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風云動
- 寄世歌
- 第三風
- 4139字
- 2019-08-22 21:35:33
裴尚之走進屋內時,閔將軍正在看青元城的輿圖,這位征戰多年的老將軍只是站在那里不動,便給人一種大山一樣的威嚴感。閃爍不定的燭光在他滄桑的面容上變幻出深深淺淺的陰影,雖然他沒有什么明顯的表情,但眉間的皺紋還是隱隱地透漏出一種沉重難言的心緒。
他看見裴尚之進來了,眉間一開,然后就像招呼自己的子侄一樣對他親切地招手,示意他走近一些說話。
裴尚之向他行了禮,這才朝輿圖那邊走了過去,到了一個合適的距離,他便停了下來,像一個虛心的晚輩一樣安靜地站在了閔進軍旁邊。他這種很好的分寸感總是讓閔將軍既欣賞又有幾分無奈。
閔將軍常年握劍修長有力的手指在輿圖上輕輕滑動,最后停留在了上面的某一處,他指著輿圖上的那一點問裴尚之:“此地一無天險,二無精銳,若想守住此地,所依者何?”
裴尚之不愧是他看中的人,這個年輕人聽見了將軍的問話,先是不慌不忙地觀察了輿圖上他所指之處,然后才朗聲道:“此地雖無天險,但其左右皆有城池可隨時增援,雖無精銳,但軍民一氣滿城皆兵,如此一來,就算敵軍攻下此城,也難免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況且此地有將軍您坐鎮,將軍多年征戰,用兵如神、決策千里,敵人聞之莫不喪膽,吾不知還有何可憂之處。”
閔將軍先是笑了一笑,然后負手在屋內踱起步來,說:“據說這幾天城內正在舉行百工會,街上到處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就像是過節一般。參會者幾百上千人,至于觀看者那是不計其數,上至官員,下至百姓,莫不歡欣涌動,慶賀這盛世豐年。你,有沒有去看過?”
裴尚之說:“從暨陰侯那邊回來的時候,在街上曾遠遠看見過,只是當時忙著回來復命,故沒有多看。”
閔將軍看著他頷首而笑:“這一趟辛苦你了。”
裴尚之忙低頭抱拳:“不敢,這是屬下的分內之事,將軍是信任屬下所以才派屬下前往,屬下絕對沒有半分怨言。”
閔將軍扶起他,嘆道:“你是我提拔上來的人,我豈會疑你?你不管為人辦事都是叫我放心的,所以,你在我面前不必總是如此小心。”
裴尚之應了一聲。
見閔將軍似乎有點微微出神,裴尚之就問道:“方才將軍為何突然談及百工會一事?”
閔將軍稍稍抬起了頭,“百工會的熱鬧讓我覺得像是一場快要結束的歌舞,大家似乎都沉醉其中忘卻了這場歌舞快要結束這件事。上至官員,下到青元城內的百姓,他們不是不知最近黎國生亂之事,只是安享太平太久了,早已沒有了防備與進取之心。官員和百姓是這樣,將士亦然,恐怕我軍將士早已經生了懈怠之心,不復當初之銳氣。而黎國,假意依附我國已久,實則無時不在暗中籌劃準備,四年前黎國的老國主去世,新國主執政,這位新國主的野心比他父親還要大,豈會甘于臣服我朝?前歲他們再次發兵侵擾我國邊界,與之前的幾次純粹是由于某些將領泄私憤不同,前歲那次他們顯然是預謀許久的,所以上面才派我來鎮守此地。可就在我來了之后,他們那邊卻沒有什么大的動靜了,只有幾次小打小鬧而已,我心里隱隱有一種不安,但卻始終覺查不出敵人的動向來,這是很危險的。”
裴尚之看著將軍書案上那疊得整整齊齊的一摞公文,說:“這是將軍整日憂國憂民、思慮過甚,或許敵人只是見了將軍來此因而有所收斂、不敢妄動而已,將軍何必多慮。”
閔將軍卻搖了搖頭:“你不了解黎國人,更不了解黎國的那位新國主。他此番引而不發,估計是后面還有大動作,而且是能給我們致命一擊的動作。他籌謀已久,豈能就這么輕易罷休?只可惜,我現在是真的年邁了,居然看不透,居然看不透了。”
裴尚之忙說:“將軍寶刀未老,何來遲暮之嘆?”
閔將軍笑笑說:“什么寶刀,桑榆暮景之人而已。如今許久沒上戰場,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拿起我的瀝魂劍?”
裴尚之也笑著說:“雖然沒見過將軍舞劍的神威,但也聽得他人說過,將軍曾僅憑一人一馬一劍,就于狩奇道上斬殺敵軍百余人,當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閔將軍笑道:“都是他人夸大而已,哪有百人,幾十人而已,且若不是援軍及時,只怕我也要殞命于斯了。”
說完,又接道:“倒是你,派你此番去打探的消息打探得怎么樣了?”
裴尚之說:“果然如將軍所料,他們只在下泉郡附近劫掠些騷然些民眾而已,并不和暨陰侯的軍隊正面交鋒,每次軍隊一來,他們就提前撤走了。若不追,他們這樣侵擾民眾,軍隊卻拿他們沒有辦法,著實讓人憤恨,更讓百姓失望;若追了上去,又怕遭埋伏,這一點讓暨陰侯很是頭疼。”
閔將軍聽了裴尚之的話,久久不語,過了些時方道:“恐怕讓暨陰侯頭疼的還不止這一點。”
“將軍何出此言?”裴尚之問道。
閔將軍走到案旁,從書案上抽出一張信封,然后將里面的信取了出來遞給裴尚之看,“你看了這個便知。”
裴尚之拿過信從頭看了,越看臉色便越不對,看罷,他將信放回案上,說:“不想那些黎國人如此大膽,連暨陰侯運送到下泉郡的糧食都敢劫,他們如此肆意妄為,難道我們竟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閔將軍說:“他們是算好下泉郡缺糧,必會從別處借糧,所以才有了這么一步棋啊。”
“那我們就任由他們放肆嗎?”裴尚之擰起了眉頭。
閔將軍嘆了口氣,說:“黎國經過這么些年的養精蓄銳,早已今非昔比,而仲國這些年來仗著底子不思進取,再不復當年的強盛。很多將領的心思其實我都明白,他們都憋著一口氣呢,但越是禁不住敵人的撩撥,就越是容易冒進,越是冒進,就越給了敵人可乘之機。不日前,懷遠將軍襲營,結果你也看到了,我們的人就是太過輕敵,所以有這一敗,不過打了這場敗仗也不完全是壞事,至少可以讓他們重新評估對手的實力。”
裴尚之沉默了一會兒,說:“還是將軍有遠見。只是經過這場敗仗,士兵們的士氣便不復如初了,這可怎生是好?”
閔將軍一手扶著書案,一手去翻自己今早看的書,“士氣這個東西,還是要看將領,這我倒不是很擔心,我現在擔心的是暨陰侯給我出的這個難題。”
裴尚之說:“今年包括青元城在內的周遭幾個郡縣都是豐年,暨陰侯大概也是知曉了這一點才向將軍借糧的吧?”
閔將軍說:“這一點他自然是知道的,可是他應該也知道雖然征來的秋租都屯在青元城的梨花倉內,但真正管轄這個的還是枼州牧,他和枼州牧交惡,所以不寫信給他偏寫信給我問我借糧,這是把我推入兩難的境地啊。”
裴尚之問:“那您有沒有探過枼州牧那邊的口風呢?他對于借糧這件事怎么看?”
閔將軍說:“我也就此事略微問過他幾句,但他一聽到暨陰侯就頗為不悅,再聽得暨陰侯打算借糧一事,他便說,一來沒有上頭詔令,二來運輸途中難保不會遭遇敵軍劫掠,所以此事萬萬需謹慎。”
裴尚之問:“那將軍對于此事有何打算?”
閔將軍合上書頁,負手道:“你可知暨陰侯此次是派誰給我送上這封書信的?”
裴尚之搖頭:“不知。”
閔將軍望著那搖曳不定的燭火說:“是派他的獨子來的。他送來的不單單是這封信,還有下泉、朱陽兩郡的民情。我若是不借給他,不僅拂了他的面子,還讓下泉、朱陽兩郡的民眾陷入饑荒,從而失了下泉、朱陽兩郡的民心。可若是借給了他,又難免得罪枼州牧,況且枼州牧說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若要運糧過去,勢必經過介菽、南溪一帶,而那里我們的布防最弱,萬一敵人來劫糧,我們豈不損失慘重?”
裴尚之低頭想了半日,突然想到一事,說:“不是有京都來使在此嗎?此事何不問他?他是天子近臣,如果由他來裁斷此事,相信暨陰侯和枼州牧就都沒有話說了。”
閔將軍苦笑道:“這位天子近臣豈是那么好擺布的?你甚少與他打交道故而不知道其為人,我跟你說,京都官場之酷烈比起沙場來那是毫不遜色的,唇槍舌劍即可殺人于無形,作為天子近臣,更是整天如履薄冰,行差踏錯半步,不光自己的命保不住,還帶累家人。所以能在殿前得到天子的信任,那他的手段只怕比千年的老狐貍還要精,你還想利用他,只怕還沒等你靠近他,他在心里早就摸透了你的心思。”
裴尚之驚訝道:“只聞得這位大人來了之后,只是按照慣例聽了下這邊的匯報,也不去四處查訪,每日只管在后院里彈琴飲茶。誰若是向他說起些什么,他也就只聽著,別人要請示他一些什么,他也不懂,只擺手讓別人自己拿主意,別人隨便提點什么,他無有不應允的,這樣一位人,和將軍所說的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不止。”
閔將軍笑著說:“他能看清你而你卻看不清他,那是別人的本事。你如果沒事的話,最好還是少和他打交道,連我都吃不準他,更別說你了。”
裴尚之點了點頭:“多謝將軍提醒。”
閔將軍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問:“你聽說過桓山石沒有?”
裴尚之說:“傳說中扶蒼帝神遺留在桓山清微宮的仙寶?”
閔將軍點頭道:“正是,最近傳說此物在青元城出現了。”
裴尚之覺得難以置信:“那只是傳說中的仙寶而已,就連桓山這個地方,真假都還兩說呢,況且在傳說中扶蒼帝神只煉化了三枚桓山石以鎮守神殿,就算真的存在于世,那怎么會偏偏在青元城出現?而且偏偏是這個時候?會不會是有人故意放出的消息想對青元城不利?”
裴尚之緩緩說道:“桓山石不僅僅是傳說中的仙寶。”
“難道這世間真的有桓山石?”聽到閔將軍這樣說,裴尚之不禁問道。
閔將軍在屋中一邊踱步一邊說:“我原先也以為桓山石只是傳說,可是后來卻親眼見到了這種上古的秘寶。不管這個消息是不是有人故意放出來的,也不管那人的意圖何在?我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牢牢守住這里,不要被敵人所迷惑。可是既然這個消息出來了,我們也不能坐之不理,這樣,你先幫我去確認一件事情。”
裴尚之聽了就說:“但憑將軍吩咐。”
閔將軍讓裴尚之走近了些,然后對著裴尚之輕聲吩咐了幾句話。最后還囑咐了他一句:“此事你一人知之即可,莫要讓別人知道了。”
裴尚之聽完就抱拳稱是。
外面的風好像更加急切了些,卷起落葉的聲音在屋內也聽得分外分明,閔將軍用手微微護住那根將要燃盡的燭火,說:“現在都什么時候了?”
裴尚之答道:“業已四更了。”
閔將軍咳嗽了一聲,說:“也不早了,你先下去吧。”
但裴尚之還站在原地,似乎有話想說。閔將軍見了就問:“你有什么話大可直接說,不必拘束。”
裴尚之說:“雖然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事物冗雜,但還請將軍保重身體,能交移他人的一些事情就交移他人,萬萬莫要太過勞累,更不要再像這般熬夜了。”
閔將軍只是沉默而已,半晌才說:“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于是裴尚之便退了下去。
這個行事穩重的年輕主簿,在夜風中就像一桿烏沉但不失鋒利的槍,任憑夜風急勁,也阻不住他那堅毅果斷的身形。
走出了很遠一段距離,他方停了下來,抬起頭去看今晚的月亮。此時正逢幾片薄云飛過,蓋住了那原本就不甚明亮的天鏡,河漢寥落,浩宇荒涼,蕭蕭晚風似乎鳴起了一首古老的哀歌。
天地玄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