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下城帶著滕文竹在城外松林走了一個多時辰,直至她心情好些,這才帶她回了八珍玉食。
哪成想,這剛進門便看見漠裕坐在冥河邊上,斷斷續續不知說了什么,大堂中瞬時蕩起冥河那清朗的笑聲。
看著身旁神色懨懨的的滕文竹,墓下城心疼不已。他剛要牽起她的手上樓,便被她躲了過去,“漠裕,你怎么在這里。”
一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漠裕便抬頭望去。一見是方才遇見的女子,漠裕眸中閃過一絲光亮。可當瞧見身旁的墓下城時,面色不禁陰郁起來。
“姑娘認得在下?”漠裕收回看向墓下城的眼神,將視線落到滕文竹身上。
冥河放下手中的栗子,極為自豪地將滕文竹拉到自己身邊,介紹道:“漠裕,這是我家小妹瑾瑾,你可別小看她,她可是北域唯一的女將軍。哦,對了,滕戰你認識不?她就是那老頭的侄女兒,北域的皇后,滕文竹。”
漠裕揚起俊逸的臉,起身看向滕文竹那張面帶慍色的臉,不禁好奇問道:“今早在下已向姑娘道過歉,而且姑娘也廢了我奴仆的手,可為何姑娘還是對在下面色不善?”
“面色不善?呵,你也配得我的好臉色?若不是你當初舉數十萬兵馬兵臨北境,我義兄霍澤也不會魂斷邊疆,我霍家義母也不會一病不起,日日以湯藥續命!身為皇族帝王,你不想著社稷安康,百姓福祉,整日以雄圖霸業為命理,興兵南下。漠裕,你說,你究竟是為了你姜國的百姓而戰,還是為了你心中的私欲、死后的虛名而戰?!”滕文竹柳眉微顫,星眸流轉蕩出一抹攝人的清傲,讓人不敢直視。
滕文竹擲地有聲的訓斥如雷般擊打著漠裕的心,他從未想過一次為恩情而舉兵南下在滕文竹的眼中這般罪無可恕。可一想到她和墓下城是敵國的帝后,而自己是姜國的皇帝,方才的愧悔瞬間蕩然無存。
站在樓上走廊的韓翼和韓嘆亦被方才滕文竹的話給深深震撼到了,他們知道滕氏帥將的戰戟刺的是奸惡,護盾守的是黎民。可他們還是小看了她的勇氣和身為滕氏兒女的自覺。
“哥,能制服兩國帝王的女人,你沒見過吧。咱家小妹,不可小覷呀。”韓嘆神懌自豪地看向樓下的滕文竹。
韓翼唇角微勾,轉眸打量著墓下城和漠裕的神色,低聲自語道:“如此,我便知曉那墓下城為何棄天下,為一人了。”
漠裕菱唇微揚,鳳眸隱晦地淡出幾絲惱怒,“我為何出兵自有我的用意,就算我有錯處,也輪不到你一個異國女人在此編排。你與其在這兒同我廢話,還不如去問問你身后的男人,他從那次調兵遣將中得到了什么。”
墓下城冷眸一凜,嘴角噙著一絲嘲諷,淡淡道:“用意?呵,用意就是在北境外溜達一圈兒,光打雷不下雨?姜王唇齒一碰就使他人家破人亡,這等用意,真是好啊。”墓下城上前攬過滕文竹的細腰,面帶嘲諷的瞥了眼漠裕那張青白灰翳的臉。
“嘖嘖,真是一對兒啊。”霍不厭幸災樂禍的看著三人劍拔弩張,絲毫沒有留意冥河看向滕文竹那略帶癡愣的臉。
方才漠裕那小子趁著自己不在與冥兒私聊,這筆賬自己還沒算呢,沒想到,漠裕在這兒被訓了。看來,這小妹收的不錯,霍不厭眉歡眼笑的向滕文竹投去一個贊賞的目光。
滕文竹聽了漠裕的話不氣反笑,上前坐在了他正對面的座椅上,神色清朗地看向漠裕,不卑不亢道:“過而不知,為不智。知而不改,則謂不勇。有些人,有些事就像那些束之高閣的字帖一樣,不論何人臨摹,字,永遠都是那個字,不會因臨摹那個人身份尊卑而有所不同。”滕文竹話落,抬眸朝身側的墓下城看了一眼,起身便朝樓上走去。
“哎,瑾瑾。”冥河剛要往前追去,霍不厭便拉住了她的手,“好啦,給他倆留點兒空間唄。”說著朝正在往樓上追去的墓下城瞥了一眼。
冥河鼓了鼓腮幫子,甩掉霍不厭的手便一臉慍色的坐了下來,冷眼看向神情異樣的漠裕,“平時見你也沒這般浮躁,怎么,你是因著瑾瑾的身份才這般刁難的?”
漠裕半垂眼瞼,手不自覺地攏了攏披在自己身上的大氅,緩緩開口:“就算有錯,也輪不到異國皇后說教吧。”
“呵,在這兒你還給你橫上了。我告訴你,在這兒,我的地盤,誰也甭想欺負我家瑾瑾。”說著冥河向上瞄了眼樓上。
“是啊,有你在,誰敢呢。”說著,在旁的霍不厭突然側下身來,一個攔腰抱,就將冥河環在了懷中,大步流星的朝樓上走去。剛邁向三樓的臺階時,冥河突然趴在霍不厭的肩膀上,露出半張小臉朝漠裕喊道:“無名在二樓,滕旭看著呢,你有機會,把他們給我送走,省得留在這兒給我礙眼。”說罷,毫不客氣地朝二樓那抹白色的身影白了一眼。
漠裕聞言,神色郁郁地起身朝二樓去。
墓下城進屋剛關上門,便迫不及待地從后面抱住滕文竹,將頭埋在她的頸間,貪婪地廝磨著她的身體。
“別鬧。”滕文竹有氣無力地聳了聳肩,掙開了他的手。
墓下城冰冷的眸子浮出一抹憂色,掰過她的身子,認真的看向她的眼睛;“我雖有意于皇位,也確實利用了北境增兵這一契機,可漠裕興兵南下一事,我當初確實不知。”
當初,并不知?當初?滕文竹倏然睜大眼睛,抬頭看向墓下城,“你方才說,當初不知?這么說,你現在知道了?”
墓下城神色微斂,冰冷的眸子微微垂下,“是。”
“我要知道。”
“好。”墓下城緩緩收回放在她肩上的手,半垂的睫羽隱出一片陰翳。
“還記得上次你跟我提起姬清明與冥河各得半顆心之事嗎?那件事情,我參與過。當初我也曾有心將滕旭調離姬清明身邊,以取得姬清明心臟救冷弱的命。可我的計策還未施展,北域那邊,便出事了。后來,我也查過,可查到的東西都不是我想要的。直至前幾天得知女嬉大周暗聯,又陰差陽錯截獲風辛的密信,我這才知曉,當初異族南下和今日兩國結盟兵臨北境,都不過是女嬉與青云巔的交易。”墓下城單手負背,立于窗前,目光微涼地向遠處的雪山眺望。
滕文竹嘴角溢出一抹苦笑,替他補充道:“冷弱很早之前就與青云巔密聯,奪心之事,從始至終,你都是知道的。至于風辛為何棄了自己在女嬉的女儲之位,甘愿淪為青云巔與女嬉之間的棋子,也都是為了你。”滕文竹眸淡如水,指尖輕點著桌角,語氣微微生硬:“若有一天,我擋了你的路,你會不會也——”
“滕文竹!”墓下城突然喝住她,瞬移至她的身邊,心疼地抬起她的下巴,強制她看向自己的眼睛,“你聽著,你與她們不同。即便你將來真的阻了我的路,我大不了換一條走。你,不要妄自菲薄,不然,我饒不了你。”說著墓下城毫不客氣地俯身向她的紅唇咬去。
滕文竹悶哼一聲,以牙還牙地還了一口過去,“你若負我,我要你斷子絕孫。”說著她莞爾一笑,有意無意地往墓下城下身瞟了一眼。
墓下城見她笑了,心中的陰霾瞬間煙消云散,寵溺地將她抱在懷中,心底異常滿足她在自己懷中的模樣。
“霍澤是我義兄,先前退婚已是對不起霍家。所以——”
“風辛也曾幫助過我,別讓她死的太難看。”墓下城冷雅深致的面容浮出一層淡淡的柔情,在滕文竹發間落下一吻。
滕文竹嘴角噙著,滿滿的笑意,環住他窄腰的手不禁緊了緊,“謝謝。”
她看清墓下城這個人了,隱忍絕情,深沉冷翳,霸道狠絕。可若是誰動了他的情,進了他的心,他身上最后一滴血浸染的,都只會是你的名字。很慶幸,這個名字是滕文竹······
站在二樓屋外的漠裕久久未扣響無名的房門,自從他從冥河口中了解到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已不曉得自己該如何面對這個在兒時給他溫暖,助他順利登位的阿姐。
正當他猶豫不決時,屋門突然吱呀一聲打開了。
滕旭手中拿著空藥碗,目光淺淺地看著漠裕,淡淡道:“別太打擾她,她身子不適。”說著,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下樓去。
望著滕旭的背影,漠裕神色微緊地看向陰暗的房間,腳步沉重的走了進去。
房間雖不大,規格布置卻極為精致討巧。桌案茶幾,鏤空鑲玉的屏風所用的木材也都取于極北少有的云烏木。架空的木格古藏上擺放的青釉陶瓷質地也亦非凡品,淡紫色窗紗床幔也都是來自大周的云飛輕紗,千金難得一匹。
外面雖臨風雪,卻也敞亮,可因著臉上的傷不宜見光的緣故,房內窗紗窗幔將外面滲入的光阻得嚴嚴實實。再加上整日用藥的緣故,整個屋子彌漫著濃濃的中藥味兒。
“阿姐?”漠裕微微側著頭看向紗幔中隱約的身影,試探地問道。
無名身影一顫,連忙將放在床案上的紗笠戴在了頭上,待安置好了,方顫著聲音撩起幔子,從里面走了出來。
漠裕神色微慟地想要撩起面紗,可當他指尖快要觸碰到時的時候,卻倏然收回了手,“阿姐,我帶你離開這里。你放心,有我在,我定會護你周全。”
無名嘴角溢出一抹冷笑,淡然中透著幾分無奈,“我這般模樣,可謂生不如死。只可惜,她不肯救我。”
漠裕自知這個她是誰,可卻也無可奈何。畢竟當初冥河的處境,他都是看在眼里的。
“具體的事情,她應該都告訴你了吧,你信嗎?”無名語氣微涼,面紗下的眼睛卻清明無雜,“我自問待你不薄,從未傷過你半分,可為何連你也要站在她的身邊敵對我?”
看著漠裕那略微閃躲的眼神,無名心中微涼,啞著聲音道:“這間屋子,很漂亮吧,可你知道嗎?這里,差點就成了長生與滕文竹的婚房。若非我舍棄所有,執意愛他一人,何苦毀了臉,狼狽至此。”
“你說什么?你說,長生,長生他——”
“是啊,我的到來,打斷了滕文竹與他的婚禮。要不是這樣,你覺得,我會走到這般地步嗎?”
無名話落,虛弱的身子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往地上倒去。
漠裕眼疾手快,拾腰一攬,便將無名瘦弱的身子橫抱起來。紗笠落,青絲揚,入眼凹凸不齊的瘢痕猙獰地爬在整張巴掌大的臉上,觸目驚心。可這模樣落在漠裕眼中除了心疼和愧疚之外,別無其他。
“阿姐,你放心,我定會求冥河治好你。”漠裕心情沉重地將無名安置在床上,為她掖好被角。直至她睡去,這才慢慢起身,動作輕柔地出了屋子。
聽著屋門合上的聲音,無名倏然睜開那雙清明無波的眼睛,眸底蕩起一抹諷刺。
申時一過,八珍玉食便提早打了烊,一大家子齊坐在飯桌前,聊得不亦樂乎。
漠裕看著在座的人個個面色紅潤,神采卓然,不禁想起無名那萎靡的神色以及孱弱不堪的身體,面色頓時難看起來。
“在皇城里悶壞了吧,來,補補。”說著冥河舀起一大碗骨湯放在漠裕的跟前。
若是換了平時,漠裕心中一定歡喜。可現下他的腦子里很亂,一閉上眼睛都是無名那張毀掉的臉。面對眼前的美食,他突然沒了胃口。
晚飯用到一半,漠裕突然放下了筷子,看向冥河,“阿冥,看在我曾幫過你的份兒上,救一下阿姐。”
漠裕話落,原本樂陶的氣氛順間冷了下來,眾人神色各異的看向漠裕那張俊逸華貴的臉,未發一語。
冥河嚼了嚼嘴里的肘子肉,緩緩地將碗筷兒放到桌上,淡淡地看向他的眼睛,“漠小裕,借著往日的情分,今日我就當你沒說過這話。”
“阿姐,嘗嘗這酸辣魚,讓臣做了一個時辰呢。”滕文竹用公筷夾起一塊兒魚肉,放在了冥河眼前的小盤子上。
讓臣一聽自己的名字,立馬站起來樂呵呵地盛了一碗魚湯放在了冥河的桌前,不忘夸贊滕文竹,“你可別小看這道菜,我說出來,你們可別不相信。因為這酸菜魚可是小瑾瑾在本大廚的指導下獨立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