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池一宿未能好眠。

次日課后，她便直奔紀古塔。然而她翻遍了昨天路過的書閣，也未能找到那本粗制濫造的《神魔傳》。

“這是怎么回事。”青池返回管理處查閱記錄，也未見相關的出借和入庫痕跡。“昨日我明明見到一本描寫界氏兄弟與神魔之戰的戲本。”

資深的管理員搖首，“什么人？”有些疑惑地看著難以置信的青池。“從未聽說過這本書。”

那個泛黃紙頁的粗糙質感仿佛還留在手中。但是一切就像個遺失的夢。

或者說，被徹底遺忘的歲月。

一切終將逝去，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卻令她發自內心地感到冷寂，就將探測墟洞時那樣無邊無際的冷寂。

她有些失魂落魄地往外走，高大的書架留給她一條昏暗的道路。渾渾噩噩中，她幾乎撞上了迎面之人。

目光由下及上，她認出這一片緞光流轉是柏舟的袍子。

柏舟的狐眼在兩側書架高大的投影間閃爍，“小心一點，可別迷失在‘過去’的世界。不該存在的東西，就不該被記錄，免得驚醒那些徘徊的黑暗。”

青池被激起本能的反感，“不，事實并非如此。”

柏舟輕搖折扇，“但歌篇里是這樣書寫，世人是這樣記憶，那么‘事實’就必須如此。你不要小看了它們的力量。”他慢條斯理地說著，狐眼灼灼，“免得跌落黑暗而不自知。”

*

夜風吹拂。

青池坐在林間，明白柏舟不會再讓她找到那本《神魔傳》了。原本她并不十分在意，但是見他如此遮掩，反而讓她肯定，《神魔傳》中所說并非無憑無據。

黑蝶翩翩而來，落在了她的指間。

解開密語，是一個非強制任務。非強制任務一般于總目標有益，但具有一定風險，由成員自身決定是否執行。

[月圓前夜，莫索沙漠，魔王宮。]

任務本身并不難，但是風險指標卻是頂級。

——不要小看了它們的力量，免得跌落黑暗而不自知。

青池起身，將黑蝶抓在手中。黑色的蝶翼瞬間化為細塵從指間隕落。

月色在她面前肆意鋪灑，仿佛一條通往天際的銀白之路。

*

細碎的鎖鏈拖曳聲在石道中回響。

青池此前從未進入過夢境中“門”內的世界。

盡管她具備“通行”能力，但此前她并不想行使。或許這里已經是個無主之地。

門內的甬道與門外看起來一樣古老陰森，久無人跡。這扇地底深處的石門與其他都不同，不似死者之門模糊了姓名；也不似生者之門，具有門主的意志。刻在這扇門上的名諱仿佛只是一個標識，或者說，一個禁忌。而門內原初的意識體，似乎已在漫長歲月中消散了。

“誰在那里？”她壯膽問道。

金屬碰撞聲更加劇烈了。

青池不敢妄動。直覺告訴她，這條空曠的地道隱藏著難以言喻的危險，包括她自己也在變得陌生。一段沉默過后，她聽到了一個模糊的嗓音響起。

“……你……是來帶我出去的么？”

那聲音在環形的石道中回蕩，鎖鏈聲越來越清晰。青池本能地想后退，腿卻失去了控制，不由自主地向前走過去。

她在黑暗中前行，直到撞到一片的冰涼的柵欄。

這石道里竟還有一個地牢。

一只蒼白枯瘦的手從柵欄間伸了出來，尋到了青池的手。她試圖掙脫卻失敗了。

巨大的驚懼催發了某種暴戾的本性，她腦中一片空白，卻不知哪里來了氣力，狠狠地把鎖鏈向外一拽。牢里的東西被鎖鏈拖著，重重地撞在了柵欄上。

柵欄間傳來細小而痛苦的呻吟。

但她的情緒中流淌著一種異樣的冰冷。她從不放過獵物，也不會放過任何威脅。死死拽住鏈子，她詰問：“你是誰？這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那聲音帶了點哭腔。

她沒有絲毫放松。柵欄在用力拖拽下咯咯作響。

然而下一刻，她模糊的視野中出現了它的臉。

灰色的碎發蜷曲著，覆著一張性別未分化的清秀臉龐。它目光中有驚懼和天真，卻與她熟悉的那張臉完全不同。

仿佛就是孩童狀態的零！

這張熟悉得讓她心驚的臉散發著淺淡的光芒，求助地望著她。

“如果不能帶我出去……”孩童仿佛關閉閘門一樣，突然停止顫抖。它倦然一笑，“那就將我了結吧！”

剎那間，孩童與零的樣貌重疊了。

青池一時怔住。巨大的沖擊仿佛將她的意識從深淵中拖拽出來。她真的會對零動殺意嗎？

這一瞬間的猶豫，讓她放松了對對方的牽制。

一陣白煙拂過，眨眼間，地牢內孩童的臉也發生了變化。

那是青池幼年的臉，小巧消瘦，還帶著天然的懵懂，但是這張鏡面般的臉在青池眼前開始幻化，成長，五官細節越過她熟知的界限而變得尖利深邃。她眼睜睜地看著稚嫩的自己長出了長而尖的耳，長發肆意披散，雙眼漸漸深狹，原本青藍色的瞳仁閃著魔魅攝人的金色光芒。

那只握住青池的手變成了尖爪。它驟然發力，像直擊心底的恐懼一般，尖銳的指甲狠狠嵌入她的皮肉。

盡管容貌相似，面前的“自己”完全是攝人的邪氣的凝結體，散發著古老和無法言喻的黑暗。青池并不是個膽小的人，但是世間最恐怖的事情莫過于此。

不知道是黑暗成為了她，或是她成為了黑暗。

“不……這不是……”

她下意識地想要否認

“……你真的，想知道我是誰？”

魔化的面孔在她眼前放大，直到深深卡在欄桿之間，但那東西仿佛不知疼痛。或者疼痛令它變得更加深刻。

“你……”

它發出一聲尖笑。“我是你最不設防的信任……也是你心底最深的恐懼。

當你發問，我便后退；當你畏懼，我便前來。”

一道白光閃過，魔物和鎖鏈都消失了。夢境的黑暗在重新成型。只聽一道清脆的金屬落地聲。

一面小圓鏡，在牢內的地面閃著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