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負人間四月天

正月梅花香又香，二月蘭花盆里裝，三月桃花紅十里，四月薔薇靠短墻……

青青草

四月的春風盤旋著襲擊北方村莊的時候，首先被抱在懷里親吻的是村道上、河坡邊、屋前屋后院子里的白楊。執著地不肯相信愛情的老白楊一夜之間身子骨軟了，羞澀地將鼓鼓的芽包隱藏在激情滿懷的枝枝丫丫間；接著，春風一路親吻，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河邊的小草抵擋不住愛的撫摸，醉倒在十里春風中；春風占領荒蕪的田野時，所有領地上的植物一夜之間成為春天的一個個符號，不約而同地揭竿而起，完成了顏色的革命。

四月的春天，貪婪地吮吸著全身裹滿香氣的陽光，在充滿童話的透明空氣里織夢。獻出初吻的小草猶豫不決，當了一世的紅娘，一顆春心搖擺不定，總渴望被路過的一片云朵再次撫摸，渴望著與一只迷途的蝴蝶邂逅，或者與一頭剛成年的水牛談一場奮不顧身的戀情。

“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如詩如畫的四月，整個故鄉的村莊都被南風包裹著——莜麥香，菜籽黃，蛙聲隆，犁鏵響，從田里退下來的老水牛愜意地立在草垛旁，倚在樹蔭下，臥在結滿青草的小河邊，沐浴著無邊的春光，一寸一寸地咀嚼著、回味著又一輪返老還童的日子。

槐花如雪，海棠如血。鄉間小路，芳草萋萋，萋萋的芳草磨亮過天空蒼涼的顏色，洗白過牧童厚實的光腳板，撫摸過小姑娘柔軟的小腳踝，托起過單身漢壓滿脊梁的夢想。

一長串曾經行走在這塊土地上的名字，用汗用淚用血用愛用生命，用所有能夠支付的形式，給了這山這水這坡這草地無盡的滋養。如今他們冰冷地躺在故鄉四月的青草地里，為感恩蒼山翠柏的護佑，耗盡最后一絲能量。

行人如織，布谷聲斷。那一排排立在春光里的名字，被一雙雙返鄉的腳印驚醒，被一聲聲動情的輕喚激活，被一懷懷思念的胸膛揣暖，被一行行懷親的淚水捂熱，被一道道深情的目光牽引，走進四月的日歷，四月的文字，四月的花海，四月的懷抱里。

那些在舊磁帶里走失的歌，歷經三十年的打磨，在鄉村的四月復蘇，成為白發姑娘感喟歲月的臺詞——“青青河邊草，悠悠天不老，野火燒不盡，風雨吹不倒；青青河邊草，綿綿到海角，海角路不盡，相思情未了……”

唱它的人已老去，聽它的人也已老。

在這熏風濡濕柳蔭的時刻，歷經漢唐的小草搖落一身的朝露，踮起腳張望。它想起幾百年前一個春天，想起長亭外古道邊的歐大學士，想起他經過江南時的吟誦——“四月芳林何悄悄，綠蔭滿地青梅小。南陌采桑何窈窕，爭語笑。亂絲滿腹吳蠶老，宿酒半醒新睡覺。雛鶯相語匆匆曉，惹得此情縈寸抱。休臨眺，樓頭一望皆芳草。”

如今又是連天碧草，碧草連天。春風自古無憑據，故人已故，鄉人已老。故鄉唯有幾處瓦房，兩聲雞鳴，半縷炊煙，一坡青青草……

紙風箏

四月，天朗氣清，風和景明。

四月的故鄉，是風箏的故鄉。父親找來大報紙，母親熬好米糨糊，姐姐挽著尼龍繩，哥哥握著竹片刀，弟弟捧著水粉、顏料……

“紙花如雪滿天飛，嬌女秋千打四圍。五色羅裙風擺動，好將蝴蝶斗春歸?！敝v的便是暮春戶外放風箏的情景。

四月，不少鄉村都有放風箏的習俗。在我的故鄉，做風箏、放風箏、賽風箏是四月的主旋律。做風箏，常用的支撐材料是竹子。家鄉每戶村民都有院落，每個院落都種有竹子。春天是竹子抽筍拔節的季節，不適合砍伐，而且新竹子也不合適做支架，只有隔年脫了水的老楠竹才足夠直挺，足夠粗壯，足夠韌性。這些成年竹要想足夠輕盈必須削薄去結，使主干部分變成竹片，或者變成圓圓的細桿兒。接下來便用細繩扎支架，扎成不同的形狀，如蜻蜓、蝴蝶、貓頭鷹、蜈蚣等。風箏要飛起來，飛得高，要有長長的尾巴，且必須尋找開闊的地界，尋找風力平穩的時辰?！皟和W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边@里的“東風”是不加一分不減一分的“和風”，風太大或太小，都不適合。

放風箏的時節，早稻秧苗已插完，村里半大的孩子們只要見到風箏上天，便會跟著風紛紛出閣，活躍在禾場上，奔跑在村道上。一時間，紅的、綠的、黃的、粉的，各式各樣的風箏越過稻田，穿過池塘，竄上屋頂，攀上樹顛，在風里飛，在云端飄……放風箏的孩童貓著腰、牽著線、揚著臉、蹙著眉、張著嘴；看熱鬧的爺爺奶奶拄著棍、展著顏、喝著彩；保駕護航的父母則不斷地提醒著“當心腳下，當心腳下……”

放風箏的人，心都在天上，都在云上，哪管得了腳。結果不是跌入秧田里，掉進水塘里，就是倒在溝渠間。

日遲遲，花裊裊，草青青，祥云繞，一袖春光風正好。整個村落都沉醉在四月的風箏里，童趣的歡悅里，滿滿當當的天倫里。

谷前雨

清明斷雪，谷雨斷霜。

四月，故鄉的親人早早地褪去冬裝，更換了被服，卷起褲管，在田埂上巡視。早插秧苗在農田里結完根須，等著抽穗拔節打苞揚花，等著落下一場谷雨。雨，落在禾苗的葉苞上，落在新挖的菜地里；落在新茶樹的葉尖上，落在采茶女深深的酒窩里；落在換著毛發的牛背上，落在淺淺的河塘里。落在瓜田李下的草帽上，落在老漢的心坎里。

谷雨是農人的及時雨，是充滿詩意的雨。

這時候，村里學堂的孩子們，揣在褲兜里，擱在吊梁上，養在抽屜里的蠶寶寶開始露出白胖胖的肚皮，冒出圓溜溜的小腦袋，伸長了脖子張望，等著又肥又嫩又脆又甜的桑葉喂養。一場谷雨，也是蠶娘的渴望。

這時候，鄰家妹從木柜子里取出去冬疊放的春裝，找出那件長裙，趁著晌午暖暖的春光穿上身，試試腰，嘗嘗鮮。想起去年穿著姐姐給的這件花格子長裙，踩在露珠搖晃的青草地，走在淺淺的溪水邊，那粉面含春，柳腰輕擺的模樣，那跳動的心房，曾引來多少艷羨的目光。想想去年穿著它還得穿上高高的高跟鞋吧，今年似乎剛剛好。得跨個小竹籃，拿把小鏟刀，挖回早春時寄養在田邊的那株梔子花樹。想到經過陽光雨露的滋潤，那七層的雪白花瓣將開滿整個院落，香滿整個夏天，心里就想發笑。趁著谷雨前，還得去地里拾拾草菇，摘摘草莓，采些開滿河坡的薰衣草。窗臺上種的幾盆杜鵑花早就謝了，剩盆金盞花兀自怒放著，真美！不過，答應阿寶去鎮上看場電影的事別忘了，趕在谷雨前，得想想穿牛仔還是穿長裙？配哪條腰帶？坐車去還是騎車去？還得買把花傘吧，那家伙雖說讀過省城里的大學，腦子靈光著，也保不齊會疼人。雖說去鎮上的黃土路早就修成了水泥路，穿高跟鞋就能一路走到街尾，雨鞋還是要買一雙。她想起要擠進隔音的黑屋子去看電影，要坐電梯上姑媽家吃飯，就懷念大人們講的露天電影院，懷念石凳子，懷念姑媽家早前住的筒子樓。若是與阿寶挽著手一起步行，一起爬樓，一起打傘看露天電影……一起，就得依偎著！那一定是很特別的愛情味道吧。

谷雨是愛情的毛毛雨，似乎一切準備得趕在谷雨前。

清歡酒

四月的鄉村，經過了清明的祭掃、谷雨的洗禮，經過“風透春衫，雨透春衫”，日子變得越來越長，陽光變得越來越暖，空氣變得越來越潔凈清爽。趁著莊稼地里該種的種了，該施肥的施了，該是歇歇腳的時候了。

院子里，村道邊，溝渠上，山坡下，槐花滿枝，白色的蓓蕾，似一串串懸掛在春天里的雪葡萄，是美麗脫俗的世外佳人舞動的霓裳，是萬紫千紅的春天的留白，是春之深愛。醉人的香裹風的軟，飄在雨絲里，浮在塵泥上，鉆進衣袖里，沒入姑娘的發梢，在情人的眼里靜靜開放。那宏大的場面，迷醉的模樣，春風十里總不如。

四月的故鄉，整個春天就是一鍋至鮮至嫩至脆至美的菜肴。而母親、姐姐們就是小炒春天的最美廚娘，將四月炒成一桌色香味俱全的滿漢全席。

四月的洋槐，是春天的禮物。從樹上采下洋槐花，沖洗、除梗、去葉、晾干、入盆，和上面粉，每個花朵兒都裹白，配佐料，入蒸籠，出蒸籠，攪拌、散開、待涼，入鍋加油蔥姜鹽炒熱，一碗清熱瀉火的槐花麥飯便上桌了。

四月是野韭菜瘋長的時節，到田野里采一把，裝一籃，配上香干，一盤帶著春天的氣息的農家菜便出爐了。

嘗鮮無不道春筍。農家的院落都盛產茂林修竹，雨后春筍一夜之間從地里冒出頭，鉚足勁瘋長，成為農家餐桌上豐足的美食。色澤紅亮，鮮嫩爽口的油燜春筍有豐富的氨基酸、維生素、無機鹽等，若是加入醬制的鮮美醬肉，清蒸一下，就更美味多汁，益氣補腦了。

四月的菜譜里，我最愛吃的是清炒萵筍條。將萵筍切成條，一層一層地疊好，翠綠翠綠的，養眼爽口。只要看到餐盤里的萵筍條就會想起母親，想起坐在屋檐下竹椅上的母親；想起手執鐮刀，剝著萵筍的母親：一頭是滿布老繭的手，一頭是堅硬粗糙的萵筍皮；一邊是放學催飯的孩子，一邊是忽忽西沉的春陽，還有不安分的田雞在屋前稻田里無休無止地吵鬧。不過只要等上一會兒，等到那一條條萵筍跌入大鐵鍋，守候著的菜籽油便會讓它歡騰起來，讓整個農家歡快起來，然后安靜下來。那直逼味蕾的清香，仿佛要將整個春天烹在鍋里。

沒有香椿的春天是不完整的春天。四月的菜肴中，香椿在農家餐桌上占有相當的分量。無論你走到哪里，是故鄉人還是異鄉人，只需采些香椿芽，到草垛里撿幾個笨雞蛋，或者稱一斤豆腐，一道獨具農家特色的香椿炒雞蛋或香椿伴豆腐便相繼入盤了。

“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痹卩l村四月，無論是在“花見”初濃的北國，還是煙雨繁花的江南；無論你忙還是不忙；無論腿上帶著泥衣上粘著土；無論有客來還是無客訪；無論是群居還是獨處，你都會被人間最美的春光打動。泡一杯峨眉山前回甘心脾的竹葉青，想一想金頂四面佛前的一叩首；來一盞洞庭湖畔嚇煞人香的碧螺春，賞一賞碧波萬頃的蓮葉香；或者干脆煮一壺生津止渴的大碗茶，清一清滿腹牢騷的九曲回腸。桌上有燒好的槐花蒸菜、韭菜雞蛋、油燜春筍、熗拌萵筍條、香椿拌豆腐，若不夠填味蕾，再來一碟干鍋豆角、白灼芥藍、清炒扁豆，外加一碗菠菜雞蛋燉粉條。

春天本就是一壺醉人的酒，所有的香茗只是前奏，所有的鮮肴都是應景，只要再沽一壺地瓜燒，或者打一壇高粱酒，倒半斤老白干，一杯下肚，那么整個春天就有了意味，就有了歡愉，就有了滿足，就有了酣暢淋漓的醉意，就有了濃得化不開的溫暖與幸福。

四月天，清心菜，清腸茶，清歡酒，不老漢，一盞清杯送流年。

燕歸來

“柳絮無風不肯飛，卷簾看燕歸?！?/p>

在故鄉，燕子歸來的時候，正是芳華將盡的季節，南方濕熱的季風氣候宣告著立夏即將到來。

春燕是春的使者，也是夏的寵兒。它將春天里積攢的太多的愛恨情仇，太多的喜怒哀樂，太多的悲歡離合，以及太多的詩詞歌賦一并銜起，連同一筆算不清的糊涂債都交給了火熱的夏天。而春天那最美的章節，卻被它含在嘴里，藏入心底，淺吟低唱。

有“一身詩意千潯瀑，萬古人間四月天”美譽的民國才女林徽因，在四月里動情的吟誦：“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在梁間呢喃——你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莫負人間四月天！

2018年4月24日于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