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凌黎獻完血后，外面居然飄雪了。

說是飄雪，其實只是零零散散的幾片雪花，混在濕漉漉的空氣中，還沒落到地上，已經消匿不見。

氣勢不足，倒也沒停。

“想不想吃火鍋？”凌黎看到飄雪后，突然開口。

“……想。”沐歌看著醫院落地窗外陰沉沉的厚云和撒鹽似的零星小雪，誠實地回答。

“能吃辣嗎？”

“非常能。”

兩人一拍即合，也不管獻血之后應該清淡飲食的注意事項，驅車直奔火鍋店。

彼此都能吃辣，自然點了全辣湯底。凌黎嘗了沐歌調制的自助醬料之后，特意請沐歌復制一疊一模一樣的。

這個自助醬料是沐歌的絕活。每次一群人出去吃火鍋，沐歌的獨家醬料一定是驚艷全場的。

火鍋真是一種偉大的進食方式。熟人圍坐在一起，邊吃邊聊，熱熱鬧鬧，更添氣氛；而只見過兩面、不算熟的兩個人，邊吃邊涮，自己當自己的廚師，光是“這個熟了”、“那個沒熟”的觀察和提醒，都能填補交談的空隙。

更重要的是，吃火鍋的時候，尤其是麻辣湯底的火鍋，辣得舌頭發麻，大汗淋漓，好似壓力全無，更容易拋開偽裝，展現更真實的自己。

“以前我在國外讀書，每到下雪的時候，都特別想吃火鍋，”凌黎衣袖半挽，撈起一塊山藥，“外面的火鍋估計都是改良版的，老是缺了那么一點。后來我們就讓國內的同學郵一箱子火鍋底料，自己煮。

那味太香了。只要我們開始煮火鍋，跟我們同一棟公寓樓的老外就過來social。次數多了就你一盤沙拉我一箱啤酒，在我們公寓辦party，很嗨。”

不知不覺，凌黎就說起了自己留學生活。天已經完全黑了，細雪卻一改頹勢，越下越大。火鍋店內人聲鼎沸，香味四溢，配著窗外路燈下的落雪，竟有幾分過年的氣氛。

沐歌愛吃火鍋的習慣，或許是父親遺傳的。

很小的時候，每到冬天，父親都會時不時攛掇一頓火鍋。媽媽特別反對出去吃火鍋這件事，總覺得不干凈。爸爸就買了個老北京銅鍋，買好木炭，擺好菜肉，調好醬汁，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吃笑笑。

過年的時候就更少不了火鍋。爸爸媽媽都是北方人，兩個人在南方讀書時相遇，相愛，定居，結婚，但過年吃餃子的習慣卻一直沒變過。而愛吃火鍋的爸爸，又給大年夜加了個固定項目。火鍋配餃子，是沐歌印象中過年一定要存在的搭配。

大概是因為這點殘存的記憶，沐歌總覺得冬天和火鍋是標配。

后來爸媽去世，沐歌就在家準備過一次火鍋，那個銅鍋就被閑置了——那個時候沐歌才發現，只有很多人在一起吃火鍋，才可以準備各種各樣的菜而不被浪費。一個人吃火鍋，總是有些寂寥的。

沐歌的思緒還沒跑太偏，就被一聲尖利的慘叫給拉回來了。

一個穿高跟鞋身段婀娜的女人，走到凌黎旁邊的時候趔趄了一下，一整杯水全倒在了凌黎衣服上，自己也倒在凌黎懷里。

短短一瞬，整個場面就變成了這樣。還好凌黎眼疾手快，及時扶住了那個女人。

潑了一身的凌黎還沒來得及反應，那女人起身，“對不起！你沒事吧？”

沐歌趕緊把桌上的餐巾紙盒遞過去，凌黎擦著衣服，“沒事。”

店里的其他食客紛紛看過來，服務員也拿過清潔工具開始清理。

那女人也急急地抽取餐巾紙，開始幫凌黎擦衣服，凌黎抬手制止了她一下，“我自己來就行。”

“真的很不好意思！”

“真沒事，”凌黎抬頭，無奈地笑了一下，“一會兒就好了，你回去吧。”

那女人看著凌黎，呆了一瞬。而沐歌看到那女人將海藻般的卷發撥到耳后，露出整張臉的時候，也呆了一瞬。她的臉上妝容一絲不茍，眉目含情，精致得好像電視上的女明星。

一身紅裙，艷若玫瑰。

沐歌從來沒有在現實世界看到過這么美麗的女子。

“這件襯衫是阿瑪尼的吧，我賠給你。”那女子低頭站在凌黎身側，我見猶憐的神態實在是忍不住讓沐歌將眼睛放在她身上。

“不用，冷水而已。”

“不行，這樣我太過意不去了。多少錢，我轉賬給你。或者再買一件賠給你也行。”

“真的不用。”凌黎微微皺了一下眉，“一場意外，沒關系的。”

“這樣吧，您留個聯系方式，改天有機會我請您吃飯，當賠罪好嗎？要不您掃我微信也行。”邊說她邊拿出自己的手機，準備開啟微信。

“不用了，”沐歌注意到，凌黎的語氣變得格外的冷，但臉上居然扯出了一個笑容。他眼睛看著沐歌，話卻是對那美麗女子說的，“我女朋友不喜歡我隨便加別的異性的微信，算了。”

那美麗女子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表情非常精彩，不再堅持，訕訕地離開了。

“抱歉，借你擋了個小麻煩。”凌黎順勢坐下，開口第一句就撫平了沐歌的驚訝。

沐歌明白過來，覺得特別有意思，忍不住發問，“你有女朋友嗎？”

聽到這個問題，凌黎不自覺挑了一下眉，有點驚訝，“沒有。為什么突然這么問？”

“既然沒有的話，何必拒絕那個人呢？說不定這是你們之間的緣分呢。”沐歌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剛剛場面雖然混亂，但兩人并靠在一起，實在是賞心悅目。“一對璧人”說的就是他們。

凌黎聞言不禁失笑，“緣分”這種詞從這個小姑娘身上說出來真是有種奇異的違和感。

想了想之后，凌黎開口，“如果剛剛發生的只是意外，一個摔倒一個被潑一身，這種開頭的緣分不要也罷。”

如果不是意外，那就更顯做作了。

這個理由很具說服力。

是啊，為了有戲劇沖突，小說和偶像劇的男女主相遇總伴隨著那么一點事故，吵吵鬧鬧的開場。等到兩人相愛，開頭的那一點事故也變成了天賜良緣的標志。

觀眾有了上帝視角，在看那一點事故的時候都是滿懷微笑的。而現實中，真的落在自己身上，未嘗不是個麻煩吧。

剛剛沐歌覺得他扼殺了一場緣分，但現在也可以理解成，凌黎把可能出現的麻煩拒之門外。

腦子里突然飄過一個奇異的念頭：他一定是有過非常多的經驗，才能這么迅速地做出反應。

大二的時候迎新生晚會，沐歌也被在學生會任職的老大拉過去幫忙。表演節目的聲音響徹整個后臺。

當時董舒言也在。兩人并排站著，中間是等會兒要上臺表演的大一新生。

穿著表演需要的蘿莉裙，化著精致的大眼娃娃妝，那個新生就像漫畫里的洋娃娃一樣可愛漂亮。

三個人這么站著不交流，現在想想也是挺奇怪的。

就在這種奇妙的靜默中，那個洋娃娃抬頭看著董舒言，很突兀地來了一句，“你好高哦。”

明明是很簡單的一句話，但是同樣作為女生，沐歌就是聽出來了，這個洋娃娃應該緊張又羞澀。而且，她對董舒言有好感。

沒有辦法被證實的直覺。

而董舒言，一副很平常的樣子，笑了一下作為回應，沒有接話，看上去絲毫沒有讀出對方忐忑的少女心。

今天晚上沐歌才后知后覺，那個笑容不是禮貌的回應，而是不落痕跡的拒絕。他是知道的。

所以才沒有接話，所以只是微笑。

董舒言和凌黎不管外貌還是氣質都相差甚遠，完全不會讓人聯想到一起。但這一瞬間，沐歌覺得他們倆好像。

因為擁有太多，所以對別人的喜愛和示好無動于衷的樣子。

真的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