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朋友們說,這幾年我的寫作不少,仿佛老樹開花,又出現了一個旺盛期。
的確,從1976年天日重光,特別在黨的三中全會以后,我是寫了不少東西,先后在上海、香港、四川出版了四本書,加上各地報刊登出的,大約已有一百萬字。所以這樣積極,一則出于職業的習慣,長期的記者生涯,每天總要寫點什么,像老藝人一樣,每天一定要吊吊嗓子,唱那么幾段。二十年被迫擱筆期間,最難受的,是“嗓子”發癢。一旦開禁,就恨不得一天唱上十段八段,雖然功力生疏了,“嗓子”也發干了。二是心情舒暢,總想為“四化”事業多做點事。而我今天能貢獻的,只有一支筆,只有一些過去的親身經歷和耳聞目睹的舊聞,寫出來提供有識者參考;或者可以沙里淘金,作為借鑒。
1981年夏天,上海《青年報》邀我寫一長篇連載《杜月笙正傳》,希望通過這樣一個典型的人物,從一個角度,反映舊上海的概貌,以便青年讀者了解過去,中老年讀者也可以溫故知新。這就擴大了我寫作的領域。過去,我主要寫過報紙的社論、政論式的文章和新聞通訊,這類傳記性的文藝作品,從未嘗試過;而且,我對杜這個人和他所“君臨”的社會,并不熟悉。勉為其難,真像趕鴨子上架。
我翻閱一些資料,回憶在舊社會的所見所聞,寫作時試圖要打破一些框框,如一切以階級斗爭為綱,好人是好到底,壞人一定頭頂生瘡、腳底流膿之類的公式以及“三突出”等等,想實事求是地是一說一,是二說二,即使像杜月笙這類的人,也可以從變化發展中,看出他的幾個方面。我以為,這樣寫,才可能有血有肉,再現其本來面目。
感謝讀者的鼓勵,這個連載開始刊出后,報社和我就收到不少來信,支持我這樣寫;不少中老年讀者,還提供補充材料。后來,我重新加以整理,并補寫了最后幾章,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了書。
今年,《新民晚報》終于在讀者千呼萬喚中復刊了。編輯大都是我的老朋友,他們希望我寫一篇類似的連載。我想,在舊上海的人物中,比杜月笙更有“代表性”的,只有哈同。他控制著“十里洋場”的經濟達幾十年,而且關系到千家萬戶的生活,又和各個時期從中央到各地的當權者有聯系。能夠寫好這個人,當然更有助于了解昨天、熱愛今天,從而努力建造更美好的明天。
報社鼓勵我仍以寫《杜月笙正傳》的態度來寫。胡澄清同志還把他歷年積累的有關資料提供給我。但是,晚報是每天出版的,所占篇幅不宜過大,而每段必須告一小段落。這種體裁,對我更是一個新的嘗試。
最困難的,我和杜月笙還有“一面之緣”,對哈同及羅迦陵、姬覺彌等主要角色,卻連影子也沒有見過,如何能把他們寫得至少不死板呢?
這“一面之緣”很重要。像舊小說里寫的“描容”,主角一定要和對方“一見傾心”,才能憑其丹青妙筆,把對方畫得栩栩如生。
記得我童年時,每逢春節,各家都要把祖先的畫像掛出來上供三天。我曾祖父生前,沒有認真照過相,他的像,是我們鄰居的一位畫師叫李盤谷的,根據他平時的接觸,憑空畫出的。凡是見過我曾祖父的,都說這畫像只少一口氣,連神態也和活人一樣。我祖父去世時,這位李畫師早已不在了,他的兒子沒有這樣高明,而且并不認識我祖父,他是憑一張照片描畫的,也很像,但呆呆的,一點神氣也沒有。
我只在關于哈同夫婦的“紀念冊”里,看到哈同等人晚年的照片,當時的攝影技術又沒有現在這樣先進。在此,我所描繪的哈同及其他主角,不可能形似,更談不到神似了。
在“外傳”開始在報上刊載的時候,有些朋友向我提出意見,說寫得似乎太松散,鋪得太開。這批評是十分中肯的,因為我總想把當時當地的背景交代得清楚些,有時不免把“鏡頭”拉得太遠,反而使主角在畫面上不夠突出。另外,“十年動亂”的事實,不能不引起人們深深的警惕:封建主義和帝國主義這兩座大山雖然早被推倒了,但它們的毒菌、根須還深深地埋在我們的土壤里、江湖中,一旦氣候反常,它們還會泛起,還會“破土而出”,冒出新的品種,“文革”中所出現的形形色色的“英雄人物”,不正是在這些根須、毒菌上滋長出來的嘛!近年以來,經濟上實行開放政策,西風稍稍吹動,一些崇洋媚外思想乃至犯罪活動,不也令人驚心動魄嗎?也像寫《杜月笙正傳》時一樣,我在寫這篇“外傳”時,總想盡力把這片土壤刨得深一點,讓這些根須、毒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和《杜月笙正傳》不同的,在這篇“外傳”里,我加了一點“浪漫主義”的手法,在小章節里,添上一點夸張的描述,而基本事實,自信并沒有一點離譜。這些,我已在“余音”中請趙升里老先生代為解釋了。
在我,這也是一個探索。寫慣報刊評論、報道,學寫傳記小說,總不免有放腳的痕跡。也有朋友說,我寫的東西,沒有八股腔,也很少套話、廢話。我聽了十分惶愧。那個二十年中,我雖然沒有寫過什么文章,但看到的卻多是這一套,空氣里呼吸的,也是這一套,怎么會不受影響呢?何況,在奉命寫“檢查”“交代”時,又非刻意模仿這一套不可。我又沒有什么特效藥,如何能防止傳染呢?
1982年5月18日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