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引子
我的家鄉在江南一個小城,周圍只有三里,人口不過一萬,當年只有一條小路可通常州、無錫,可以說,環境是十分閉塞的。
童年時,已聽說有一個大都市叫上海,但也只朦朧地知道它是一個花花世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物都有;究竟是怎樣的繁華,連家長和親戚們都答不出來。
我家是一個有十幾房同姓雜居的破落戶,有一個破舊的大廳,聽說是全縣僅留的明代建筑之一。其余七零八落的房子,每家占用著一間到兩間,是十足的一座大雜院。
有一個疏房的侄兒,比我還大幾歲,大約在“五四”的后一年,我剛進高等小學,他已畢業了。畢業后怎么辦呢?家里窮,又想深造,不知通過什么途徑,他考取了上海一所既不要學費又不收膳宿費的學?!髮W,說這所學堂,是一個外國大富翁哈同開設的。
所以,我知道的上海的第一個人物,既不是陳其美,也不是黃金榮、杜月笙,而是這個外國大亨。
那年寒假他回家時,才談起所謂哈同大學,正名是倉圣明智大學,他進的是附設的中學部。還另有女中部,都設在哈同花園的一角。中間隔了一條小河,兩校的學生,平時是絕對禁止接觸的。
他說,校舍極其簡陋,學生們像囚犯一樣,住在擁擠的宿舍里;伙食也極粗劣,難得吃到一點葷腥;星期天不許出校門,只能遠遠地看到哈同花園里的樓臺亭閣。
一年只有兩次可以步出樊籠。在哈同和他的老婆生日那一天,大家排著隊去祝壽,循著指定的路徑,目不斜視地走到壽堂外一個地方,默默地等待著;一聲傳呼,才一個一個進入紅燭高燒、香煙繚繞的壽堂。那時,女中部的學生也從另一個門走了進來,于是,一對對男女學生,被“亂點鴛鴦譜”,雙雙向高坐在上面的哈同夫婦叩了四個頭,再默默地分路退出。
在臨時搭的席棚里,他們被安排入“席”,每人一碗大肉面,外加兩個壽桃形的饅頭。這是他們一年中僅有的兩次“大葷”中的一次。
我那侄兒還講到這學校和哈同花園里的其他人物,我只記得其中有一個大總管叫姬覺彌,因為字音和“雞吃米”相近,容易記住。據說,此人十分兇狠,學生們偶有不慎,常被他拉去毒打或禁閉。
我還有一個同鄉,也是進過哈同大學的,那就是后來蜚聲國內外的美術大師徐悲鴻先生。
他的老家,離縣城有二十多里,父親是一位造詣很深的老畫師,但時運不濟,一生過著清貧的生活,把渾身本領傳授給了他的兒子。悲鴻不得已進了這所近于施舍的大學,可見他出身的寒苦。
青年時代,他不僅已有繪畫的才能,而且是我們這個小縣里第一個沖決封建牢籠的勇士。他在“哈大”讀書時,認識了剛進愛國女學的同鄉蔣碧薇女士,“一見傾心”,不久就“私訂終身”了。這位蔣女士的父親,是全縣有名的縉紳兼名士,而且,早把愛女許配給“望族”了。蔣父聽到徐悲鴻與他女兒相愛的風聲,火冒三丈,立即函催女兒退學回家,但這一對勇敢的青年,堅決抵制家庭的壓力,終于在上海結了婚。
為了掩蓋這件“傷風敗俗”的事,蔣府上當時還大擺靈堂,說這位愛女暴病身亡了,使蔣父“痛摧心腑”,還舉行了一次大出喪,但連我這個七八歲的兒童,也知道這棺材是空的。
大約在“五四”前后,悲鴻激于愛國義憤,終于沖出了“哈大”的禁錮,轉入了上海一座私立學校。
有人說,悲鴻是哈同資送赴法留學的,這是誤傳。據我所知,他是受蔡孑民(元培)先生青睞,引薦到北大任教,由北大派往法國深造的。
關于他和蔡先生結識的經過,我們家鄉還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年暑假,悲鴻去北京游覽北國的壯麗山河,在火車中,恰和蔡先生對席而坐。他拿出紙筆,勾出了一幅速寫。蔡先生索來一看,原來是素描他的像,不僅十分形似,而且神態宛然,呼之欲出。于是就問及這位青年的姓名、近況,并邀請他于暑假后到北大任美術教員。大家知道,蔡先生對美學是素有研究,也極力提倡的。
這個傳說有漏洞。悲鴻當時是個窮學生,只有能力坐三等車(當時的火車分三個等級,最貧苦的勞動人民,只能坐貨車改裝的悶子車,稱為四等),而蔡先生身為大學校長,即使生活簡樸,至少總要坐二等車吧,怎么會和這個青年同車對坐呢?
不管怎樣,總之,這兩位后來都名垂青史的人物,當時一老一少,萍水相逢,蔡先生就對這位青年的才華大加贊賞,識拔他為大學教員,隨后還資送出國,造就出一代人才。
這兩位同鄉的故事,使我開始對哈同發生了興趣。等我自己到上海安家落戶,就處處感到它像一個巨大無比的魔影,窒息著每一個居民的生活。
1926年,我投考清華大學。該校的南方考場,借用上海的南洋大學——交通大學的前身,我這才第一次到了向往已久的“十里洋場”。窮學生,又無親可投,住在三馬路一家小旅館里,終日埋頭溫課,自然無暇也無力出去觀光游玩,考畢就匆匆束裝還鄉。只聽人說起,南京路的許多高聳的大樓,地皮都是哈同的,這條馬路也是哈同出錢用紅木鋪砌的。我聽了不免暗地吐吐舌頭。
我又一次拜訪上海,是在1933年。那時,我在漢口當天津《大公報》的特派記者。春間,偕妻到江南游覽,曾在上海停留數日,看到了正在轟動的海京伯馬戲團;也曾去哈同路——今銅仁路訪問一家親戚,從墻外看到哈同花園的氣勢。
那時,聽說哈同已經去世了,而一望無際的園墻依然粉刷鮮明,大門前還站著幾個“紅頭阿三”,不時吆喝著探視的行人?!皦ν庑腥藟镄Α?,墻里的琴聲鳥語,時時從蔥郁的花樹和一角紅樓中飄揚出來。
1936年《大公報》上海版創刊,我來滬定居,就常常經過哈同花園,但從未有機會進去參觀過。那年9月1日,為紀念報慶(《大公報》1926年在天津改組復刊,以是日為報慶),曾欲假座哈同花園一角舉行聯歡會,未能成功,最后在康腦脫路(今康定路)徐園舉行。徐園是昆曲家徐凌云先生的家園,小巧玲瓏,也頗有園林之勝。記得徐老先生那天曾來“拍”一段曲子,還請來了幾個小劇團演唱,作為余興。在同人表演時,我也“吊”了一段京戲。那時,上海的舊式園林,公開招引游客的,有南市的半淞園等。
解放之初,哈同花園已變成一片廢墟,樓臺、花木蕩然無存。在上海展覽館興建以前,它只能引起過往者的憑吊而已。
后來,我在參加《辭?!返木帉懞托抻喒ぷ鲿r,接觸過一些近代和現代的史料,發現哈同這個人,不僅是一個典型的冒險家,而且從清末起,直到國民黨統治的初期,不少政治人物都與他有瓜葛;不少政治舞臺上的大“演出”,幕后都牽連到愛儷園——哈同花園的正式名稱,以及它的主人們。
因此,我想,為這個外籍“聞人”立個“傳”,可以比《杜月笙正傳》在更大的范圍內和更長的時間里,反映舊上海甚至舊中國的概貌,雖然只能是一個斷面。
我和杜月笙還有一面之緣,至于哈同以及他的老婆乃至姬覺彌等,我連影子都沒見過,寫起來自然很困難,肯定也不會生動、逼真,不盡不實之處更在所難免。好在還有不少老先生健在,可以指正,我懇切期望著。
因為連“正傳”都不夠,名之曰“外傳”,算是為一個外國人“樹碑立傳”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