回答,“無論從哪一方面講,趙淑靜都是你們女生學習的榜樣!”
“你這是在諷刺我嗎?”趙淑靜說。
“怎么是諷刺,是真心話!有的女生刁鉆古怪、不可理喻,特別討厭!如果所有的女生都像你一樣,就天下太平了!”
“你這是說我嗎鐘清揚?!”高燕飛問道。
“見過撿錢的,可沒見過撿罵的?!?
“就是。”王一鳴插嘴,“鐘清揚傻嗎?還當著你的面說。”
“那清揚哥哥是怎么評價燕飛姐姐的?”走在最前面的王一舉跟著發問。
“對啊,你怎么評價我?!”
“漂亮、活潑!”
“清揚姐姐呢?”
鐘清揚沉吟一下,回道:“不熟!不了解!不敢妄加評論!”
“我了解!”王一鳴接著他的話道,“可以用‘女俠’來形容裴清揚!”
我清清楚楚地聽見鐘清揚發出一聲嗤笑。
“還真是呢?!备哐囡w干笑一聲,“入學第一天,她就給鐘清揚來了個——”
“胡說啥呢高燕飛!”鐘清揚截住她的話,隨即轉移話題。
……
剛剛覺得累就到了山頂。
此山的陽面景象,我已經想象過無數次,今天終于見著了它的真面目。與北面相比,南面的坡度更為平緩,山腰以上一片荒蕪,稀稀疏疏地生長著幾株柏樹,山腰以下是層層田地和兩個相距不遠的村莊。
就地歇息片刻,大家先去觀看離得較近的山的東面。東面頗是陡峭,森森翠柏一直綿延至山腳。
朝著東方一望無垠的山川田野遙瞻一番后,我們一行人嘻嘻哈哈地沿著渾圓山脊往西走去。此山長得“虎頭蛇尾”,越往西越矮,漸漸變成丘陵。丘陵附近有一個較大的村莊,流經此處的南溪仿佛不舍離去,在村邊形成一個半月狀水灣。
鐘清揚提議從村莊里穿過去,然后順著伴隨南溪往西延伸的那條路回來。沒有人不同意,我更是贊成,因為這樣一來可以順便去溪中拔薄荷。
下到山腳,我們看到一片樹林旁依偎著一個大院落,里面有好幾排平房。看樣子是一所學校。
“瞧瞧去吧?!”
不只王一舉一個人好奇,我們也都想近距離看看這所學校。
走到跟前,才知道原來這是一家敬老院。
敬老院的網狀鐵大門敞著,我們不敢貿然走進去,靜靜地站在門外朝里張望。
院子當中,有十多位老人坐在那里曬太陽,一位相對年輕些的爺爺正在一塊菜地里忙活。
“咱們走吧。”王一鳴悄聲說。
隨大家離開時,我無意識地又朝院子里瞧了一眼,正好瞧見一位老太太提著馬扎從屋里出來,因她的身影與我的奶奶非常相像,不由脫口喊了一聲“奶奶!”
大家聞聲站住。正在整理菜園的那位爺爺聽見了,朝大門口看來。
“怎么,你奶奶也在這里?!”王一鳴問。
“我奶奶去年就去逝了!”裴清晏說。
“呃……我看花眼了。”我訕訕道。
這當兒,那位爺爺放下農具朝大門口走來。
“閨女啊,你看你奶奶來了?”
“不是……我看花眼了……”
“我們可以進去跟那些爺爺奶奶說說話嗎?”鐘清揚問。
“可以、可以,你們是這個村里的?”
“不是,我們在鎮上住。”王一鳴說,“爺爺,您貴姓?。俊?
“我姓秦。”
“哦,那我們稱呼您‘秦爺爺’!”
秦爺爺含笑點頭,“都進來吧?!?
身材高大的秦爺爺領著我們朝那些曬太陽的老人走去。
“鎮上這伙孩子來看咱們了!”
這些老人的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班蕖⑧?,好啊,真是一伙好孩子!”一位頭發全白了的奶奶代表大家開口向我們表示歡迎。
被我認錯的奶奶姓郭,秦爺爺說她已經耳聾到什么都聽不見了。這位郭奶奶不只身影跟我奶奶相像,臉龐也有相像之處。見我一個勁兒盯著她看,笑吟吟地朝我揚了揚手。
秦爺爺依次介紹了這些老人,取來兩條長凳給我們坐。
王一鳴、王一舉都是“自來熟”,在他們兄弟的帶動下,其他人也都拋開拘謹跟這些老人攀談起來。
閑聊中,我們得知這些老人都是安平鎮各村的“五保戶”,秦爺爺是這家敬老院的院長。
因為郭奶奶與我奶奶有相像之處,我對她的感覺格外親,蹲到她面前把手遞給她。郭奶奶摩挲著我的手,朝我笑著并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嘆息。
我和郭奶奶正無聲地作著感情交流,鐘清揚湊過來,依樣學樣的把手也遞給郭奶奶。郭奶奶一只手握著我的、一只手握他的。這時,裴清晏也過來跟郭奶奶握手。郭奶奶打量了打量裴清晏,又看了看我,用手比劃著說,她看出來了,我們倆是姐弟。
我們告辭時,郭奶奶依依不舍地送到大門口。我打手勢安慰她,以后我還來。鐘清揚再次依樣學樣地表示他也會來。
……
沿著敬老院門前的小路繼續向西走,大約行了一里路程,那個半月狀的水灣呈現在我們眼前。
灣內水量豐盈,一群鴨子和三五只鵝在里面快活地玩耍。
裴清晏觸景而吟:“‘春江水暖鴨先知’!”
高鴻飛跟著詠道:“‘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
王一舉搶著吼出后面兩句:“‘白毛浮綠水,紅掌撥青波’!”
“你這兩聲咆哮,嚇得那群鴨子哆嗦了好幾哆嗦!”王一鳴說。
王一舉、裴清晏和高鴻飛被觸到笑點,驟然齊聲大笑,驚走了近我們咫尺的一只鵝。
在堤邊看夠了鵝鴨戲水,我們順著溪旁的沙土路往上游走去。
沙土路兩旁生長著清一色的柳樹。鳥嬉枝間啁啾悅耳,密密柳絲如簾遮目。
越往上游走,溪水越少,行至呈半干涸狀態的溪段,我們就不走“正道”了,下去從里面走。
我邊走邊觀察哪個地處生長著薄荷,一會兒就落在了最后。
“裴清揚,你找啥呢?”王一鳴發現了問道。
“薄荷!”弟弟替我做了回答,并亮出那個花布兜,“看!我們是有備而來!”
“薄荷長啥樣?我不認識!”王一舉說。
“我二姐認識?!?
“好吃嗎?”高鴻飛問。
“當然了,不好吃拔它干啥?!?
高燕飛道:“鄉下人才吃的野菜?!?
“城里人不是不吃,是撈不著吃?!辩娗鍝P說,“咱們也跟著拔點兒吧?!?
“行!”王一鳴說,“我在我姨奶奶家吃過,可香了!”
趙淑靜跟著也道:“我也吃過,確實很香?!?
“看來就我和高鴻飛沒吃過?!备哐囡w說,“拔點兒也行,可是怎么吃???”
作為這伙人當中的“行家”,我不能再保持沉默,將所知道的薄荷的幾種吃法說給他們。
王一鳴和趙淑靜雖然吃過,但跟其他人一樣并不認得薄荷的樣子。發現薄荷后,我拔了幾棵,讓他們比照著辨認。
除了鐘清揚一時還不辨菽麥,其他人很快就能準確無誤的辨別薄荷了。后來我察覺鐘清揚根本就是故意搗亂,在他又一次拿著一棵不知名的水草向我請教時,趁其他人不注意就甩到他頭上。我這一招無異于“當頭棒喝”,鐘清揚變得心明眼亮起來,一會兒就拔來一把薄荷“交公”——放進我拎著的花布兜里。
人多、薄荷稠,沒費多長時間就拔了一兜。
在水泥路和沙土路相交的丁字路口,我們停下來瓜分勞動果實。王一鳴、王一舉將身上的口袋全部裝滿了,鐘清揚、趙淑靜和高鴻飛也是,高燕飛怕弄臟口袋只用手抓了一把,兜里剩下的那些就歸我和裴清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