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的解析
- (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 5061字
- 2019-08-28 15:48:52
第三章 夢是愿望的達成
當一個人跋山涉水,披荊斬棘,歷經千難萬險終于到達一個視野遼闊的空曠地,而接下來是一路平坦時,他應該做的是停下來細細斟酌:下一步該如何走才好?同樣地,我們正在學習“釋夢”的途中,那乍現的曙光就在我們眼前,此刻我們也該停下深思。夢,它不是空穴來風、不是無中生有、不是荒謬無稽的,也不是部分意識的昏睡,而只有少部分意識似睡實醒的產物。它完全是充滿意義的精神現象,它應該是一種清醒狀態精神活動的延續,它是一種愿望的達成,它來源于高度紛繁復雜的智慧活動。然而,正當我們為這些發現而暗自得意時,一大堆的疑問又呈現在眼前。如果夢果真是理論上所謂的愿望的達成,那么這種達成為何以如此特殊而不同尋常的方式出現呢?在形成我們清醒后所能憶起的夢像前,我們的夢意識又會經過怎樣的變形呢?這些變形又是如何發生的呢?夢的材料又是從何而來呢?還有夢境本身的諸多特點,比如其中的內容為什么會互相矛盾呢?夢能指導我們的內在精神活動嗎?能對我們白天所持的觀念給予指正嗎?……我以為,這一大堆問題最好暫且擱置一旁,而應該只專注一條途徑。既然我們已發現夢是愿望的達成,那么下一步就應該探討:這是否只是一個我們分析過的夢的特殊內容(有關伊瑪打針的夢),抑或是所有夢普遍具有的共同特征呢?盡管我們已經得出“所有的夢均有其意義與精神價值”的結論,我們仍需考慮“每一個夢并非都具有相同的意義”的可能性。我們所分析過的第一個夢是愿望的達成,但并不能排除第二個夢很可能是一種隱憂的發覺,而第三個夢卻是一種自我反省,而第四個夢境只是回憶的喚醒。除了愿望的達成以外,是否還有別種夢呢?還是只有這一種夢呢?
有些夢,我經常可以用實驗手法,隨心所欲地把它引出來。譬如,如果當天晚上吃了咸菜或其他很咸的食物,那么晚上往往會有關于喝水的夢,我正喝著大碗的水,那滋味猶如干裂的喉頭,飲入了清涼徹骨的冰水一般地痛快。然后我驚醒了,而發覺我確實想喝水。這個夢的原因就是我醒來后所感到的渴。由這種渴的感覺引起喝水的愿望,而夢將使這愿望達成,因而夢確有其功能,而其本質我在后面即會提到。由此可以看出,夢所代表的“愿望達成”往往是毫無掩飾、極為明顯的,以致反而使人覺得奇怪,為什么直到最近夢才開始為人了解。然而,很不幸地,我對M醫生、奧圖等報復的渴望,卻無法像飲水止渴的需求一般用夢就能滿足,但其動機是相同的。不久前,我另有一個與這稍有差別的夢,這次我在睡覺前的清醒狀態下,就已感覺口渴,我喝完床頭旁小幾上的開水,才去睡覺。但到了深夜,我又感到口渴而不舒服,如果想再喝水,我必須得從床上爬起來,不勝麻煩地走到我太太那邊的小幾旁拿茶杯喝水。因此,我就夢見我太太從一個壇子內取水給我喝。這壇子是我以前從意大利西部古邦安達盧西亞買回來收藏的骨灰壇。然而,那水喝起來非但不解渴,反而是非常咸,(可能是內含骨灰吧)使我不得不驚醒過來。夢就是如此地善解人意。因為愿望的達成是夢唯一的目標,所以夢的內容很可能是完全自私的。實際上,貪圖舒適是很容易與體貼別人產生沖突的。夢見骨灰壇很可能又是一個愿望的達成,就像我現在拿不到放在我太太床側的茶杯一樣,很遺憾我未能再次擁有那個壇子。而且,這壇子能促使我驚醒是因為它很適合我夢中的咸味。
這種“方便的夢”在我年輕時經常發生。當時,我經常工作到深夜,因此早上起床這件極為平常的事對我而言卻變得痛苦而極不情愿。因此清晨時,夢到我已經起床并梳洗完畢,而不再以未能起床而犯愁是常有之事,也因此我能繼續酣睡。一個與我一樣貪睡的醫院同事也有過同樣有趣的夢,而且他的夢顯得更荒謬可笑。他在離醫院不遠的地方租了一間房,每天清晨女房東會在固定的時刻叫他起床。有天早上,這家伙睡得正香時,那房東又來敲門了,“裴皮先生,快起床吧!該去醫院了。”于是,他做了如下這樣一個夢:他正躺在醫院某個病房的床上,掛在他床頭的病歷表上寫著“裴皮·M,醫科學生,22歲”,就這樣一翻身他又安心地睡著了。顯而易見,這個夢的動機無非是貪睡罷了!
還有一個例子:我的一個女病人曾經歷過一次不成功的下顎手術,按照醫生的要求,她每天必須在病痛的臉頰做冷敷,而她一旦睡著了,那塊冷敷的布料經常會被她全部撕掉。有一天,因為敷布又被她在睡夢中拿掉了,我因此而說了她幾句,沒想到,她竟辯解說那完全是由夜間所做的夢引起的:這次我實在是毫無辦法。夢中我正在歌劇院的包廂內全神貫注地演唱,突然想到梅耶先生正躺在療養院里受著下顎疼痛的折磨。我暗自思忖:“既然我自己并無痛感,也就不再需要這些冷敷,因此我揭掉了它。”這可憐的病人所做的夢,就好比當我們置身于不愉快的處境時,經常會自我安慰說:“好吧!就讓我想些更愉快的事吧!”而這種更“愉快的事”也正是這夢。至于這病人所提到的顎痛的梅耶先生,不過是她偶然想起的一位朋友而已。
類似以上這些“愿望的達成”的夢在一些健康人的身上也很容易收集到。一位深悉我的釋夢理論的朋友,曾把這些理論解釋給他的太太聽。有一天他告訴我,他太太昨晚夢見她的月經又快來了。當然,我很清楚當一位年輕太太夢見她月經快來時,其實是月經已經停了。我們可以想象,她一定是害怕面對生下子女后的沉重負荷,還很想再能自由一段日子,因而才會有這樣的夢。另一位朋友寫信告訴我,他太太最近曾夢見乳汁沾滿了她的上衣,可以肯定這其實正是她懷孕的前兆。這次懷孕并非他們的頭一胎,而這年輕的媽媽,內心多么盼望這即將誕生的第二胎會比第一胎有更多的乳汁吃。
有一位年輕女人,因需要照顧她那患傳染病的孩子,終年待在隔離病房內而很久未能參加社交活動,她曾做了這樣一個夢:夢見她兒子已康復出院,一大堆作家包括都德、鮑格特、普魯斯特以及其他一些作家與她在一起,而且這些人對她都十分友善而親切。在夢里,這些人的面貌與她所收藏的畫像完全一樣。其實普魯斯特的容貌她并不熟悉,但看上去就像第一個從外界來到這病房進行消毒工作的人。很明顯,這個夢可以解釋為:“以后枯燥的看護工作將不再枯燥,快樂的時光即將來臨了!”
上面所有這些材料已足以顯示出,無論是何等復雜的夢,大部分均可以解釋為愿望的達成,而且其隱含的內容稍加分析便會浮出水面。與那些需要釋夢者煞費苦心進行研究的復雜的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些夢很多時候是簡短的夢,然而,只要你愿意對這些最簡短的夢做一番探討,你會發現那實在是非常值得的。本來以為,小孩子因為心靈活動較成人單純,所做的夢也應該單純一些。因此我們應該可以從探討兒童心理學入手,進而了解成人的心理。就像我們常常通過研究低等動物的構造發育,以期了解高等動物的構造一樣。然而,遺憾的是,迄今為止能利用小兒心理的研究達到這一目的的有識之士卻是少之又少。
因為小孩子的夢往往是比較簡單的愿望達成,所以和成人的夢比起來略顯枯燥。盡管小孩子的夢不會產生什么大的問題,但卻為我們提供了無價的證明——夢的本質是愿望的達成。我曾經從我自己的兒女那里收集了不少這樣的夢。
1896年夏季,我們舉家到荷爾斯塔特遠足,當時我們住在靠近奧斯湖的小山上,只要天氣晴朗,我們便可以看到達赫山,如果再加上望遠鏡,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遠處山上的西蒙尼小屋。小孩們天天就喜歡看這望遠鏡。在遠足出發前,我曾向孩子們解釋說,我們的目的地荷爾斯塔特就在達赫山的山腳下,他們為此而顯得分外興奮。當我們由荷爾斯塔特再入耶斯千山谷時,小孩們更為那變幻的景色而歡悅。但5歲的兒子漸漸地開始顯得不耐煩了,只要看到了一座山便會問道:“那就是達赫山嗎?”而我的回答總是:“不,那還是達赫山下的小丘。”就這樣連續問了幾次,他不再問了,也不愿意跟我們爬到石階上去參觀瀑布了。當時,我想他也許是累了。沒想到第二天早上,他神采飛揚地跑過來給我講道:“昨晚我夢見我們走到了西蒙尼小屋啦。”我現在才明白,當初我說要去達赫山時,他就滿心歡喜地期待著最終會由荷爾斯塔特翻山越嶺地走到他天天用望遠鏡所憧憬的西蒙尼小屋去。而一旦獲知他只能以山腳下的瀑布為終點時,他太失望了、太不滿了。而夢卻使他的愿望得到了實現。當我試圖再問及夢中的細節時,他卻只有一句:“你只要接著爬石階上去6個小時就可以到的。”而其他內容卻是無可奉告的貧乏。
我那八歲半的女兒,在這次遠足里也有一些可愛的愿望是靠著夢來滿足的。我們這次去遠足時,帶上了鄰居家12歲的小男孩愛彌兒同行,這小孩子文質彬彬,頗有一個小紳士的派頭,自然相當贏得小女的歡心。次日清晨,她告訴了我她昨晚的夢:“爸爸!我夢見愛彌兒也稱呼你們‘爸爸’‘媽媽’,成為我們家庭的一員,而且與我們家的男孩子一起睡在大臥鋪內。不久,媽媽走進來,手捧一把用藍色、綠色紙包的巧克力棒棒糖,然后丟到我們床底下。”我那從未聽我進過釋夢理論的小兒子,就像我曾提過的一般時下的作家一樣,斥責他姐姐的夢是多么荒謬無稽。而女兒卻為了她夢中的某一部分奮力抗辯。她說:“說愛彌兒成為我們家的一員,確實有些荒謬,但關于巧克力棒棒糖卻是有道理的。”而這后段當時著實令我不解,還是后來妻子做了一番合理的解釋才使我明白。原來在由車站回家的途中,孩子們曾停在自動售貨機前,吵嚷著要買巧克力棒棒糖,就像女兒所夢見的那種用金屬光澤紙包裝的棒棒糖。但妻子認為,不妨把這愿望留待他們到夢中去滿足吧,因為這一天已經夠讓他們玩得開心遂愿了!這一段我未注意到的有關棒棒糖的小插曲,經由妻子一講述,我就不難理解女兒夢中的一切了。那天,我自己曾聽到走在前面的那位小紳士在招呼著小女:“走慢點,等‘爸爸’‘媽媽’上來再一起趕路。”而小女在夢中就把這暫時的關系變成永久的鎖定。而事實上小女的感情,也絕沒有像她弟弟所譴責的那樣,永遠要與那小男孩做朋友的意思,只是夢中的親近而已,但為什么媽媽要把巧克力棒棒糖丟在床下,若不再去問小孩子是無法了解其暗含的意義的。
我的朋友曾向我講述過一個8歲女孩所做的夢,這個夢很像我兒子的夢。她爸爸帶了幾個小孩一起徒步旅行到隆巴赫,打算由此再到洛雷爾小屋,但是因為時間太晚,半途折回,而許諾孩子們下次再來。在歸途中,他們看到了通往哈密歐的路標,孩子們又吵著要去哈密歐,當然她爸爸也只答應他們改天再帶他們去。第二天早晨,這個小女孩卻興沖沖地告訴她爸爸:“爸爸,我昨晚夢見你帶我去了洛雷爾小屋,還到了哈密歐。”由此看來,小女孩缺乏耐心的等待促成了她父親的承諾在夢中得以提早實現。
還有,我女兒3歲零2個月時,因為對奧斯湖迷人風光的向往,也做過同樣妙不可言的夢。我們第一次帶她游湖時,可能是不知不覺中逛得太快就登了岸,小家伙覺得不過癮,哭鬧著不愿上岸。第二天早上,她興奮地告訴我:“昨晚我夢見我們在湖上徜徉呢。”但愿那夢中的游湖會使她更滿足吧!
如果小兒的夢囈也可以歸到夢的領域的話,下面這段就是我最早收集到的有關夢的材料。當我最小的女兒,只有19個月大時,有天早上因為吐得很厲害,以致整天都不能給她喂食。就在當晚,我曾驚異地聽到她口齒不清的夢囈:“安娜·弗(洛)伊德、草莓、野(草)梅、(火)腿煎(蛋)卷、面包粥……”。這些食物均為她的最愛,可是因為這些食物對她目前的健康狀況不利,護士再三叮嚀過不準吃這些食物,她就在夢中發泄了她的不滿。她竟然把她所要的東西這樣子用她自己的名字逐一引出。
我們不可否認,小孩也有極多的不快和失望,盡管我們認為小孩因為沒有性欲所以比成人有更多的快樂。他們的夢的刺激是由其他的生命沖動所引起的。這兒有另一個例證。我的侄兒,當他22個月大時,在我生日那天,大家叫他送給我一小籃子的櫻桃(當時櫻桃產量極低,極為稀罕)并向我祝福生日快樂,他似乎不太情愿,一直不愿將小籃子脫手而且口中一直重復著說:“這里頭放著櫻桃。”然而,奇妙的是,他仍懂得如何使自己不吃虧,他的方法是這樣的:他本來每天早上都習慣地告訴媽媽,他會夢見那個在街上遇到的一直讓他羨慕不已的身穿白色軍袍的軍官又來找他了。但就在他極不情愿地給了我那籃櫻桃以后的第二天,他醒來后高興地宣稱:“那個軍官把所有的櫻桃都吃光了。”
我無從知道動物們究竟做了些什么夢。但我卻清楚地記得一個諺語:“鵝夢見什么?”回答是:“玉米。”這兩句話幾乎概括了夢是愿望的達成的整套理論。
現在不需要深奧復雜的闡述,我們就已可以清晰地看出夢里所隱藏的真意。誠然,正如科學家們“夢有如氣泡一般”的說法,格言智箋中不乏對夢的諷刺輕蔑之語,但就口語來說,夢實在是非常美妙的“愿望的達成”。當我們一旦發現事實出乎意料而興奮不已時,我們經常會情不自禁地慨嘆:“就算在我最荒唐的夢中,難道也不敢有如此奢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