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辭回去時，衛(wèi)昭仍靠坐在溢滿雨水的小巷中，面生紅暈，呼吸熾熱。

她喚了他兩聲，那雙合上的眼眸沒有半點睜開的意思。

許辭蹙眉。春生所借之勢在消退，她現(xiàn)在手無縛雞之力，紙鶴也驅(qū)使不了，沒辦法把這尊大佛帶回船上。

要不丟他在這里等死吧。

許辭有些煩悶地嘖了一聲，踹了衛(wèi)昭一腳，轉(zhuǎn)身欲走。

裙裾被扯住。

“小海棠，你好沒良心。”衛(wèi)昭呢喃道。

他的眼尾因為高熱而泛紅，眸光卻很是清明。

許辭心里念著禍害遺千年，認命地拽起衛(wèi)昭。

“我告訴過你，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動用春生，反噬是會要命的。”衛(wèi)昭搭上許辭脈搏，眼神中略有些興味，“就為了救那個陸家的小子？”

許辭近乎拖著衛(wèi)昭往前走，他的氣息落在她耳側(cè)，灼熱得她眼睫微顫，“他一死，必然影響北境戰(zhàn)局。北境若破，九州便會動蕩。仙門各宗也會因此事由魔界而起，大動干戈，掀起血雨腥風(fēng)。你坐收漁翁之利，當(dāng)然樂得看這一出好戲。”

許辭頓了頓，道：“可是衛(wèi)昭，你想過蒼生該如何自處么？山河破碎，生靈涂炭，民不聊生，他們又做錯了什么？”

衛(wèi)昭伸手扶正她要掉的步搖，“我怎么收了你這般心慈的徒弟，你該去廟里把菩薩金身拉下來，自個兒去坐那蓮花臺才是。要殺他的又不是我，我也不是他爹，坐山觀火也是錯？”

蒼生與他何干？凡人終有一死，蠅營狗茍，萬般艱辛，還不如早早投胎，占個好命格。

冥頑不靈。

……

翌日清晨。

許辭醒來，經(jīng)脈針扎似的痛，丹田空空如也，肩膀酸疼。

衣衫還是昨日那套，但被俞北用靈力烘干了。

她起身，換了件梔子色的上襦并鶯茶芥子色長裙，外罩淺杏團花暗紋披風(fēng)。

越十九叩門，“小師叔起了嗎？”

他來送早膳，一碗小火煨的河鮮粥，佐一碟腌制過的嫩姜。

許辭食欲很好，吃得干干凈凈，她問：“你師叔祖還睡著？”

“大師兄照看著呢。先前我也去瞧過一回，師叔祖牙關(guān)咬得很緊，藥死活喂不進去。唉，不吃藥，怎么退熱嘛。蓬萊倒是有醫(yī)修，師父已經(jīng)讓船老大盡快行船了，就是不知道趕不趕得及。”

許辭道：“再快也要四五日，他早燒成傻子了。”

本來就瘋瘋癲癲的。

越十九說得半分不假，俞南都熱了三回藥，一口也沒喂到衛(wèi)昭嘴里。

俞北擰干帕子，搭在衛(wèi)昭滾燙的額頭，扭頭見許辭來了，讓出位置，道：“小師叔，你快來看看。”

俞南嘟囔道：“這藥再熱兩回，藥性都散了。”

許辭接過藥碗，在床榻邊坐下。

衛(wèi)昭連耳垂都燒得緋紅，緊緊抿著唇，脆弱無辜。

俞南湊近，“小師叔有良策？”

許辭低眉，利落地卸掉了衛(wèi)昭下巴，發(fā)出“咔”的一聲，在幾人震驚的目光里將藥倒進了衛(wèi)昭口中，再替他復(fù)位。

“之后就這樣喂。”

俞南連連后退，擺手道：“這不行，不行，叫師叔祖知曉了，定要打死我們。”

許辭讓越十九去伙房拿了幾片切好的生姜來，按在衛(wèi)昭手腕內(nèi)側(cè)，用素色的手帕包好。

之后每日她都準時過來給衛(wèi)昭灌藥。

他在病中安靜得很，除了喝藥時會哼唧兩聲，其余時候都跟死了一般躺著。

許辭與師兄弟們打牌，輸了的人就去給衛(wèi)昭編小辮子，回回屬俞南手氣最差，他每回苦著個臉編完，滿頭都是緊張的汗水。

“真怕師叔祖剁了我的手指。”

隔著扇小屏風(fēng)，輪到許辭坐莊，她摸牌的手藝越發(fā)純熟，很是敷衍地安慰道：“沒事，就你這個牌技，進了賭坊也是要被剁手指的，至少你師叔祖的刀還快。”

俞南：……

天道眷顧，俞南終于扳回一局，“嘿嘿，小師叔，該你去啦。”

許辭滿不在乎，“去就去，我才不怕……”她繞過屏風(fēng)，聲音戛然而止。

衛(wèi)昭坐在光影里，辮子垂在身前，頗有點雌雄莫辨的況味。他緩緩展開折扇，笑吟吟地說：“我該夸你勇氣可嘉？”

他醒得比預(yù)計早很多，許辭回頭，俞南幾人抱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心思已經(jīng)跑遠了。

許辭靈力還沒恢復(fù)，她一向很會審時度勢，當(dāng)即殷勤地端茶倒水，“師父頭疼不疼呀，您昏睡這幾日我心焦得寢食難安，恨不能以身相代，現(xiàn)下總算可以放心了。”

衛(wèi)昭喝茶潤了潤嗓子，沖散揮之不去的苦味，淡淡道：“是么，那你便把后面的藥都幫我喝了吧。”

空空道人在藥方里加了大劑量的黃連。

許辭小心翼翼挪開抵住脖頸的扇子，笑得勉強：“好。”

又過兩日，蓬萊已近在眼前。

來迎接的蓬萊宗弟子都頭戴金冠，著朱紅廣袖錦衣，腰間系銀白宮絳，掛著宗門朱雀令。

在日光下熠熠生輝，富貴逼人。

蘭聿來得尚早，越是自持身份的宗門世家越是晚到。

空空道人搓著手樂呵呵道：“早來早享受，咱們使勁吃喝！”

天青色的護山結(jié)界籠住整座仙山，山頂被祥云遮住，看不清景致。

香風(fēng)襲人，云霧繚繞，山上奇花異草無數(shù)，白羽仙鶴在溪邊飲啄，間或還能看見林間奔跑的小鹿，怕生地躲入深處。

宗門建在山腰處，樓閣玲瓏五云起，金闕西廂叩玉扃。

蘭聿如今勢弱，自然不會被安排乘坐步輦上山，在人家的道場也不好御劍，只得沿古樸的石階走上去。

俞南和越十九跑在最前頭，東看看西摸摸，瞧什么都稀奇。

“哇，師父，好肥的雞！”越十九嚷道。

空空道人定睛細看，吹胡子瞪眼，說：“那是七彩芙蓉錦雀，生有靈智，咱們觀里以前也是養(yǎng)過的。”

哼，沒什么了不起，誰祖上沒闊過啊！

許辭和衛(wèi)昭落在后面，倒是一個比一個臉色差。

許辭雙腿跟灌鉛似的，山道卻看不到盡頭。她仰頭向山頂望去，一片祥和之下總隱隱覺得有些不安。

衛(wèi)昭說：“俞北，去給你小師叔折根竹杖來。”

“是。”俞北這才注意到許辭面色蒼白如紙。

奇怪，他怎么會忘了留神照看小師叔？莫非真是蓬萊奇景過于吸睛，引人入勝？

俞北幾個縱跳，很快就取了兩指寬的竹枝回來，磨平細刺，遞給許辭。

一個時辰后，一行人終于走到蓬萊宗門口。

為首的少年束著赤色抹額，其上朱雀神鳥繡紋引天長鳴，尾羽處燃著熊熊烈焰。

他一雙瑞鳳眼平添幾分銳氣，目光落在許辭身上一瞬，方又移開，“諸位是蘭聿的道友吧，遠道而來，有失遠迎。”

空空道人上前見禮，道：“這二位是我的師叔和小師妹。”

許辭笑了笑，權(quán)當(dāng)致意。

少年問：“道友可有道號？”

“銜蟬。”衛(wèi)昭負手代許辭回道，他絲毫不見外，“久聞蓬萊靈泉養(yǎng)人，不知是否有幸見識一下？”

“那各位道友便住在望舒樓吧，樓中就有一眼靈泉，也清靜。”少年低聲安排，舉手投足間透露著上位者的威嚴。

兩名蓬萊弟子領(lǐng)他們前去。

望舒樓居于僻靜之處，離主院甚遠。

許辭住的是間朝南的屋子，銀紅的霞影紗垂下，床榻影影綽綽，推窗便可見瑰麗山景。

浮云不共此山齊，山靄蒼蒼望轉(zhuǎn)迷。

衛(wèi)昭翻窗進屋來，親昵地喚她胡謅的道號，“去泡池子？”

“銜蟬，何解？”許辭問。

她在剝葡萄，紫紅的汁液染在瑩白的手指上，衛(wèi)昭忽然覺得，她這雙手很適宜蔻丹。

十指生花，必定漂亮。

他搶了她的葡萄丟進嘴里，顧盼生姿，“解作，小貍奴啊。”

嬌氣易怒，可不是跟貍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