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福坤宮一場大火,燃了皇后繁華,盡了一處相思。沒有人知道這場大火是怎么燒起來的,只知道,當宮人發現時,福坤宮主殿早已火海一片。
當聽聞福坤宮走水時,墓下城正在弱水閣用晚膳,他聽言第一反應便是,這個女人死不了。他原本想去看一看的,可一想到那日她的冰冷和無奈,他終是不忍去瞧她一眼。心想,她會無事。
可當福坤宮的大火仍久久未滅時,他終是坐不住,跑了出去。
當他再次踏入她的宮殿時,滿地太監侍衛宮女團團將他的去路攔了去,個個面色焦灼,一副請罪的表情跪拜于地。
這一刻,他終于慌了。
“陛下,娘娘她,薨了。”首秦自大火的消息傳來,便第一時間趕了過來。可那時,火勢已控制不住,等火勢稍小些,他披著濕布進去時,找到的,卻是一具被燒焦的尸體。
他垂首擋住了墓下城的身前,不忍讓他瞧皇后一眼。
墓下城身子微顫,推開首秦,步伐踉蹌地癱跪在一具尸體身旁,久久發愣。
“文竹,你在,你在跟我斗氣是不是?”他顫顫地將白布掀起,當那發上半裂的玉簪映在他的瞳孔上時,他突然失去知覺般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福坤宮內外一片混亂······
入夜,當長生催動全身御氣終于到達青云巔禁地看到姬清明完好無損的睡在玄冰棺木時,剛放下的心又霎時間揪到了一起。
他僵著身子,緩緩看了眼蹲守在地下密室前的銀色牧狼,想起暗伏在青云巔內外幾百名十級御者,心瞬間沉入谷底。
“她,在用命賭。”長生扶住冰棺的一角,努力想讓刺骨的冰冷鎮住自己狂動的心。
一想到臨走時她嘴角那抹似有似無的笑,他的心便像被人撕扯般的疼。但想著只要將明兒救過來,她便有法子復活,心中的痛便少了那么幾分。
城外西郊的地下石室中,滕文野泣不可仰的抱著懷中的滕文竹,濁淚俱下。
滕文竹輕咳一聲,面色蒼白地抬手撫上他那與自己五分相像的堅毅臉,撫平他眉宇的悲皺:“哥,我原本就是個將死之人,活不過二十歲。如今,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只是,只是妹妹,妹妹的心好痛。為什么,他說話不算數,為什么要騙我。他說好的,要,要娶我。”一絲黑血慢慢從她的嘴角滲出。
滕文野哽咽著將她嘴角的污血擦凈,聲音輕柔地哄著懷中心愛的妹妹:“文兒,哥哥愛你呀。多想想哥哥,想想父親,叔伯,他們可是將你護在心肝兒上愛的。等你好了,哥哥便帶你游歷五洲,看遍大川河流,好不好?”
滕文竹淡淡一笑,眸中盡是期盼,“哥,宮中那副焦尸,還是燒燼了好。按照滕氏的規矩,墓下城,是不會,不會,不會······”不會在意的。
玉手輕垂,幾個時辰的煎熬,終是將這位傲然于疆場上的巾幗女將送離了這個不配擁有她的世界······
次日,滕文野在北域皇帝昏迷之際,代行國喪,以滕氏之禮,匆匆于祭壇處焚燒北域皇后之遺身。
當喪鐘打響,骨灰入棺之時,長生終未能再見滕文竹最后一面。
“為什么要焚她,為什么要焚她!”長生咬牙切齒地一拳打在了滕文野的臉上。
靈堂之上,眾人回避,獨留滕文野與長生二人。
滕文野冷笑一聲,跪在草蒲之上,面無表情地將手中的金箔紙錢撒進火盆里。他看了眼靈臺上那被內廷官臨時敕造的‘北域武憲皇后之靈位’,心底便更甚悲涼。
堂堂一國皇后殯天,結發之夫昏迷不醒,連葬禮都不見后宮嬪妃拜敬。而青梅竹馬,卻為一具尸體,對她棄之不顧。
她不恨,可他恨!
“滕旭,她,是你看著長大的。在她心里,你的位置,早就超過我這個親哥哥了。母親難產,自小便留她一人孤苦。滕氏子弟多男兒,那時滕家獨有你二人年紀相仿,能與之相伴的,只有你。她四歲時,你六歲。你雖年少成才,卻也性情不羈,你一惹禍,她便故意犯錯,只為能與你一處。我問她,你為何知錯犯錯。她笑著說,你和她一樣,沒有母親,她不想讓你如她那般,沒人陪。她五歲時,你因貪玩闖禍誤將祖父遺物打碎,被罰祠堂,寒冬臘月,起了高熱。你可知,那夜是誰在數九寒天的雪地里光著腳在大伯父的屋外敲了兩個多時辰的門?那時你尚在昏迷,不曉得她當時也因高燒先你而去吧。你知道,這輩子我在她臉上看到最明媚,最開心的笑,是在什么時候嗎?是在她的生辰,不是因為她受了多么貴重的禮物,也不是因為新裁了好看的衣裳,而是,你,滕旭,說要娶她!”滕文野看了眼身子發顫的長生,心底有了一絲暢快。
滕文野站起身來,走到棺槨邊上,神色悲痛地撫摸著上面的帆布,凄然道:“可是,你做了什么?你因你父親的過失,將錯,也將你心中的恨記在了滕家身上,記在了這個年僅六歲,在這個世上對你最好的人身上。你可知,當年你將她拋棄在半路上,她發生了什么?!她,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兒,被拐進了青樓,她因你在那個陰暗骯臟的地方呆了整整六個月零八天!索性她年紀尚幼,沒被人占了清白去。可那個地方,她看到了什么,經歷了什么,我想,不必我給醫圣一一道明了吧。她一個世家貴女,因你一時之氣,在黑屋之中受了半年鞭打欺辱!你不曉得,當我看到她那死水般空洞的眼睛我有多心痛!好在,我隨口說的一句話,讓她的眼睛有了些許波瀾。沒錯,還是因為你。我說,小妹,滕旭是個言出必行的男孩子,你這般懦弱可不行,他反悔了,不娶你怎么辦呢?就這一句話,這傻丫頭終于是說話了。可好景不長,她很快就被醫者診斷出患了后天性心悸,活不過二十歲。”
“你,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邊!”長生眼中布滿血絲,驚怒地上前拽住滕文野的前襟。
滕文野憤怒地扯著長生的袍領,聲音清晰地大聲說道:“我說,因為你,我妹妹滕文竹,活不過,二十歲!”滕文野咬緊后槽牙,狠狠地將長生推了出去。
長生目光呆滯地搖著頭,背靠著柱子,滑坐在地上。
滕文野冷冷一笑,癱坐在地上,看著那冰冷的排位,道:“她在府里將養了兩年多,這才有了些活人的模樣。后來,不知從何處傳來滕家貴女流落青樓的傳言,為了避謠。家主們一同商議著將年僅八歲的她送到了軍營,這才壓住了流言。好在,她不似那些貴女般驕橫,也懂得為滕家,為百姓付出自己所有。她崇尚自由,可卻仍被世家女身份所累。你知道她身上有多少傷疤嗎?劍傷,刀傷,鞭傷,可她最疼的,卻是你給他的心傷。邊疆孤苦,可只要她看見帳篷里你的畫像,即便再痛,她仍在笑。回大都之后,當她滿心歡喜,換下那一身沉重的盔甲,換上女兒裝時,你卻為了追另一個女子與她擦肩而過,不識她。從那兒以后,她每每對著你笑,我便心澀難安。她說,沒關系,大不了趁著多活這幾年,另尋一個好兒郎,也嘗嘗一生一世雙人的滋味。可一紙詔書,她終是成了宮中燕,籠中鳥。若非你為一人相逼于滕家,她何苦連最后三年也丟了。滕旭,我不知當日她與你說了些什么,我只知,你負了她。我不知那個女人為你做了些什么,讓你這般義無反顧地傷害我妹妹,我只知,她,因你而死。你,為一具冰冷的尸體,棄了她!你,棄了她三次。第一次,她活不過二十歲;第二次,因情傷,她心如死灰;第三次,你要了她的命。”滕文野語氣平淡,卻字字鏗鏘,直刺他的心肺。
長生胸口此時已疼得無以復加,口中的腥甜再也咽不下去,從口中噴涌而出。
滕文野目色冰冷地整了整衣擺上的折痕,走的灑脫。妹妹,你看到了吧,他對你,并非無情。可是即便如此,你,還是回不來了·····
偌大的靈堂,有淚無悲的婢女太監們跪拜于地,長生只覺唏噓。他許久才有力氣站起來,他走到棺槨面前,指尖輕觸著棺木,雙眸輕闔,一行清淚直面而下。
自己真的愛姬清明,真的愛無名嗎?一場救命之恩,一個傾世笑顏真的值得自己賠上那個跟在自己身后,喚他旭哥哥的她嗎?錯了,一切都錯了。到頭來,自己終究還是同世俗中人一般,將恩代情,以色事人!原來撥開仇恨,心中最深處的,竟然是自己見死不救,陪他哭笑的她!
“哈哈哈······”靈堂之上,長生如瘋魔般一掌打碎棺槨,抱起骨灰壇便踏腳飛向天際。
他突然后悔了,后悔那年冬雪將她棄在荒野,只因一時悲憤。
后悔兒時狂傲,惹她與自己一同受罰。
后悔那年離家,碎了她一世安樂。
若是可以重來,他愿意,愿意永遠做她的旭哥哥。