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禩表示你們這樣聚眾鬧事最為皇帝深惡痛絕,你們趕緊悄悄散了,兵額的事我去找皇帝商議,于是允禩進宮面圣,表示裁撤之事不可急于一時,能不能先給內務府加九十個兵額……
雍正不明白神奇廉王為什么突然改了主張,待到他聽說聚鬧事件,不由大怒。他覺得允禩又一次充作好人,出賣了自己。這件事的是是非非,至今也沒有定論,四爺黨和八爺黨依舊各執一詞,吵得不可開交。最終結果是允禩被撤去了王爵,允祿負有連帶責任,被罰去三年薪水,來保被“鞭一百,驅之別處。”起首鬧事的幾人被先判極刑,再被赦免,余者發配苦差,而裁撤之事只能暫行停止。
晚間和妃對雍正道:“兩江總督榨必納上過好幾個請安折子了,說是想要進京覲見天顏,陳述心肺。”
雍正道:“少來!此人首鼠兩端,和舅舅團結一處,不知道撈了多少。我屢次提點,只是模糊應對。”說著在請安折子上批到:
聽聞爾在兩江地方,每日請托之事盈門以致應接不暇,若至京中,想必來往之人更多更密,朕唯恐愛卿愈加勞累難以應付,有何益處?著勿來!
和妃看了笑道:“不知道他看了是何嘴臉,想想就覺得好笑——還有一個折子,你猜有多厚?”
和妃將那個折子豎在雍正面前,又緩緩展開,那折子站住了,如同一個座屏,兩面尚有許多頁未曾展開。
雍正將首頁打開道:“廣東觀風整俗使焦祈年,此人我記得才上任的,不知有何要事,要奏如許之多,你可曾看過?”
和妃道:“我大概梳理了一番,這折子前面是頌圣的虛文,詞句倒不錯,只是皇上又哪里會愛聽這些呢。”
雍正道:“誰說我不愛聽,雖然心里面不愛聽,耳朵總還想過過癮的。”
和妃將折子收合住,翻開首頁念道:“臣于本月,隨巡撫誠備香案,恭迎御賜福字到粵省,伏思臣質本庸愚,謬充署理,自謂毫無效力之處,惟朝夕兢兢冰潔以報皇上厚恩。荷蒙圣恩優渥,宸墨下頒,祥光煥彩;歡瞻御筆琳瑯,瑞色騰輝,恍如天顏近在咫尺……”
雍正道:“哈哈,這倒是真的,今世寫字,我輸何人?”
和妃道:“臣妾也是這么以為的,只不過沒有掛在嘴上而已……臣自效力以來,至今未得上瞻天顏,犬馬之心深為掛念。欽惟我皇上圣德冠乎古今,圣心周乎四海,雖圣上天資聰穎,強于尋常百倍,然圣體貴乎調護,豈可掉以輕心。茲當冬令,寒氣漸重,伏乞皇上順時珍攝御體,留神頤養;秘藏以理萬機,節用勞心……”
雍正道:“得了得了,再念下去我可就要陶醉了。”
和妃道:“后面的就更長了,是說粵省從前種種積習不堪,細細推來,他沒去之時,那里竟是水深火熱,慘不忍睹。”
雍正道:“我知道了,接著經他一番料理,啥啥都引入正途了不是?”
和妃道:“皇上猜的真準,他還說如今粵省已是‘盡除朋黨積習,杜絕科甲頹風’,這可是往皇上心坎上面說呢。”
雍正道:“官員每到一地上任,往往如此,極言前任之政務廢弛,過些時候,又上奏摒除舊習,面貌一新,滿滿都是套路,我都看得厭了。”
雍正批到:年底事忙,將此一件既長且大的折子呈來,朕只得花費心血一觀,誰知并無新奇之處,白費朕一番功夫。爾等空閑,無聊一奏,只顧自己書寫錦繡文章,毫無體諒君父之心,若人人如此瑣碎上奏,朕何談珍攝頤養?為官之道,只在至誠……”
待他寫完,和妃道:“皇上又為他損耗了一番心血。”
雍正道:“雖是瑣奏,我看到論及地方事務倒也有些條理,雖然責備兩句,也要再勉勵一番才是。”
又有一道密折,道是內務府佐領下屬人等,結伙成群,跑到廉親王府大鬧一通,影響極壞。雍正看了生氣,對和妃道:“先時與廉親王合議裁撤內務府人員,他答應的好好的,誰知背過身去,又尋了一大堆不能裁撤的理由,朝堂之上,出爾反爾,倒顯得我斷了別人生路。如今又弄出這樣的事,底下的人不明就里,定以為是我刻薄,是他寬厚,這些人如此鬧法,是他張羅的也未可知。”
和妃問道:“內務府人員甚多,皇上打算如何裁撤?”
雍正道:“八旗的佐領之下不過有二十四個兵額,內務府多年以來沒有限制,沒有事情做的旗人,都混進去吃閑飯,銀兩越花越多,若不趁早定下規制,將來必成壅贅(zhui)。”
和妃道:“裁掉之人,沒了來源,將來如何度日?”
雍正道:“京北尚有未墾的荒地,可以發去耕種。”
和妃道:“廉親王如此一弄,此事如何施行?”
雍正想了想道:“事到如今,只有暫緩,只是內務府佐領不可以再補下屬。經此一事,真真可恨!原來我還有所疑慮,如今顯而易見,胤禩等分明是有意攪和,待我訊問他府內之人,定要厘清此事。還有一事,可以知道他的用心,工部郎中岳周,有意拖欠錢糧,我責令其限期還清,聽聞廉親王代其償還了幾千兩,這是存心教人覺得我刻薄。”
和妃道:“這允禩哪里來的這么多錢呢?”
雍正道:“有人密奏,允禩伙同孫渣齊,動用了廣慈庫的銀兩,是該好好查查了。”
和妃道:“那些銀子是皇上發下去給兵丁婚喪嫁娶用的善款,他們也太大膽了!那么皇上又是如何知道這個岳周是有意拖欠?”
雍正道:“這廝實不缺錢,他送了幾萬兩給年羹堯,想買個布政使做。”
和妃嘆道:“外邊的事實在復雜,又扯到年羹堯了,賤妾聽得有些暈了。”
雍正笑道:“這有何難?此等小人,腳踏兩船,以備夤(ying)緣鉆刺。之所以有這樣的人,皆因為朝中有人樹黨,經久不散。孔子說‘君子群而不黨’,可嘆千年以來,能夠奉行之人少之又少。最可惡的是歐陽修,宋仁宗令其糾察朋黨,他卻寫出一篇《朋黨論》來,為樹黨之人大加開脫。雖說是文采不差,然而立意卻先歪了,我定要寫一篇文章來駁斥于他!”
和妃聽了,卻不敢笑,只得說道:“待寫出來,賤妾先睹為快。”
雍正道:“這又不是寫給你看得,是要敲打敲打結黨亂政之人了。”
和妃愁道:“年羹堯手中有兵,又遠在邊塞,若是做起亂來如何是好?”
雍正笑道:“所謂庸人自擾之,平常你總說這個書法好,那個文筆好,難免本末倒置,有關邊塞官員調動的折子,你可曾仔細看過?年羹堯經營川陜十數年,若想抬起這課大樹,不可掉以輕心。當年允禵沒有來得及在那里扎下根苗,是以極好挪動,這年羹堯可是費了我不少謀算。如今他的下屬皆是我八旗將領,臨近的地方大員,也都不是他的人了,皆是我的耳目。
岳鐘琪和延信,經我一番提點,都已心知肚明,皆等著他倒了好接位置,且他驕傲放縱,對我都疏忽禮節,何況他人?故此得罪之人頗多,他又以何名目起兵?改朝換代可就難了,倒不如防著我那些兄弟們要緊。如今我已下詔各地不得私行買賣軍需,我只要斷了他的糧草騾馬,他便寸步難行,且他的家眷親族,都在京中,怕他作甚?如今蔡珽和他冰炭不能共器,就讓蔡珽去揪他的罪名吧。
對了,高其倬竟日辛苦,終于找到一塊太平吉壤。易州太平峪,乾坤聚秀,陰陽和會,山水有序,氣理吉祥,易州與遵化州兩地相與京城呈犄角之勢,如此,也不算遠離了祖廟。蔡珽說《禮記》記載,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合為七之數,這個理由不錯。此事就交于他們郎舅二人去辦,待你我萬年之后,可以同歸此處。”
一天雍正與和妃于貴妃榻上各自看書,和妃問道:“不好好看書,嗅什么嗅。”
雍正答道:“我是在看書啊,這里有一首,‘小舟簾隙,佳人半露梅妝額,綠云低映花如刻,縷縷幽香過。’”
和妃道:“這不是咱們那天才讀過的詞么,后一句還是你杜撰的,可是皇上手里面拿的明明是《四帝注》呢。”
雍正笑道:“雖然是杜撰的,卻很應景,此刻散開頭發,綠云香霧,別有一番韻致……說起來,自從我住到宮里來,你可再未曾寫詩給我了。”
和妃想了想,笑道:“倒也是……‘魚兒已經入彀,何須再投餌料?’再說你身邊鶯歌燕舞的,哪有功夫看我的詩呢?”
雍正道:“貧嘴貧乳,難道連這良心也貧沒了?我可還給你寫過的。”
和妃道:“你快饒了賤妾吧,還是去寫別的倒好。”
雍正又問:“這《悅心集》你可全都看了,那漁樵問對你說來聽聽。”
和妃道:“賤妾只論詞句,不究義理。”
雍正道:“豈有此理!‘好讀書而不求甚解’,說的就是你這樣的了,豈不聞‘事出于沉思,義歸于辭藻’?”
和妃道:“賤妾若想要弄明白時,問皇上不就得了。”
雍正笑道:“你倒會尋便(bian)宜,對了,園子修的差不多了,如今又是暮春之初,栽種的花木,再不看就凋謝了,可以先去游歷一番。”
和妃聽了,來了興趣,坐起來理了理沉綠飛鶴的衫兒道:“好是好,可是你哪里抽的出來功夫呢?”
雍正道:“既然快修好了,就放一天假期,讓工匠們也休息幾天,‘蘭亭序’也是這個時節寫的,大好春光,豈可辜負,不如我們到時候喬莊改扮,假充魏晉之人如何?”
和妃笑道:“你怎么那么喜歡亂穿衣服呢,上次打扮成道士,畫出來真是好笑。別人‘臨淵羨魚’,閣下獨獨‘對海舞龍’。”
雍正笑道:“應該是‘二龍戲水’才對。我已經讓織造局做了幾身古風的男女衣裳,準備哪天畫像,如今先穿一回。”
和妃道:“我可不畫,讓別人笑話了去。既然循古風,就要循的徹底,連說話的語氣都要改了才像,陛下以為如何。”
雍正笑道:“妃子已經入了語境了。”
和妃道:“賤妾也要梳個古代的發髻,陛下宮里的華夫人譚妙霜,善于治容,她自幼在南方長大,會梳南方女子的發髻,應當邀來同樂。”
雍正稱是,于是和妃便去找妙霜商量布置。
恰逢樂水晚間過來玩耍,和妃便約了同去,樂水道:“我一聽那詩就牙倒,一聽那琴就犯困,倒不如算盤珠子好聽。”
和妃笑道:“我們還要改做漢裝,難道你也不喜歡?”
樂水道:“那時候大笑起來,恐怕壞了你們雅興。”
和妃道:“也罷,皇上說約幾個循古樂靜的,你這妮子,除了算賬時候還比較安靜,其他時候,每每瘋癲繞舌,不得清靜。”
樂水問道:“你這里我來了許多回,卻從未帶我去閣上玩耍,莫非里面藏著什么寶貝?”
和妃笑道:“你是皇上心疼慣了的,上去看看倒也無妨。”
于是二人上去,啟門而入,樂水見內里布置的精巧別致,墨漆螺鈿案幾上排著一些書,并有芳汐紫晶筆筒,定窯童子筆架,天藍釉水城,哆瑟孔雀石硯臺,愛琴海珊瑚印盒。案幾旁邊靠著一只墨竹圍椅,旁邊有一扇小門,通向外面的臺廊。倚墻有一折角博古架,上面陳列有琺瑯穗涵三友金帶葫蘆瓶等。
注:場景相關《博古幽思》
樂水摸著一件問道:“這幾件是什么朝代的,看起來和其他的不大一樣。”
和妃道:“這是前些時候我同皇上去海大人那里學著燒的。”
一語未了,樂水捂著胸坎笑了起來,和妃笑道:“你不會看,我看起來別有一番韻味。”
樂水依舊笑道:“也只好這樣看了,這一件藍濛濛的顏色倒好看,從未見過,這叫什么顏色。”
和妃道:“這叫做沙青色,‘煙籠寒水月籠沙’,皇上就是按這詩的意思燒出來的。”
樂水笑道:“連燒個瓶兒都要弄句詩出來,你們兩個果然能酸到一處去。”
樂水見一架墨漆木屏上面雕著字體,問道:“這寫的是什么?”
和妃道:“這是《道德經》一節,是皇上選的。”
樂水道:“從前未出閣的時候聽師傅講過,如今早已還給他老人家了。”
和妃笑道:“道經文章極妙,若讀進去,可以治你的瘋癲之狀。”
樂水撫著那屏上的字道:“前一陣子皇上帶我和幾位娘娘前去參悟佛法,才坐了一炷香的功夫,我就受不了了,腿也麻了,只得起來。皇上說我沒長性,幸而那大和尚說我佛緣未到,不可強求,又叫皇上戒除……‘嗔怨之心’,我才算逃了出來。你說這人原本是活的,非要弄得一動不動,有什么趣呢?”
和妃攜了樂水的手繞進屏風后面,內里除了一架床,另有小小兩件妝臺衣柜,更衣處陳列著一面海獸葡萄鏡,并一只獅子國月光石天球冠架,燈盤炭盆皆甚為小巧。
樂水轉動天球,星辰飛動,流光溢彩。樂水覺得有趣,和妃笑道:“你若喜歡這個,就搬去你宮里好了,皇上又做了一個鏤瓷填香的,正在想往哪里放呢。”
樂水道:“皇上特特放在此處,豈可輕易挪動,我可不能奪人所愛。”
和妃道:“挪到哪里,還不都是皇上用,有什么分別。”
樂水道:“姐姐你是知道的,這宮里頭每搬動一樣器物換個殿閣,都要詳作記載,像這樣貴重的物品,挪移的時候更要找人驗看,以防碰撞損壞。這不是麻煩我自己個嗎?我還是寧可看一眼算了。我倒盼著這宮里頭的物件,一經擺放,就不要再挪動的好。”
和妃道:“你可真是‘當家方知柴米貴’了。”
樂水到妝臺跟前停下來道:“你可還做了雪蠶粉么,我的可快用完了。”
和妃道:“豈會少了你的,雪蠶粉在外面,一會兒給你取一盒。”
和妃打開妝匣,取出一只小小的雪玉珍珠螃蟹釵來,細細端詳,眼前浮現一幕:
胤禛取出來一只嵌玉銀釵,遞給素瑩,素瑩道:“這小螃蟹真是好看!多謝你。”接著戴上發髻,胤禛道:“你戴的不好看,我來。”將那支釵插好,素瑩便去妝臺跟前,對著鏡子看。胤禛說道:“你的柳眉兒有些花了,我給你畫畫。”素瑩便取了一只眉黛給他,畫著畫著,素瑩止住他的手,伏在他的腰間。胤禛問:“怎么了?”素瑩道:“你畫的狠了些,掉了一些渣兒在眼睛里面。”胤禛親著她的頂門心,嗅著頭發上的香氣,輕聲對她說:“一會兒我親完了,再給你畫上可好?”素瑩:“嗯。”胤禛道:“你身材高挑,胳膊又長,這個錐桶百褶袖,最合你穿,方才你舉手之間,袖子仿似定了一瞬,活像是琺瑯瓷國的瓷美人兒。”素瑩對他癡癡說道:“我只穿給你看。”胤禛說:“我知道。”……
樂水取過螃蟹釵來問道:“這釵的樣式是舊年間的,珠子也比宮里的小,莫非是你在家時戴的?”
和妃回過神來,道:“這些是皇上從前做雍王時送給我的,也只有他見我戴過,如今舍不得戴,害怕丟了珠子。”
樂水道:“原來是皇上親賜,真真教人羨慕。”
和妃道:“皇上每年賞你的還少了?且都是造辦處精雕細琢出來的,沒良心的,此刻都忘了?”
樂水道:“我那些都是照例賞賜的,宮里頭人人皆有,雖然華貴,比不得這些,有濃情蜜意在里頭。”
和妃道:“你如今也學得同皇上一般肉麻了。你的那個玉珠兒算盤,難道不是獨一份兒?天底下能有幾個人有。”
樂水又坐在床上,四下里張望撫視,和妃笑道:“今夜你就宿在這里好了,我來給你拆頭。”
樂水便在妝臺前坐好,和妃替她取下首飾,樂水卸下耳環,又將月光石鳳棲蓮花的瓔珞摘下來掛在妝架之上,那瓔珞擺動不止,和妃笑道:“這妝臺倒沒什么,你倒是該對這瓔珞輕些兒。”
二人下樓洗漱,彩鷸便回宮去說了,一時只見彩鷸捧著一個衣匣回來道:“素萍姐姐將夫人的寬衣兒送了來,問還要什么?”
樂水笑道:“正想要沾一回寧夫人的光呢,再別送來了,這里不缺什么。這衣裳倒是送對了,我若穿得緊了便睡不好。”
和妃笑道:“果然是你的好丫頭,想得如此細致,我這里倒有新的,只怕不合你的意。”
二妃復上樓閣,和妃將青鸞火鳳座子上的松花燭點燃,樂水打開衣匣,換了蓮蓮有魚雪緞里衣,和妃換了墨色雙鳳棲池里衣,由床內取出琺瑯瓜盒,二人涂著佩蘭鵝脂,和妃道:“皇上倒是分外誠心,想要你們各個參悟得道。”
樂水道:“那就難了,我連第一關都不能過,大師說,要把自己變成一棵樹,聞不到,聽不到……”
和妃笑道:“這是佛家所說的關閉‘六識’。”
樂水道:“對對對,皇上就是這么說的。”
和妃道:“只是惠子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我們又如何知道一棵樹有沒有心呢,比如伐樹的時候,有誰知道樹會不會疼呢?”
樂水笑道:“知道疼的樹,怕是成精了吧。”
和妃道:“非也非也,如今是要你不知苦痛,方能成佛,六識關閉之后,便可拋除凡心,再看自己,與一棵樹并無差別,所謂天地萬物,不過是你原來眼睛里的幻象而已,這是第二重。”
樂水道:“那么這瓜盒不是瓜盒,也并沒有什么香氣。”
和妃道:“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只是兩個肉眼凡胎。再到第三重時,便可以看物是物,看物不是物,明白了生死不過是緣起緣滅,苦痛不過是心中執念。”
樂水道:“如此看得開的,我等肉眼凡胎,又有幾人能行?我倒是能練出第一重。”
和妃道:“你如何練?”
樂水道:“等我跪得耐不住昏了過去,眼睛看不到,耳朵聽不到,一無所知,那就和一棵樹沒什么分別了。”
和妃禁不住笑道:“你這練得雖沒有章法,誠心確是有的。”
樂水望著堇色百蝶舞春的羅帳道:“好漂亮的一幅帳子!這蜜色的穗子也搭的合適,是誰繡的?”
和妃道:“是我從前的陪嫁丫頭茜菂所繡,我也繡了幾只呢。”說著便指給樂水看。
樂水看了一會兒笑道:“這一只像是在發呆呢。”
和妃道:“皇上說,這幾只一看便知,是撲棱蛾子派過來的奸細。”
樂水伏在嬿竹枕上大笑起來:“皇上的口才原是全天下最好的。”
和妃道:“針鑿之事,總不得法,已經被他嘲笑了半輩子了。”
樂水嘆道:“皇上今天去尋新來的常在了。”
和妃取開薔薇色寶相紋的絲衾交給樂水道:“今晚你抱不到皇上,就抱皇上的被子吧。”
樂水蓋好被子道:“你說皇上和她是如何恩愛的?”
和妃蓋好青綠地竹葉圖的羅衾,閉起眼睛道:“非禮勿言。”
樂水附在和妃耳邊不知說了幾句什么,笑了起來。
和妃臉紅起來道:“你這妮子,比我們年紀小了許多,說出話來,比皇上還渾,同皇上在一處時,還不知道如何作妖呢。既如此說,你倒是趕緊給我們生一個小阿哥出來是正經。”
樂水道:“這可怨不得我了,每月我月信一過,皇后便即時派我司寢,只是有時皇上忙于朝政,有時又忙著見和尚道士,便錯過了吉時,沒錯過時,也沒見有。皇上倒是來這里多一些,大家都研究你有什么法術呢。”
和妃嘆道:“皇上應該對每個妃嬪娘娘都委以重任,大家都忙起來才是,就不會如此亂做研究了,以我如今的年紀,也難再誕育子嗣,故此也每每勸皇上臨幸別處的。”
樂水道:“想必越是如此,皇上越是留戀,大家說這叫作‘欲擒故縱’。”
和妃道:“真是何其冤枉,我是真心敬他愛他,他政務繁忙,我何忍再用兒女私情去纏繞他,更不會動心思去戲弄他。向來我只秉一顆赤誠之心,處處以他為念,哪里會去耍什么機巧呢。”
樂水道:“我要想聽這些教誨,便去皇后娘娘那里了,何苦來尋你呢?我只想聽聽你同皇上的故事。”
和妃嘆道:“那些舊事,雖然美好,卻也危險,幸得先皇慧眼識珠,將大位傳于皇上,否則這一段情義,竟不知如何了結。如今他做了天子,只要能給我一塊地方,讓我能常常看到他就好。”
樂水道:“話雖這樣說,若是有一天他真的疏遠了你,你不哭么?”
和妃道:“若到那時,哭有何益?也只有忍耐了。我從十六歲時,就與皇上相識相知,皇上眷顧與我,不過是顧念舊情而已,哪里有什么法術呢?”
樂水道:“兒時情誼,自然是美好的,我年幼之時,父親有位故交,他家的公子,我們也常常來往說話的,他還寫了首詩給我呢。誰知道他大我幾歲,他父親做主,忙忙地就娶了別人,自此如同人間消失了一般,那詩我還留著呢。”
和妃道:“如何還能留著那個,教皇上看到可就不好了。”
樂水笑道:“正是皇上叫我留著的,那時候進了王府,有一次對他說了,他定要看,誰知道他看了之后,從詩句到字跡都狠狠地嘲笑了一番,還叫我留著,好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有眼無珠。”
和妃失笑道:“也只有皇上能想出這樣的法子來,你又為何要告訴他呢?”
樂水道:“王爺說,對他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誰知道竟上了他的當呢。”
和妃楞起神來,樂水道:“我自然一心一意待皇上的,皇上對我還有知遇之恩,將諾大的皇庫交于我管,總好過每天無所事事。”
和妃道:“說起來這清理皇庫之事,從前我也弄過一回,終究是不善此事,草草收場。自從交于你管,六宮人皆稱贊,除了你的聰慧,全賴皇上知人善用,皇上若是真心要人做好一件事,必定鼎力支持的。你看你眼睛都澀了,快些睡吧,明早還要去請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