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龍頭的水聲覆蓋了一切雜音，包括大門被打開和關上的聲音。

應墨酥看見玄關處有女式球鞋，一聲不吭地換上自己的拖鞋走進客廳。

露露看見他回來，正準備奔向他的懷里，卻被他噤聲的手勢定在原地。他的路線拐了一個彎，走向被昏黃燈光籠罩的廚房。

由于水流聲和光線差，惠黎一直沒有發現推拉門外站著的高大身影。她認真地將所有物件擺回原位，確認沒有臟污留下，才準備離開。

一個轉身，才看見了靜靜佇立在玻璃門外的人。廚房里的燈光將他高大的身影斜長地拉在身后的地板上。門上的磨砂花紋遮擋住了他一部分的表情，只看得清他半張臉孔。燈光照不進他漆黑瞳孔的深處，那里涌動著致命的漩渦，快要把呆若木雞的惠黎整個地吸進去。

他始終沒有打開這扇門，雙手插在口袋里，轉身走向露露所在的沙發，陷坐進去，扭動了幾下脖頸，同時將領帶扯松，一只腳慵懶地往前伸直，抬到茶幾上，很疲累的樣子。

居然被當成了空氣。

惠黎從麻木的狀態里回過神來，熄滅廚房里的燈，向沙發走去。

還沒有走近他，他就閉上眼睛按壓著太陽穴，看也不看她地說：“老師，感謝你對露露上心。家訪這種事情，走走形式就可以了，不用等這么長時間。”

沒有寒暄，也沒有稱謂，公事公辦的語調，比過去更加冰冷。

惠黎的十指不由自主地繞在一起。她還不確定他是否有認出自己。不過不管怎樣，這種上來就帶著逐客意味的話語，確實有些過分。

沒有想到，時間沒有讓他成為一個柔軟的人，反而更加拒人于千里之外。

“如你所見，家庭條件不算貧乏。露露擁有絕對的時間自由和人身自由。父女感情和睦，不存在家庭暴力。如果你有其他疑問，請提。”他按了按太陽穴，仰頭閉上眼睛，一副不愿多做交流的樣子。

他這一番話，真是有備而來，送客心切。

惠黎心中了然，笑道：“和應先生交流，真是毫不費力。確實，露露的生活環境比其他家庭的孩子要好出很多倍。但是金錢與陪伴，我想后者更重要。所以，以后幼兒園若是舉辦親子活動，希望應先生無論多忙，盡量抽時間陪露露一起參加。”

他沒有回應，繼續閉目養神。

露露跑過來拉住她的手，滿臉的擔心。她也感覺到自己的爸爸不太歡迎老師的到來。

惠黎沖她笑了笑，繼續對他說：“親人的價值，不在于血緣親厚，而在于陪伴長久。”

他緩緩睜開眼睛，看向說話的女子。那女子看似身量單薄，儀態卻挺拔鏗鏘，柔美的面相里，有雙清澈眸子熠熠閃光。

他恍惚間好像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那是他初見她時的模樣。

見他沒有回應，惠黎從文件夾里抽出一張家訪表，請他簽字。

他利落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黑色鋼筆，流暢而瀟灑地落筆，同時說道：“天色已晚，老師請回吧。”

之前無比期盼的人，成為了此刻她最不想面對的人。院子里亮起明燈，遠處沒有亮光的地方反而是出路，她腳下生風，快速走出了這院子。

難道是客廳里的光線太暗，還是她的變化太大，或是他早已決定將她當成一個徹徹底底的陌生人，故意不相認？

她一邊走，一邊回想剛剛所看到的他。那張頗受時光眷顧的英俊容顏沒有任何肉眼上看得出的變化。曾經松松垮垮的校服襯衫，如今變成了量身定做的精致西裝，頭發剪成利落的精英發型，越發凸顯出五官的立體。他的凝視所帶來的壓迫感比學生時代更強，強大的氣場一度讓在場的惠黎呼吸不過來。

他利落簽字之后，緊接著的一句“天色已晚，老師請回”，像剛被磨好的鋒利尖刀，精準地刺向她潮濕的內心。

這是一個注定失眠的夜晚。就算淺淺地睡著了，也不斷地做著和他隔海相望的夢，記憶中擁有著溫暖內心的淡漠少年，原來早就被時間錘煉成刀槍不入的鋼鐵之軀，她再也無法輕易地深入他的內心一探究竟。

反反復復從夢中醒來，枕巾變得潮濕。所有關于重逢后的美好設想，都在今天走向了急轉直下的情節。

第二天，惠黎因為失眠和失落的雙重影響，整個人蔫蔫兒地走在去幼兒園的路上。有老婦人在陰涼處賣梔子花，她整個夏天都出現在這段路邊。

惠黎停下來看著那些花骨朵兒，將放未放的青色葉瓣上，附著晶瑩剔透的水珠，比那些已經盛開的白花，更加惹人憐愛。

“姑娘，買幾朵吧，花期就要結束了。”婦人對她說。

惠黎把她整個籃子的花都買下了，婦人干脆將籃子也送給了她，她有些不好意思接受。婦人說那是自家編織的竹籃，多的是。她這才安心收下。

她提著滿滿一籃子的梔子花，心情晴朗了許多，走過之處都飄散著忽濃忽淡的清香。快到校門口的時候，她看到了準時出現的黑色邁巴赫，臉上的微笑漸漸淡下來。

露露從車上下來，立刻向她奔過來。

“哇，這么多的花！”露露驚嘆道。

“這是夏天的代言花。”

她們一邊聊天，一邊走進園內。露露今天與往日比，有所不同，好像又多了一些童真的爛漫，腳步很是雀躍。

“露露，今天心情這么好？”

“哈哈，被你發現了。今天爸爸親自送我來上學！”她燦爛地笑著，“小黎老師，你好厲害，昨天和我爸爸聊了兩三句，就能讓他乖乖送我！”

惠黎心里閃過一絲光，她猛然回頭去大門口，可惜那輛車早已不見蹤影。

“所以，剛剛你爸爸也坐在車上？”

“嗯！”露露期盼地問她：“你能每天都來家訪嗎？”

“小傻瓜。”惠黎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目送她進教室。

辦公室的老師們看到惠黎買下那么多的梔子花，也都驚訝地問：“惠黎，今天有什么好事嗎？”

正是相反呢。惠黎臉上笑著，心里卻又五味雜陳起來。

張園長向她走過來，問道：“惠黎，聽說你會寫毛筆字？”

惠黎愣了一下，毛筆字只是童子功，偶爾來了興致會寫一段時間，但也好久沒練過了。定是優奈透露出去的。

“不算會寫。”她心里有不好的預感。

“謙虛了。是這樣子，市區的各大學校，包括幼兒園在內，都和當地的書法協會在立秋聯合舉辦文化展，基本是以展覽書法為主。可是我們園的老師還沒有會寫毛筆字的，可以拜托你幫我們貢獻一份墨寶嗎？”

張園長是滿臉的誠懇，惠黎也是因為她的照拂才能如愿進幼兒園，滿足自己的一點私心。她不好意思拒絕，只得硬著頭皮答應。

“可以不署自己的名字嗎？”她擔心寫出來的東西不能登大雅之堂，“以幼兒園的名義落章如何？”

張園長欣然同意，讓她準備好與立秋相關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