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朗逸的話明顯多了起來，阿久自是喜出望外。連剎那也因為終于不用再陪著她苦聊，而卸去了心頭重擔，整個人都輕松了起來。

三個月后，朗逸手傷好了大半，剎那用湖旁的沙棗枝削了一副拐杖給他，他練習勤勉，不過月余已可拄著它行三四丈遠了。

那一日，朗逸散步回來，見阿久正在收拾行裝，他在旁看了一會兒，開口問道：“咱們要走了么？”

“是快了，不過還得再等一等。”

“那你這是做何？”

“我要出一次遠門，幾個月就會回來，你安心養傷便是，剎那會留下陪你……雖然他這人在不在的也沒啥區別，但好歹是個喘氣的不是？”

朗逸望著她忙碌，心中似有郁結消散不開，過了一會兒，見她將一把短劍別在腰際，忍不住又問：“你一個人是去哪里？”

阿久回過頭來哈哈一笑，道：“幫你找個眼珠子去！”

朗逸愕然，阿久便拍拍他的肩膀，將那包裹在肩頭一甩，沖剎那揮揮手，揚長而去了。朗逸站在小月湖旁，望著她纖瘦的背影在白沙中越行越遠，直到風將她的腳印都抹盡了，尚自回不過神來。

剎那過來示意他吃飯，他兀自難掩驚駭：“她……她剛才說什么？”

“她說她要去黑海，取魚人心尖的那一點精魄，補你的另一只眼睛。”剎那神色平靜，說完，仍是要拉他到一旁。沙棗已然洗好，菜湯也在鍋中咕嚕冒泡了。

朗逸拄拐在篝火邊坐下，似是在想著什么心事，手執沙棗，卻是久久不動。沉默了半晌后，他忽然問：“她……今年多大？”

“遇見我的那年，她說她十八，今年再問，她說只有十六。”

朗逸唇角輕揚：“她看起來，確實歲數不大。”過了會兒，又問，“她本事很大嗎？”

剎那端著湯碗不由得望了他一眼，想了想，答道：“你放心，言氏族人，去黑海走個來回，從鮫人身上取個把物件還是沒有危險的。”

“言氏……原來真的有上通鬼神之能。”

“上通鬼神倒也不至于。壽命長些罷了，到底也是血肉之軀，捉住了，殺她的方法和殺你沒有區別。”

他淡淡地說著這些話，讓朗逸吃了一驚。看到朗逸望著自己的眼神，剎那似是懂了，解釋道：“她收我為徒之前，我只會殺人。”

“那是多久前的事？”

“四年前。”

“‘剎那’不是你的本名吧？”

“本名？”剎那難得地撇了撇唇角，算作是一笑，“沒有。所以由得她胡起了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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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久不在的日子里他們相依為命且逐漸相熟，之后，朗逸斷斷續續地自剎那口中知道了一些關于他和阿久的事情。

剎那是四年前，被阿久從尸堆里刨出來的。

剎那出生的地方在大陸極北，異常貧瘠，數月才得一場雨。為了生存，人又何有‘本性為善’一說？那一片沙原常年染血，人如野獸般生存，萬般無奈的境地之下，食人亦非奇聞。

剎那從小便是那一帶最兇猛的野獸，狡猾殘忍，果絕冷血，因此很少餓到肚子。直到某日誤入陷阱，被路過的商隊用鐵網所擒，關入籠中欲賣到沿水的富碩之地去。不想才經了兩個村莊，便讓他脫籠而去。他目不識丁，又不會通用語，咿呀嘶吼著被當作怪物，村民手執火把驅趕捕殺，沒日沒夜地派人在四周搜查他的蹤跡。

興許是上天對于在極北苦寒之地中辛苦求生之人的一絲憐憫，剎那的族人天賦異稟，很難被殺死。除非割下頭顱，不然便是浴火三日，燒盡皮肉，余下那一副骨架都能在經月之后緩緩生出肌理，重生回來。剎那幾番死里逃生，附近的村莊恐懼日盛，為他起名為尸鬼，說他本就是尸體拼湊出的惡鬼，血液中帶著瘟疫，身旁縈繞著傳染疾病的蠅蟲，是天下極惡之所在。于是天賦的特性又成了他的催命符，周邊的城鎮、村莊合力圍剿，他逃不出去，又輕易死不掉，便只能在此搏命一戰。

白丘之背發現尸鬼之說終于驚動了朝廷，北國派出甲兵參與圍捕。那一夜火光沖天，三百身著戎甲、手執鋼刀鐵槍的北國軍與他的一雙利爪在鐵木林中周旋了一夜。當阿久趕到的時候，鐵木林已成血林。

枝上掛著各種尸體，林中腥臭沖鼻。阿久不知用什么方法避過了圍成鐵桶之勢的北國軍，然后準確地從林中的尸堆里將他翻了出來。

他受了重傷，好在頭還沒斷，口中誕著鮮血，奄奄一息卻不失獸性，望著這個衣著干凈的小姑娘，弓著背，默默蓄著力。他的爪子已經沒了，好幾個指頭的指甲都在戰斗中脫落，如今只有一雙滿是血污的肉手，心中盤算著，這么細的脖子，應該一折就能斷吧。

阿久歪著腦袋看了他好一會兒，最后卻笑著說：“一路上都聽著‘尸鬼’的傳說，沒想到這‘鬼’還長得挺好看的。”

剎那就是這樣做了她的徒弟，和朗逸一樣，在那個時候，他們都沒有別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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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久是三個月后才回來的，看上去除了有些風塵仆仆之外，這一番遠行并沒有讓她受什么傷。

她帶回了一顆深藍色的珠子，和眼珠一樣大小，后來真的用它充了朗逸瞎的了那只眼睛。

朗逸對鏡自照，只要角度一側，那只左眼便會呈出湛藍之色，很是怪異。但能恢復視力，于他已是意外之喜，瞳色特殊又何足掛齒。只是閑聊時不忍自嘲：“常聽人說‘魚目混珠’，原來說的是‘眼珠’的‘珠’。”

阿久正喝著熱湯，聞言恨不得將湯從他頭上倒下去：“什么魚目？這是鮫人的心尖血。鮫人知道吧？渾身倒鱗，口生利齒，在海中一日可行千里的兇殘怪物！心尖血知道吧？開腸破肚小心翼翼地割下來，還得用水晶瓶裝著、冰晶護著才能從黑海帶回來。和魚市上賣得那是一回事么？你別沒有良心。”

朗逸含笑聽著她抱怨，初時一言不發，到后來見她實在是委屈得沒完沒了，便將手里的沙棗塞給她：“權當我錯了。我的晚餐給你，就當賠罪。”

阿久掂著這兩顆干癟癟的棗子，橫了他一眼，道：“賠罪我收了，那謝禮呢？我辛辛苦苦三個月，不會也是換倆棗子吧？”

朗逸無奈地一攤雙手：“我除了這個，再沒有其他的了。你若嫌不夠，就只有拿身子還了。”當下也不含糊，便去寬衣解帶。

阿久嚇得一蹦三尺高，連滾帶爬，落荒而逃。

朗逸在她身后不禁大笑出聲。笑聲爽朗，遠遠地傳了出去，又在無盡白沙中被冷風刮碎。

風聲嗚咽，孤月清懸，夜里寒風徹骨。朗逸止住了笑，又舉起鏡子從上到下了照了照自己，望著鏡中完好的軀殼，左眼中那一星湛藍顯得格外的妖冶，他低喃著對自己說：“風朗逸，你還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

抬起頭，黑暗中四野一片蒼茫，似乎整個世界都是空的。可他卻知道方向，他望著那個方向，在百里白沙之后，黑暗的盡頭，是曾經的晏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