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大學(俄蘇文學經典譯著)
- (蘇)高爾基
- 5790字
- 2019-08-20 14:55:49
我的大學
這樣——我就跑進喀山大學讀書去了,的確是如此。
進大學讀書的念頭是個中學生葉孚林諾夫勸誘我的。這是個溫柔、雅致而又美貌的少年,帶著一副像女人般的媚人的眼睛。他住在個黯黑的樓上,同我共住在一幢房子內。他時??匆娢沂植会尵?,這使他感覺到特別的高興,于是我們就彼此認識了。以后葉孚林諾夫開始向我說,稱我具有“研求科學的天才”。
“造物專為效勞于科學而生你?!彼f這句話的時候,美艷地蕩漾著那長長的鬈發。
我當時還不知道一些狗屁倒灶的人都可從事于科學,而葉孚林諾夫卻這樣詳細地告訴我:“大學正急需像我這樣的學子?!焙牵苊黠@的,他驚嘆我是米海依爾·羅模諾索夫的影子。葉孚林諾夫說:“他要在喀山地方和我同居,就趁秋天和冬天的期間進中學肄業,‘隨便的’去考試一下?!彼f大學“隨便”可以給我進學的官費,那么經過五年的光景,我便會成為一個“學者”。這些一切都是很簡單的,因為葉孚林諾夫年紀才不過十九歲,而且天生的一副好心腸。
他考試后,便離開此地了。兩禮拜以后,我也隨后出發了。
外祖母和我送行時這樣的規勸我:
“你可不要再對人家發脾氣了,你總是喜歡生氣,板著冷面無情和傲慢的老人臉孔對人。這是你的祖父遺傳給你的??墒?,你的祖父又怎樣呢!怪可憐的老人兒喲,他活著,活著,最后像個傻子一樣的死去了。你——一點須謹記著:不是上帝裁判人類,這都是鬼話!好,別了,唉……”
她從紫色的、瘦弱的腮上,拭去了干枯的淚,接著又說道:“我們恐不能再相見了,你跑的不是近路,這遠的去了,我呢——也就快死了……”
到最后我還是離開了這摯愛的老人家,而且此后也很難看見她了。這時候我突然地感覺到一種無名的苦悶,就是我將永遠不能會見和我這樣親近,這樣密切的人了。
我站在船尾遙望著,瞥見她屹立在那石頭上,一只手畫著十字;另一只手扯著破舊的圍巾頭兒,拭著自己的面部和那充滿了對人類的永愛之光芒的黯淡的眼睛。
我在韃靼式的廢墟內,住在很狹小的一層樓的小房舍里。此屋屹立于小小的山丘上,坐落在一狹隘的、貧苦的街道之盡頭:它的一面墻對著個被火焚毀后殘留下來的空場,空場中野草橫生,亂草叢中長著許多艾草、野菊與馬蓼。在這骨木叢生的林中有一所傾塌了的用磚筑成的房子,在這傾塌的破墻下面有個龐大的地窖,有些無家可歸之狗在那兒生生死死。這個地窖是很值得我來紀念的,因為它也是我的大學之一。
葉孚林諾夫的家人——他的母親和兩個兒子——靠貧民救濟費度日。我一到時馬上看日出,這位弱小的、面色蒼白的寡婦,當她從市場上回來而將她所買得到的東西放在廚房的桌子上,并且要解決一件困難的任務時,她是帶著何等的悲劇的哀戚喲:就把自己不計算在內,這小小一塊壞牛肉,怎能夠做成足夠這三個健康青年飽餐的美肴呢?
她是沉默的,在她的灰色的眼睛中凝結著一匹筋出力盡的勞馬之絕望的、馴良的努力,當馬拖貨車上山的時候,自己曉得拖不上去,然而它還是要拖!
我到后的第三天,一個早晨,那時候正是孩童們還在酣睡的辰光。我在廚房里幫助她洗蔬菜,她用輕微的聲調慎重地向我問道:
“您為什么到這里來呢?”
“進大學念書去?!?/p>
她的眉頭和她的蒼黃色的額角同時翹起來了,她的手指被菜刀切傷了,頓時血流不止。她坐在凳子上,可是馬上又跳起來,接著說道:
“呵,有鬼……”
用手把受傷的手指裹好以后,她又來夸獎我。
“你很會洗洋芋呀?!?/p>
“啊,現在還不會?。 庇谑俏揖透嬖V她我在輪船上服役的經過。她又問我:
“你以為這樣便足夠進大學念書了嗎?”
當時我還不十分懂得什么是滑稽。我把她所提出的問題看得很嚴重,我也便將此事進行的程序一一地告訴她,最后科學圣殿之門定會開著讓我進去的。
她嘆息道:
“唉,尼古拉喲,尼古拉喲……”
他呢,也正在這一剎那間走進廚房來洗臉了。他睡過了,昏昏沉沉的,卻還像平常一樣的快活。
“媽媽,做點水餃吃多好?。 ?/p>
“好吧?!蹦赣H同意了。
我打算在這時候發揮我對于烹飪術的知識,便說道:“要做水餃這牛肉太壞了,而且也太少?!?/p>
瓦爾瓦拉·依凡諾夫娜便頓時生氣了,并且向我說了幾句很兇的話,她那兇狠的話頭把我的耳朵刺傷了。她驀然將一札紅蘿卜丟在桌子上,從廚房里跑出去了。尼古拉向我擠著眼睛,用下面的話同我解釋她這樣的舉動:
“脾氣大得很……”
他坐在長凳上向我說:“一般來說,女人比起男人要神經過敏些,這是她們的天性。”這個公理是一位有名的學者(似乎是瑞士人)所證實的。關于這點,英人約翰·斯徒爾特·米爾也會多少的說過。
尼古拉很愿意教訓我,他利用每個良好的時機,將舍之不能生存的必需的知識灌入我的腦袋中。我很熱心聽從他的教訓,后來我腦中的佛柯、拉羅士·佛柯及拉羅士沙克林都成了一個人。我甚至不能回憶起誰斬了誰的頭顱:拉瓦塞斬了鳩齊爾塞,還是反過來鳩齊爾塞斬了拉瓦塞?這榮耀的少年誠懇地希望“使我成人”,這點他是肯定地答應我要這樣做去的??墒?,他卻沒有時間以及成就或者其他一切的條件來一心一志地教導我。他那青年人一般的利己心與輕浮的態度,使他不能看到母親是怎樣地費盡能力與心機來掌理家務,他的兄弟——莊重的、沉默寡言的中學生——也會多少的感覺到這一點。而我呢,許久以前我便深悉烹飪的化學和經濟學的復雜的圈套了,我已經明晰地看到這個女人之用心,每天要使自己兒女忍饑受餓,還不得不來飼養這面目可憎、態度粗野的失路青年。自然,這時候我所收受的每一小塊的面包,都好像壓在我的靈魂上的一塊石頭。于是我開始去找點工做了。清晨我便外出,為著不吃飯,在那惡劣的天氣中盤桓于那廢墟與地窖里。那兒充積著的,便是死貓和死狗的臭氣。在狂風驟雨的喧聲中,我馬上便明白了:大學是個幻想,到波斯去還要較勝一籌吧。立時我便把自己看作一個須發斑白的魔術家一樣,能夠使谷子長成每個有一個普特重的蘋果和洋芋,很快我便聯想到許多對于大地有利的方法,在這大地上過著鬼難的生活者何止我一人呢?
我已經學會幻想一些非常的魔法和偉大的事業了。在窘苦的生涯中,我從這幻想里得了許多幫助,這樣的生涯既然很多,我一天天遂越發沉湎在幻想中。我不等待那外來的援助,也不冀望幸運之來臨,我身心中的頑強的意志逐漸長大起來了。生活條件越困迫,我覺得自己越是堅定,甚至越發比從前聰慧。我很久以前已經了解到,造就人是他對環境的反抗。
為著肚子不挨饑餓,我跑到伏爾加去了,到了碼頭上,因為那兒還容易找到每日賺十五至二十個哥比的工作。在那兒的起卸夫、流氓、篾片的隊伍中,我覺得自己是一塊煉在熾烈的煤炭火焰中的生鐵——每天有許多銳利的、難堪的印象來填入我的腦膛,貪婪的人們,生性粗暴的人們,旋風般地旋動在我的眼前。我喜歡他們對現代生活的憤恨態度,喜歡他們對宇宙一切嘲笑的、敵對的態度以及自己本身一無所慮的本色。我過去的一切,拉著我向這些人們走去,引起我沉入這苦辣社會的念頭。我會過目的白列特·卡爾特以及無數“街頭巷尾”的小說,更喚起了我對這種社會的同情。
以竊盜為職業的巴士金,過去是個師范專門學校的學生,他患著肺病,面容枯槁,會用悅耳動聽的言辭來勸慰我:
“你怎樣的,為什么好像大姑娘一樣,又想風流,又怕失掉了自己的好名聲?女人的好名聲本是她們的德行,然而對于你,只不過是個羈絆罷了。牛的名聲好,但它還要以干草飽腹呢。”
他的棕色的胡子,修得像個戲子一樣,他的小小身材之輕巧的動作,活像一個小貓。他來教導我,保佑我,我看他在很誠懇地希望我能多得到成就與幸福。他是個聰明人,他讀了不少有價值的書籍,他最喜歡讀的便是《孟特·克里斯托伯爵》一書。
“此書自有它的目的和心情?!彼@樣說。
愛女人,時常很津津有味地談論她們,是興高采烈的,這好像是在自己被蹂躪的肉團中所涌現的痙攣癥,它使我發生了一種厭棄的感覺。可是他所說的一切我都很注意去聆聽,他的說話自有它的精粹地方呢。
“女人,女人!”他將酒喝盡了,黃皺的頰上呈現著粉紅色彩,藍黑的眼睛兒露出一種無窮的愉快,“為著女人,什么我都愿意去做。對待她,猶如對待魔鬼一樣,不算是犯罪的!宇宙間再沒有比生存在愛海中的生活更好的了!”
他也曾經是個天才的小說家,為妓女們編了許多關于愛情失陷的悲歌。他的歌曲曾風行于伏爾加各城市,就中有一首歌為當時最流行的。這首歌便是:
既貧窮我又不漂亮,
穿著又不像樣,
沒有一個人肯娶
我這個姑娘……
神秘的突爾索夫和我的關系頗密切。他是個外表很好的人,服裝修飾得很雅致,柔膩的手指和音樂家沒有兩樣。他在亞特米拉脫村中開設一間小商店,招牌上寫著“修理鐘表”的字樣,而里面卻經營著賊贓的買賣。
“你,馬克西謨,對于小偷所應備的技能許還未學會吧!”他和我說這些話的時候,一面柔和地撫著自己的胡子,半閉著他的狡猾的和陰險的眼睛,“我看,你所走的是別一條路,你是個有精神的人呢?!?/p>
“‘精神的’——這是什么意思?”
“呵,其中沒有對任何事記恨,只有好奇……”
其實我并不是這樣的。我時常妒忌這許多的事情和許多人,尤其是巴士金的說話,更激起了我的妒忌心。他用一種特殊的、吟詠的音韻去作出人意料之外的比喻,用婉轉的聲調去說話。我記起了他曾說過一件關于愛情方面的韻事:
“一個黯黑的夜里,——如貓頭鷹之在樹洞里一樣,——我住在斯威也斯克城的貧窟中,這時候恰恰是秋天的十月天氣,細雨瑟瑟,寒風呼呼,確實令人厭煩的韃靼歌在唏噓著,不斷地歌著:‘噢,噢,噢,嗚,嗚,嗚……’這時候她來了,她的一副伶俐的、薔薇色的面孔,好像日出時的彩霞那樣鮮艷,皎潔的心靈呈現在我們的眼前?!H愛的,’她用誠懇的聲調說著,‘你不能責難我反對你。’我知道這都是誑話,可是我相信這是真理!我的理智是非常肯定地知道這一切,而我的心卻絲毫不愿相信下去!”
說話的時候,他的身體依著節拍的抑揚在擺動著,他把眼睛閉住了,并且常常用手輕打對著心房的胸部。
他的聲音雖然是這樣低微,這樣蒙昧,可是他的說話是很明晰的,有如雛鶯清唱一樣。
我要妒忌突爾索夫,——此人特別好談關于西伯利亞、克瓦、布哈爾等地的瑣聞,嘲笑與惡罵教主們的生活。有一次,他秘密地談及沙皇亞歷山大三世的故事:
“這個沙皇也是個能手呢!”
我覺得突爾索夫正是這“賊黨”中的一員小卒,在故事要結局的時候——這是讀者所預料不到的——他們都會變成一個慷慨的英雄。
有時候,當著夜深人靜的時節,他們渡過了喀山小河的彼岸。他們在那兒的茵草上、叢林里狂飲,飽嚼,談論他們自己所做的事業,并且時常說到許多復雜的生活,人世間荒唐怪誕的關系。關于女人的事情他們談得特別起勁。談論到她們的時候,言語間流露出憤怒、悲痛,有時候則悲憤交集的神氣。他們差不多時常都抱著這種態度,仿佛已置身于牢獄中,受盡那深沉的意外的痛苦一樣。就在這樣漆黑的、星光慘淡的夜里,我和他們枕著山澗溫暖的泉水之邊沿,倚著林木叢生的巖石,同居了兩三晚。隱約間,伏爾加河附近的洼地上發出了如金蜘蛛般向各方面閃燦的橋上高掛著的燈光,星火的光圈與火焰普照著山緣下在黑暗中過活的居民——這便是從烏斯郎村莊的酒肆和富人的私邸的窗欞上射出的光芒。汽船繼續前進,水花四濺,甲板上水手們叫出豺狼般的哀聲。從遠地傳來一陣打鐵的聲浪,帶著綿綿的悲歌聲,——“誰個心靈緩緩地枯萎下去了?”——歌聲擊著心弦,震蕩出哀痛的余音。
這時還聽見有人在吱吱的細語,其聲沉痛異常,——他們冥想著人間的離奇生活,各人痛說各人的境遇,夾雜之聲相互間幾乎無法聆聽。他們在叢林中坐著或躺著,有時——不是很豪烈地——喝點啤酒,有時往后走,向他們所記得的途徑走去。
“咳,有一次我遇見這么一回事。”有個為慘暗的深夜所高壓到地層深處的同伴這樣說。
同行者都愿意聽他講這個故事:
“曾有這樣的事實發生,一切都曾這樣去做……”
“過去”,“曾有”,“已經有”——我靜聽著他翻來覆去地這樣說。我想,今晚上便是這些人們到了他們壽命的最末一刻的時候了。唉,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什么也不會再來。
這樣便將我拖到巴士金及突爾索夫方面去了,可是在我所經歷過的一切邏輯說來,如果我要接近他們的時候,他們自然是很悅意和我交好的。開始學習的愿望油然而生——也是使我和他們接近的原因。在饑餓、憤恨與煩悶的時刻中,我覺得自己確實有充分的能力不僅可以擔當起反對“私有財產的圣神”的罪名??墒乔嗄甑睦寺袆幼柚刮蚁虼说狼斑M,它截止了我向此途徑所應走的道路。這時候,我除了讀過古典文人白列特卡爾特以及一些庸俗的小說以外,還讀了不少有價值的書籍,——這些書籍喚起我去探討比我所領略過的還難解,還要深奧的一切的好奇心了。
此時我又誕生了新的認識和新的印象了。在與葉孚林諾夫家并列的一幅荒地,中學生們時常聚集在那邊作擊球戲,他們當中有一個人是使我非常留意的——他的名字叫作古力?布列特涅夫。漆黑的、帶蔚藍色的頭發的他,極肖日本人的風度,面部有細少的黑斑,游戲時他表現出了活潑的、敏捷的神態,談話時又是個聰明伶俐的人物,卓絕的天才的萌芽已經充滿在他的身心中了。他也是和一切天才的俄羅斯人一樣,在自然界所給予他的財富下生存,自己并不想怎樣去開發、增強這些財富。他喜歡玩弄那聲韻悠揚、悅耳動聽的音樂,他像個戲子一樣去玩弄那琵琶、三弦琴及口琴,可是他卻不愿意彈奏那更清雅、更難學的樂器。他的面色非常的蒼白,他所穿著的是那襤褸不堪的破衣,可是他的陳舊的、破爛的上衣,百孔千瘡的褲子以及穿底的破靴子,正和他的剛強性、肢體蓬勃的轉動相吻合呢。他好像一個久經重疾以后剛從病褥中起來散步的人,也好像晚上從獄中放出的囚犯一樣——他現在所過的一切都是新穎的、愉快的生活,一切的景象惹起他感覺到無上的快慰——他好比一枝火箭,從地上跳躍起來了。他洞悉我的生活正處在如此的厄運與苦境以后,便建議要我和他同居,并準備去充當鄉村學校的教員。這樣一來,我便在一間奇異的、熱鬧的穢屋中——“瑪路索夫克”——居住了,住過這個房子的喀山大學生恐怕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呢。這是一間坐落在雷布諾拉大街的半傾塌了的大房子,似乎是窮困的大學生、賣淫婦以及一些置生涯于度外的怪物所強占了的會堂一樣。布列特涅夫在閣樓樓梯下面的走廊上,那兒安放著的便是他的小床,走廊末處靠近窗欞的一角有一張桌、一把椅子,再沒有別的物件了。有三個門可以通到走廊去,兩個門扉側邊便是妓女們棲身之所,第三扇門的所在地便是一個肺病數學教員所居住的地方。面容憔悴,枯瘦的身體,雖然披著齷齪的破衣,也不能遮蓋他身上長著的棕色的、尖銳的長毛。從污衣的破洞處有一線微光,慘淡地照耀著那皺黃的肌膚以及肘下孱弱的骨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