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久在回去的路上問朗逸，銀怡是怎么將那八千蛛絲傳給他的？朗逸一臉迷茫，他想起自己不過是那日在銀怡處喝了杯水，然后便覺得有些困了，依著銀怡那塔樓的柵欄瞇了一小會兒，醒來見銀怡無心再留客，便自行回來了。他當時亦覺得有些蹊蹺，但實在只是很段的一個小憩，再說醒來也不見有何異常，便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傳功贈絲應該就是在他睡去的那一段時間里，至于銀怡用了什么法子，則也不必深究了。阿久問朗逸有沒有感覺身體不適，朗逸搖頭，仍是一臉茫然。

“她說她將千年功力傳了我，那我豈不是也能飛天遁地，施術示法了？可我卻覺得身子沒有半分變化，這是為何？”

“她傳的不是功力，這千年苦修的功力若是真都給了你，以你這凡體肉胎的如何承受得了，早就血肉不存了。她給你的是她的八千蛛絲，只是蛛絲于她，是精魂凝聚，此番都給你了，便是將自己一身的精髓都扯了出去。于你不過是身子里多了八千蛛絲，于她卻是傷筋動骨，削魂折壽的虧本買賣……”

朗逸感慨：“那可真是虧到家了……”想著想著，又覺不解，“好端端地，她這是為何？”

“你不知道，倒來問我？”阿久橫他一眼，“還不是你巴巴地跑去跟人家挑明心事，捅破那層窗戶紙！不然，以她那巴掌大的腦袋能想得明白自己有多喜歡我家老爺子？她都糊涂了幾千年了，你說你來逞什么聰明啊。”

“我以為……這樣的事情她自己總該是知道的。”

阿久見他滿面的愧疚，一反平時“故作高明”的模樣，倒是顯得幾分真誠可愛，一時便也不忍心再多作嘲弄，嘆道：“你啊，就是太不了解‘妖’了。妖物集‘欲’而生，所凝的都是天底下最至情至性之物，因此形容各異，性情古怪者大有人在。很多妖都是一根筋，認準了一事，便會一頭扎進去。銀怡亦是這樣，因一眼而生情，這一愛便是幾千年。”

“我懂。”朗逸亦跟著嘆道，“那男子是她在這茫茫沙塵之中所見著的海市蜃樓，為景中美好所引，不顧一切想要到那里去。只要那風景還在可望可及之處，哪怕千年萬年走不到，卻還是會有活著向前的動力。只要幻境一朝破滅，眼前便只余茫茫荒漠，更絕望的是，往后余生也只余下茫茫荒漠，無邊無際，千里萬里的荒蕪一片。若人生只能如此，生死又有何值得留戀。”

“你可千萬不能這樣想。”阿久忽然說道，“人啊，絕不是只為了另一個人活著的。”

朗逸猛地大驚，不知不覺地頓住了步了，一臉難以置信地望著阿久先他兩步的背影。

在空寂無人的街道，滿地鋪陳著精致的木傀，死氣沉沉的天地間，似乎只有他們兩個活著的人。阿久停了步子，回過頭來望著他笑，那笑意不似平常的虛假，而有著他從未見過的溫度。

“怎么，你以為我同銀怡一樣，江枧一死，活著便只是打發時光混吃等死？”她認真笑起來的時候倒不似平日明媚，眉眼溫潤，是平和可親的樣子。

向來都是他對她開誠布公，她遮遮掩掩極少正面相對。這些年來他已然習慣，從一開始的介懷，到如今的且隨任之，心中對她的刻意逃避已然相當平和。只是這一回，她坦然直面自己的心事，于朗逸而言當真是蒼無天邊升出溫暖旭日般的不可思議。

“江枧死前曾對我說，他會在奈河橋邊等我，若我沒有活夠兩百年，他便下輩子也不肯與我見面……”阿久說著說著，忽然嘲弄地一笑，“他當我是小孩子，卻忘了這舊世關于地府的傳說還是我說給他聽的……世間，哪有什么奈何橋？人死了便是死了，沒有什么來生的……縱然有，忘了前世的一切，換了另一副相貌，那便已然是另一個人了，前世故人再去糾纏，不過是無端添愁罷了。”

朗逸望著她說不出話來。在他的記憶中，她一直是在逃避的，不止是躲避他的愛慕，甚至連她自己從前的心動、對江枧的喜愛，都一直逃避著。他以為她是不想再憶起那些傷心之事，卻不想，在她的心中，早已將一切看得如此透徹。

只聽她繼續說道：“我活著，不是因為他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也不是為了替他向言覺報仇。我活著，只是因為我自己還不想死。我還想看一看蒼無那些未踏過的地方，那些尚未發生的事情……我還想再遇見一些人，生一些故事，扯一些牽絆……我不是只為他一個人而活著的，人永遠都不應該只為另一個人而活，你可明白？”

“明白……”朗逸笑了笑，不知為何，心中有些苦澀，“若是哪日師父死了，我亦會尋著心中所向努力生活下去。”

阿久釋然一笑：“那就好。”她別轉過身，緩緩向前行去。

朗逸的步子卻像是被重物纏住了一般，挪動不開。他沉著臉，向著阿久灑脫的身影，深深一揖：“所以一樣的，剎那也好、邱榕也罷，若是有一日我們都死了，弟子們也希望師父能夠繼續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去尋另一些人，扯另一些羈絆。”

他弓著身，不知阿久聽見了沒有，只是再抬起身時，那個消瘦的身影已然行到了街道拐角。

朗逸不禁苦笑，心中酸漲惹得眼眶生疼。他努力緩了好幾口氣，才讓自己的身子不要顫抖。

原本以為她只是糊涂，其實她心里都知道啊……知道他喜歡她，喜歡到可以舍出性命的地步。她今日借銀怡和江枧對自己說這一番話，是要他將來若遇變故不可起輕生之念。

只是他不懂，她這樣苦心勸誡，到底是念他尚有天命在身，還是心里也如他待她一樣，萬般珍惜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