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異托邦與致幻劑:一種身份政治
盡管喊麥與社會搖的粗鄙美學充斥著無聊、審丑與刻奇的傾向,然而從之者卻甚眾。如同“殺馬特”文化的風靡一時一樣,他們對新興的喊麥與社會搖也趨之若鶩。更值得思考的是,這些創作主體與接受主體借助發達的網絡直播/網絡視頻空間,在建構著一種怎樣的集體認同,或者說在實踐著一種怎樣的身份政治?
2017年7月,網易新聞曾推出一項名為《可以說這很青年了》的調研。調研顯示,80%的喊麥聽眾是21~30歲的男性,他們的普遍月收入在2000元~6000元不等。80%喊麥MC是男性,且年齡處于18~27歲之間。而近30%的MC來自東北地區。而據北京市文化市場行政執法總隊與團北京市委在2017年開展的一項調研顯示,33.1%的網絡主播月收入500元以下,14.6%的網絡主播月收入500~1000元,15.9%的網絡主播月收入1000~2000元,18.0%的網絡主播月收入2000~5000元,不到一成的網絡主播月收入5000~10000元,不到一成的網絡主播月收入萬元以上。
通過爬梳不難發現,喊麥與社會搖的表演者與愛好者們多為當下中國社會的青少年群體。作為當下社會的新生代群體,青少年群體正處于接受教育的成長階段,尚未形成較為穩固的價值觀,知識結構與情感結構正處在塑形和建構之中。
不過,借助于當前互聯網時代龐大的網絡虛擬空間,青少年群體得以形成審美趣味的共同體。如同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在《區分:判斷力的社會批判》一書中揭示的那樣,趣味是一種對人的階級分類,任何趣味都不是自然純粹的,都是習性、資本和場域相互作用的產物。喊麥與社會搖清晰地展示了這種趣味社會學,更借助趣味來標榜這個群體的文化身份。以社會搖為例,隨著“社會搖第一人”牌牌琦的風生水起,諸多有志于社會搖的青年們紛紛以拜師學藝的方式聚集在其門下,從而逐漸形成了一個數量龐大、名號整齊的“牌家軍”。而“牌家軍”的諸多直播們還紛紛擁有各自數量不等的粉絲群。等級嚴明的“牌家軍”與更為龐大的粉絲族群構成了牌牌琦的“內容王國”,一個龐大而虛擬的趣味共同體。
當然,喊麥與社會搖愛好者們并非單純地分享著同樣的文化藝術趣味,也分享著同樣的存在性焦慮(existential anxieties)。如果將直白乏味的喊麥歌詞與演唱者的社會身份相勾連,不難發現那些“敗帝王,斗蒼天”“愛江山愛美人,留下多少帝王魂”式的慷慨豪邁話語背后其實都暗含著他們對于上層社會的無限想象與向往,折射著他們不滿足于現實境況的生存焦慮。例如,MC天佑在接受訪談時就反復強調自己早年混跡于社會底層備嘗冷落如今要“成王”“成龍”的心路歷程。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曾指出,空間不只是物質性的、客觀性的場所,更是歷史性的、社會性的產物。社會關系作為一種具體化的抽象物,必須借助空間化機制才得以具體存在,“團體、階級或階級的一部分只有通過空間的生成或生產,才能將自己建構或將彼此識別為主體”。而喊麥與社會搖所依賴的直播間與視頻空間正是這樣一個社會性的“異托邦”空間,“一種反場所(counter-sites),一種的確實現了烏托邦”。這一空間將其他的虛擬空間或真實空間排除在外,但又建基在真實的社會關系之上;它向所有人開放,但并不意味著所有人都能夠真正進入。在這一空間中,擁有共同趣味的表演者與觀看者通過音樂、吶喊與擺動,尋找著自己的主體性,也建構著集體的身份認同。
然而,喊麥與社會搖的愛好者們真的能夠通過直播間/視頻空間這類網絡異托邦確立自己的主體性嗎?看上去似乎可以。喊麥表演者在聲嘶力竭地講述著一個個以自己為主角的英雄故事,社會搖表演者則在盡情搖擺中營造著一個唯我獨尊、偉岸崇高的英雄形象,都在努力建構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神話。在躁動的洗腦式的話語中,觀看者與表演者在虛擬空間里暫時達成了共情與共識,忘卻了屏幕之外并不美好的現實世界。然而,喊麥與社會搖在網絡異托邦中所建構的集體身份認同,與其說是一則宣言書,毋寧說是一種致幻劑。虛擬空間里的情感宣泄與理想表達是一種漂浮無根的幻象,成為掩蓋或緩和現實生存困境的迷魂湯。通過喊麥與社會搖,以MC天佑、牌牌琦為代表的極少數表演者們積累了大量的粉絲,并在物質財富上取得了令人咋舌的成功。2017年,MC天佑曾在訪談節目中自爆年收入稅后8000萬元;2018年,牌牌琦與其搭檔小伊伊舉行結婚儀式,婚禮上的直升機、游艇營造了一個上層社會的奢華生存景象。二人的成功為其粉絲們營造了一個幻象:憑借喊麥與社會搖就可以輕松獲取巨大的財富,從而擺脫生存的焦慮,成功躋身上層社會。于是在這個權力分化越來越明顯的虛擬空間里,無數粉絲們親手將同一階層的“同志”制造為萬眾仰慕的偶像,而他們的偶像在逐漸遠離他們的同時繼續為他們釀造著生活的甜蜜幻象?;孟笾?,是不容置疑的貧富分化與社會階層分化加劇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