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人陷入執念太深，長久便成為一場病，刮骨也祛不干凈。好了，也會成為一場夢，恍恍與人說起時也只覺心頓然一空……

文揚病了，自那日暈倒在廊下，便病了。郎中來看過，說是思慮過重加之體虛，倒是并沒有什么大礙，開過兩味補藥方子也就了事。連著吃了十幾日的湯藥，按理來說也該是好了，但誰都看得出來，她身子好了，心病卻并沒有好。一日三餐她食不了多少東西，整個人怏怏著沒有精神。她不愛笑了，也不愛出房門見人，往日她哪里肯如此老實待在家里？早就嚷嚷著無聊無聊，想方設法也要溜出去玩兒去了。她不見人，也不想讓人見她，進了房里就把門緊緊鎖著，任誰來喊就說“很好，無事，不用擔心”……

有時阿容見著春日天氣好，見她整日不言不語地裝著心事，想叫上她一同前去城外放風箏，但她只能抬眼淡淡地看著她，面容蒼白憔悴，眸子不如以前清澈靈動，如今倒像是蒙霧一層……

文玨見她如此自然心憂，尋著機會想勸解幾句，但她刻意避開，偶然撞上時，便只輕輕地喊他一聲“二哥”，又匆匆離去……

馬大娘常常忍不住嘆氣，“這孩子……就是自己想不明白，自己困著自己……”

不論是誰，不論是阿容文玨，還是她爹爹與大娘，誰也解不了她的心結……

她見過一本書冊上說，人是萬物之靈，是天地將世間萬物之精氣修煉而來，飛鳥走獸一類之物，有靈無魂，魑魅魍魎，有魂無靈。人不一樣，人有靈也有魂，能入得人間，上得天庭，下得地獄……但有靈有魂之物，為何還要死？是天地人間都容不下人嗎……

古人想不通，她也想不通。

所以她才將一切過錯歸結于自己。

一晃半月，下了一場雨，一夜之間修元臺里草木長了新葉，萬象更新。她無意之中發現，有新燕在她房前廊下筑巢，好奇心作怪使她常常去記掛著，她想，或許要不了那巢里就會有許多新生的小燕子了吧……于是她不再只是郁結，而是開始多了一份期待，期待新的生命。

輕風細雨，惜花天氣。春分一過，又到清明。

地府門開，黃泉水枯，人間人神鬼同路。

文揚著了一身素衣，臂彎里掛著一竹籃香燭紙錢。清靈山上，她在孤亭里焚香燒紙，灰燼被風揚起，盤旋飛往天地。多日以來令她掙扎的心境，在此刻得以安寧……

才過清明第二日，晨起時便聽見廊下燕巢有了幼鳥鳴叫，她很是歡喜，這么多日以來的沉郁算是得以消散，終于由心笑了一回。

她站在廊下抬頭看，有幾只還未睜開眼的雛兒正朝巢外探頭，粉嫩得近乎透明，這樣小的東西竟然是真正存在的生命！

她突然想到，或許，人死了以后哪里也不會去，或許，他們會化作世間萬物，重新開始新的生活……或許這樣想，才是給她最大的慰藉，得以能寬恕自己。

也是這一日，修元臺里人人可見她精神大好，雖不知道緣由，但無論如何都總是好的。

又過了三五日。

不知阿容哪里聽來的什么市井消息，非要拉著文揚一同游街。

“揚兒小姐，是真的是真的！阿容聽販肉的劉大哥說，金香樓新進了幾位燕國來的美人！今夜載著幾位美人的金雀花車要沿著安陽街一路游到牡丹街呢！據說全京城的世家公子都要去看熱鬧！揚兒小姐，我們也去吧！”阿容一臉興奮，顯然是好奇這一時能令京城躁動的是怎樣美貌的人兒，自她進京城以來，便早已聽說過金香樓的名氣，她對此很是新奇，只是……‘那種地方’實在不敢令她多加打聽。

文揚雖然從小長在京城，但這‘金雀花車’還真是第一次聽聞，金香樓的花樣她往日只能聽她二哥說過，這次如此大張旗鼓，倒是也令她有些好奇。

她想，沉悶了這些時日，也該是出去走走了。

“那就去吧！”文揚笑著一口答應，阿容高興得差點飛起來！

等傍晚入了夜，二人換了身素凈的衣服，打扮成尋常人家的小女子混入人群中。這一路走來，往日熱鬧的街巷都變得十分冷清，人們都紛紛行往安陽街迫不及待地想看上一眼‘金雀花車’。

早些時候安陽街街口被人封了起來，用一張大紅簾幕將街口門樓遮擋著，整條街道上掛著紅燈籠，路的兩旁拉起欄桿，為花車開辟出一條暢通無阻的道路。而那簾幕擋住了人們看‘金雀花車’的視線，那是這場美人游城最為神秘的重頭戲碼。

兩人在人群中被人推來推去，連腳跟都站不穩，人實在太多，好像全京城的人都聚到了一條街來了。文揚緊緊抓住了阿容的手，害怕出什么意外。

就在人聲鼎沸，百姓開始抱怨怎么還未見有什么動靜之時，突然從那簾幕之后，傳來幽幽琵琶之聲。曲調清脆悅耳，宛若美人低吟淺笑，又猶如仙曲縈繞耳畔。

人聲漸稀，無人再敢高聲喧嘩。

只聽空靈嗓音唱道——

“子惜花零落，未見我蕭瑟”

“春去離芳，空幻一場”

“如夢如夢，子將歸來兮，憐我坻上獨望……”

如此飄渺婉轉，文揚聽得癡傻。

整條安陽街上的人，都沉醉于這琵琶與歌喉之中。

簾幕緩緩拉開，只見莫約兩人之高的‘金雀花車’被四匹白馬拉著緩緩前行。那車頭正是孔雀模樣，車身周圍鋪滿了各色花瓣，車頂掛著一頂薄如蟬翼的紅云紗，在薄紗之中，隱隱約約看著幾位美人身段的女子，半坐半倚著一金爐，手中拿著團扇掩面巧笑，發出一陣如銀鈴般的笑聲。

眾人從歌聲里醒來，見此景紛紛開始議論。

……

“這到底是讓人看還是不讓人看？”

“這歌美則美矣，可我想看的是人！”

“弄個破布擋起來做什么！”

“欸！平日里玩不著！難道還不能讓我們見一見金香樓的美娘子？！”

還有人說些更惡俗之語，連文揚在一旁聽了也不禁皺眉。她連忙將一心往前湊的阿容拉回，帶著她往另一方向走去，只想快些避開這些人。

琵琶之聲未停，白馬在一男子的趨勢下開始拉著‘金雀花車’緩緩前行。人潮便隨著花車一齊流動著。

薄紗之后的曼妙身影沒有人想錯過。

夜里微風吹過掀起一角，便有人將眼睛湊上去瞪的極大，想一睹芳容。

這簾不落下，文揚也漸漸沒了興趣。

琵琶弦聲極為動聽，卻又不見誰是在彈奏。要不是這琵琶聲，她早就不愿再多趕這熱鬧了。

她隱約記得，二哥倒是說過，金香樓的卿卿姑娘善彈琵琶曲，也不知這彈奏之人是不是就是卿卿姑娘，真是可惜，她還想尋得機會與她見上一面呢。

她不感興趣了，倒是阿容依舊顯得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金雀花車往哪里走，她便往哪里湊，有時甚至還忘了帶上文揚。

一路行至牡丹街，薄紗依舊未開。

這牡丹街不似安陽街寬闊，平時只讓人行，這偌大的金雀花車便在街口門樓停下，那車內的美人身影站起來，一只凝脂般的玉手撩開云紗一角，眾人見此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是要露面了嗎……

只見驅趕白馬的男子解開馬籠頭，從馬身上卸下金雀花車，從那云紗之后，走出四位細腰雪膚，婀娜多姿的女子。

她們身穿相同的金絲云紋紫衫，面帶薄紗，身段修長，肌如凝脂白雪，只露出一雙只需看上一眼便能攝人魂魄的眼睛，娥眉青黛，明眸流盼。

未見全貌，反倒讓人引發無限遐想。

阿容看得發愣，說不出話來。

人群里發出一聲聲驚嘆。

‘畫中人兒’走下金雀花車，改為騎乘白馬。

四匹白馬并驅而行，她們相視一笑，一齊揚鞭催馬，馬兒頓時飛快跑了起來，只給人們留下一個美妙的背影和飄蕩的衣袂。

沒人想到她們會有如此舉動，一時間腦子里只知快追！便涌動著上前追趕她們，文揚與阿容兩人這一路過來早已勞累，哪里還有力氣去跑，只得連忙躲到一旁，將路讓了出來。

眼前之景滑稽荒誕，文揚看著瘋狂的人們，不禁有些害怕。

阿容扯扯她的衣角，說道：“揚兒小姐，我們不跑了，走著去吧！”

“嗯！”文揚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

她回眸看著身后瘋狂追趕的人潮，覺得無比快樂。

大煜國皇城里的一切她早就向往不已，剛踏進城中之時，她甚至覺得這里的空氣都是甜美的，街上的人穿著華麗，不論男女看起來都很幸福。老阿喀告訴她，大煜國是一個猶如天堂的國家，那里不像她們燕國，因為地勢處于極北之地，一年里幾乎都要穿著厚厚的皮袍子。

他們人們安居樂業，到處都是人群，穿的衣服都是綾羅綢緞做的，而且花紋多樣，他們吃的菜精致可口，他們的女兒最喜歡的活動就是賞花！他們住的房子大而高貴，每個人都長得很漂亮……

幼時的她曾天真地問：“那我去了也會很幸福嗎？”

老阿喀慈愛地摸摸她的頭，笑著說：“會的，小妱喜歡哪里，哪里就會幸福。”

她開心得笑了，“那我喜歡大煜國！我以后長大了一定要去見見！”

……

她看著一晃而過的紅燈籠，激動得甚至想哭出聲來，她想告訴老阿喀，如今她終于到達了天堂！她的美貌不僅能令燕國人心醉，同時也可以令高貴的大煜國男人瘋狂！

四位燕國美女的終點在金香樓，她知道這次“極樂”馬上就要到了盡頭，但她仍舊意猶未盡。

她想，必須立馬做點什么，讓這場瘋狂更上一個頂點！

于是她不再揚鞭加速，而是勒住了韁繩，讓馬的步子放緩了一些，這樣的舉動令另外三人驚愕，因為按照主人吩咐，她們要趕在人群追上她們之前回到金香樓。

她解下臉上的面紗，露出一張妖冶又帶些少女俏皮的面容，她將手中面紗高高舉起，而后扔向空中，看著風帶著面紗飄香人群，淺淺笑著再次揚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